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人不多,你可以先找個地方等一等,也可以先去走走,從這里往下,走到頭也就三四里路。”吳女俠對他說,“趁著現在沒人,我要擺攤先把這些東西處理了,等會兒人多了,怕遇到能認出來的,賣完給你分錢。”
“那我去走走。”
“行!”
吳女俠隨便找了個空位,從馬上拿出昨日撿的刀劍,就地一擺。
身邊有個長得高瘦遮著臉的男子,發出陰惻惻的聲音:“這位娘子,平常在這地兒的不是你啊…”
“關!伱!屁!事!”
吳女俠一字一頓,帶著寒意的目光使這人閉上了嘴。
道人見狀笑了笑,這是這位女俠在向他演示這地兒的規矩。
低頭與身邊女童對視一眼,道人邁步往前走去,身后已傳來了吳女俠的叫賣聲:
“寶刀寶劍…
“上好的桃泉寶刀…
一住m.quanzhifash
“譚溪寶劍…”
身旁一名渾身酸臭的男子,呼的一聲吹燃了火折子,伴隨著火星亮起豆大的火焰,點燃油燈,他端著油燈與面前走過的道人對視又交錯,待道人走過時,他已經盤坐下來,油燈也擺在了自身攤位的面前。
借著微光看去,是些珍寶器皿。
帶著濃濃的死氣,多半是陪葬品。
道人收回目光,繼續往前。
身后女俠的叫賣聲也遠了。
一路走過,不知與多少人擦肩而過。在這鬼市上,江湖武人只占其中很少一部分,更多的是形形色色的人。極少有人如道人與女童這般明明白白的將自身面目露出來,多數人可以看見的就只有一雙眼睛。
有人喃喃自語,談論皇宮內幕,朝廷爭端,言語之間俱是外頭不敢輕易言說之事。
道人看向他們,他們也看向道人。
道人不管他們,他們也不問道人。
此時還早,攤販顧客都少,趁著冷清,正好看看這條地縫。
地縫兩邊的石壁倒是自然,或粗糙或平整,石層紋路或深或淺,都像是自然裂開的一樣。不過若真有大能以大神通撕開大地,想來裂開的縫隙兩邊也會是這般模樣,因此也判斷不出傳言的真假。
倒是這兩邊石壁,太有看頭了。
這條地縫在城池之外,又深又長,主縫之間還有無數分支,挨著的又正是京城,除了中午,別的時候陽光都照不到底下,天然便是流民乞丐不法之徒通緝犯人乃至妖魔鬼怪的藏身之處。
處處都有他們留下的痕跡。
看這兩邊石壁之上,但凡是能夠刻畫的地方,都留下了各種涂鴉。
既有壁畫,也有文字。
還有無規則的線條。
從痕跡上看,有的是石頭之類的堅硬之物留下的,也有的是刀劍匕首等鋒銳之物刻下的。
道人提著燈籠,杵近細看細思。
有的壁畫十分簡單,就是最簡單的線條勾勒而成,有著最純粹原始的情感。有的壁畫則十分精致,刻著各種動植物與人類神佛像,能看出作者于雕刻繪畫方面有相當高的造詣,也不知這等人怎么會流落到這里。
有的平和安寧,有的扭曲肆意。
還有的純粹就是亂畫一通。
所雕刻的文字更是復雜。
光說字跡,從丑陋不堪到頗有大家風范,在這里居然都能找得到。
而看內容,既有簡單平和的記敘,姓甚名誰哪年哪月因何事流落至此,在什么情況下才寫下這行字。也有咒罵,罵父母罵仇人罵昏官。與之相對應的是各種詛咒的話,污穢不堪。還有質問,問老天問朝廷,問自己為何至此。
有誠心的祈禱,想擺脫困窘,或是自認已無藥可救罪孽深重,祈禱神靈原諒,祈禱不禍及家人。
甚至有詩詞文章,不乏寫得不錯的。
在鬼市并沒有形成之前,流落至此的人,若非落魄無所居,便是要躲避什么。昏暗之中,這兩邊石壁便承載了他們的思想、情感和盼望。
道人時而將燈籠舉起,時而將燈籠貼到地上,一一看過去,仿佛能看見當時的他們。
歲月與時間,皆攢于其中。
與之對視,頗有感觸。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修行?
