“足下身為大妖,本該在山中清修,卻潛藏京城,以琴酒斂聚錢財,為藏身份,偽裝一重又一重,又是為什么呢?”
既然已經挑破了,宋游也就不再尊重他人隱私了,直言發問。
“再不敢欺瞞先生。”女子低頭,又問道,“先生可知長平公主?”
“自然知曉。”
“便回先生——”
坐在對面的女子無奈答道:
“我本陽州妖怪,多年以前,長平公主南下陽州,與我結緣,對我有恩。
“幾年前我來長京,一來是想見識一番長京繁華,二來也是想尋到當年的恩人,親口對她道一聲謝。
“當初恩人救我,并不知曉我是妖怪,如今到了長京,知曉我是妖怪,頗有本事,卻要我報恩。
“我本閑散自由,不愿被束縛,奈何救命之恩,卻是不得不報。
“若是不報,我這一身修為,便止步于此了。”
道人聽了,也說了一句:
“足下知恩知禮。”
女子卻只是無奈的搖了搖頭,繼續說道:
“當時陽都有一清倌名伶,年少時便迷倒了不少人,琴聲更是出眾。后來一位權貴欲強迫她,她一向性情剛烈、不以色侍人,遂跳江而亡。恰好我在修行枯燥之余便喜好撥弄琴弦,年生一長,也頗有造詣,便在公主安排之下,頂替了她的名字與名聲,贖身后到了長京,開了這鶴仙樓。”
“足下謙虛。”
“呵…”
“原來足下為公主做事。”
“先生別看鶴仙樓小,每日進賬可也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一來可為公主斂財,二來喜好聽琴又舍得花費重金之人,大多是長京權貴,其中不乏那些往日里不好接觸的清流。然而他們卻全都聚集于此,又覺得我是琴藝高人,超脫世外,在我面前談話從不避諱。哪怕我不與他們接觸過多,只聽他們閑談,偶爾插幾句話,也能知曉不少東西。”
晚江姑娘說著有些嘲諷,也有些無奈:“奈何他們卻不知曉,我并非他們想象中的樣子。”
“聽來足下也很無奈。”
道人瞇了瞇眼睛,覺得有趣。
“無奈倒還好,只是可憐了我這一身琴藝,原先在山中之時,只要我撥弄琴弦,便都能引來異象。到了長京,竟只有偶爾感觸至深之時,才能再找到原先的感覺了。”
“那么此次…”
“此次也是公主聽說先生手筆,又聽說當今陛下曾召道人入宮夜宴,于是找我前來調查先生來歷與深淺。”女子說道,“我聽說先生事跡,便猜出先生極可能是傳說中伏龍觀的傳人,不過公主問起,我卻并未告知。”
“為何?”
“我也不知…”
女子笑了一下:“也許是有緣。也許是當初長山一見,太過美好,不忍做損傷先生之事。也許是覺得先生并非朝堂之人,如此實在太不好。”
“那倒要多謝足下了。”
“不敢。”
“足下回去又如何交代呢?”
“不忍給先生添麻煩,奈何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女子說著停了一下,“先生是伏龍觀的高人,我來長京已有七年,先生是唯一一個一眼便看出我不是人的人,伏龍觀如何,我也有所聽聞,只如實告知公主,公主英明,想來不會來煩擾先生。”
“足下果然擅長隱匿。”
“不過倒有一人猜出我不是人。”
“難道是國師?”
“正是。”
“不知足下又是如何與國師說的呢?”
“說我是古琴之靈。”
“妙啊。”
宋游又露出了笑意。
“見笑了。”
“在下還有一問。”
“先生請問。”
“足下真養著有吞金鬼?”
“自然,先生可要見識一番?”
“不必了。”
宋游頓覺甚是有趣。
頂替一個同樣擅長撫琴的女子,以長平公主的本事,想必能安排得天衣無縫。即使有人生疑,也有手段應付。實在應付不了,查上門了,以這女子極高的道行與驚人的隱匿本事,也不過只能查出她豢養小鬼的事實而已。
哪怕國師來猜,也只猜出她不是人。
琴藝通神,世間絕頂,本就惹人敬重,少有人會去懷疑查探,說她是人尚且有人不信,誰又敢信一只妖有這么高的琴藝呢?該是琴中仙才對。
不是琴中仙,也該是琴中靈。
真是一重又一重。
若是宋游沒有恰好遇到清明,不能借助天時,僅以清明靈力,恐怕也看不出她的真身,也還是要被蒙在鼓里。
“不知道長如今知曉我是妖,又當如何?”女子看著他問道。
“妖鬼混跡人間城池,本是不該。”道人回過神來,也誠實的給出自己的態度,“不過在下并非城隍神官,也非天宮神靈,只是一游方道人,若是人間城里的妖鬼未曾作亂,著實不該在下去管。”
“安樂館那位也如此?”
“也如此。”
“多謝道長。”
女子誠心低頭道謝。
“只是勸誡足下,務必收斂,朝堂之事乃人間事,人間事自有人去管,足下插手其中,著實不該。”
“謹記于心。”
“足下可還有事?”
“那便告辭,請恕打擾。”
女子說著已經站了起來,卻停住腳步,看向面前桌上的這幅畫,又問他:“這幅畫道長可還喜歡?”
“喜歡得緊。”
道人發自內心的說。
“那便贈予道長。”
“多謝。”
“道長無需客氣…”
女子說著,剛準備走,身子已經轉了一半,又轉了回來,看著道人:“還有一件事,卻是須得與道長說清楚。”
“不知何事?”
“晚江雖編織數道謊言,欺瞞道長,不過是為了藏身,迫不得已。而當日長山上與道長相遇,卻是實實在在的緣分巧遇。感觸于畫上景致,將道長與道長家的三花貓請入畫中,亦是情不自禁,乃至后來、今日將畫贈還與道長,無論事,無論心,都絕無虛假。”
女子面色平靜,眼神淡然。
“多謝足下。”
道人亦起身,再次說道。
女子也深深施還一禮,隨即抬頭問:“不知以后還是否能來拜訪道長?”
“自然。”
道人說道。
這位女子也是“高人”。
不說道行,光是通神的琴藝,也當得上絕世高人之稱了。宋游每到一處必去拜訪高人,自沒有將高人拒之門外的道理。
“那便多謝道長。”
“若道長哪日想來聽琴了,也盡管來鶴仙樓找我。”女子說道,“所謂金錢,不過是公主的要求與篩選權貴的方法,我本山間動物修行成精,只求道行與自由,要來也無益。道長要來的話,直來找我即可。”
身邊侍女也笑著回了一句:
“找我也可。”
“…”宋游看著她和她的丫鬟,卻是露出了笑意,反問道,“足下與足下的這條尾巴,是各有各的想法,還是足下一心二用呢?”
女子愣了一下,連忙躬身:
“讓道長見笑了。”
“不敢。”
“這便告辭。”
女子轉身出門而去,身邊侍女則回頭對他笑了笑,也轉身出門,跟著她的主人與本體上了馬車。
轔轔聲中,馬車漸遠。
道人這才收回目光。
這名女子別看表面柔弱、美好的外表也很容易給人一種憐惜之感,撫琴之人亦總給人一種不善爭端的感覺,可其實那日借著清明看得清楚——
這分明是一位大妖!
單論道行,不敢說準確,只以宋游直覺來判,恐怕不遜于安清的燕仙,也不遜于北欽山的蛇仙,實乃今生以來見過道行最深厚的大妖了。
“九尾狐…”
道人莫名想起了這個詞。
女子是狐貍不假,是不是九尾就不清楚了。傳說九尾狐貍是頂級瑞獸,有著堪比先天神靈的本領,也不知是真是假。
樓梯間傳來細微動靜。
道人回頭看去,是一只三花貓在樓梯中間探頭看他,眼睛亮如琥珀:
“道士我寫完了。”
“厲害。”
道人頓時收回雜念,只將心思放在三花娘娘身上,問了一句:“一直在寫嗎?”
“只寫了一會兒,其余時候三花娘娘都在玩!”三花貓毫不猶豫的答道。
“確實,三花娘娘天賦異稟,無需寫太多次,只消寫一點點,便能寫得很好了。在下此生最佩服這等天賦異稟之人。”
“最佩服!”
“是啊。”
“你桌子上是什么?”
“一幅畫。”
道人正好叫三花貓來看:“三花娘娘過來看看。”
三花貓不答,卻立馬邁步從樓梯上下來,還沒走到底,便鉆過扶手,直接跳到了地上,又兩三步上了板凳,探頭盯著畫卷。
眼睛里滿是好奇與思索。
“是一幅畫!”
“對,三花娘娘覺得這畫如何?”
“不知道。”
“再看看。”
“好像有點眼熟。”
“三花娘娘沒有想起來嗎?這是我們春天去過的長山。”
“想起來了!”
三花貓想也沒想的又答。
“那三花娘娘看這畫上。”道人指著畫上一人一貓的背影,“看這是什么?”
“一個人,一只貓。”
“再看看呢。”
“這好像是個道士。”
“然后呢?”
“這個人好像穿著和你一樣的衣裳。”三花貓說著,扭頭看了道人一眼,“不是今天這一件,你怎么不每天穿同一件衣裳?”
“怪我。”
“唔…”
“三花娘娘沒有看出來嗎?”
“看出來了!”
“看出什么來了?”
“不知道…”
“這個道人是我。”
“啊?”三花貓頓時大驚,“那伱身邊這只貓又是誰?”
道人頓時無奈,不知說她聰明還是笨。
大概是貓和人不一樣,思維也不一樣,有些地方想法不一樣,聰明與笨的地方自然也不一樣。
“自然是三花娘娘了。”
貓兒轉頭愣愣的把道人盯著。
“三花娘娘那天和我去逛長山,被人看見了,畫了下來,所以三花娘娘和我都在這幅畫上了。”宋游說著頓了下,露出淺淺的笑意,“說起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同時出現在畫上。”
“三花娘娘和你?”
貓兒重新將目光放到了畫上,好似這次要看得比之前更仔細。
“是啊。”
道人也低頭看去,是越看越喜歡,同時笑著問道:“那么三花娘娘現在覺得這幅畫如何?”
“當然是極好的。”
三花貓一邊看一邊小聲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