想來若干年后,若此地仍在,也會成為一道風景吧。
只是不知到了那時,這些壁畫文字是否還在,是否還看得清,后人又是否能知曉它的年代,借此一窺當初曾在此棲身過的人。
身邊的小女童不知他在看什么,只在他身邊跟著看了一會兒,便不感興趣了。但她也自有她的玩法,路邊零零散散的小攤,時不時會有一些能引發她的興趣的東西,她會走過去,蹲下來看,等道人走了,她就立馬追上去。
直到時間越來越晚,此地越發熱鬧。
形形色色的人全都聚集于此。
地縫兩旁鑿出來的石窟紛紛有人進駐,但凡安了木門的,也都紛紛開門。要么點起燈籠蠟燭,要么點著油燈,這條地縫一時多了許多燈火,這些人也占據了石壁邊的大部分位置,道人再想湊近看,就要難許多了。
“三花娘娘。”
道人回頭看向小女童。
三花娘娘又蹲在一處小攤前,整個人看起來很小一只。
有意思的是,即使是一個明顯只有幾歲的女童、臉上也能明顯看出單純與好奇,這些攤販也從不驅趕她,最多只盯著她,不知想些什么。
只是這次有所不同。
三花娘娘面前的攤販是個尤其矮小的人,小攤也只一張布,擺著一些從墓穴里盜出來的小玩意兒。三花娘娘不盯著攤位,卻盯著攤主,攤主則在她的目光下瑟瑟發抖,不敢與她對視。
“三花娘娘。”
道人走過去,又叫了一聲。
小女童便仰頭望他,隨即站起來,跟著他往回走,一步三回頭。
“又遇到耗子了。”
“都說了,不要這樣一直盯著人家。”
“三花娘娘只是看看。”
“可是三花娘娘身為貓神,神威蓋世,如今又學會了認字,神威之上又添神威,耗子天生膽小,又天生怕貓,三花娘娘會把人家嚇著。”
“認字這么厲害呀?”
“當然了。”道人小聲說道,“你看這個世界,厲害的不都是會認字的人?”
“對哦!”
耗子生性機靈,數量又多,得道成精的也多,遇見并不稀奇。
只是這里的妖鬼卻不止于此。
剛走出幾步,便見到一道高挑身影牽馬走來,以布遮面。
“逛得如何?”
“挺有趣。”
“還逛嗎?”
“自然。”
“那走吧。”
“女俠賣得還挺順利?”
“賤賣。”
吳女俠說著,從懷里摸出幾塊碎銀子,大抵有十兩的樣子,叫一聲三花娘娘,女童就回過頭來,見女子遞來了錢,立馬就伸手去捧。
“嘿嘿…”
女子不由咧嘴一笑。
道人也沒說什么。
一把上等的刀劍工藝十分復雜,不算別的附加價值,品質上等的至少要幾千錢。若是如吳女俠吆喝的,桃泉譚溪出產的,還要貴一些。很多時候一個江湖武人全身最貴的家當,就是手中的兵刃了。
不過那群江湖人手中兵刃應當多多少少都有些使用痕跡,不是全新的,加上有些問題,急著出手,自然便要打不少折扣。
這次再逛,人就變得很多了。
既有人,也有妖鬼。
好笑的是,來來往往的人,大多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許多都穿著斗篷戴著兜帽,身上唯一露出的一張臉,也蓋著一張猙獰可怖的鬼怪面具,好裝作自己兇神惡煞的樣子,而真正的妖鬼呢,又竭力扮作是人。
有趣啊有趣…
道人提著燈籠,并不蒙面,身后斜背著半人長的匣子,又領著一名漂亮至極的女童,走在路上,也會引來不少人的注意。
“這里賣的東西,基本只有幾種,一種是不法所得,不是偷搶拐騙來的,就是貪污受賄來的。一種則是城里不準賣或不好賣的東西,比如每次死刑犯斬首完流出來的人血,比如本朝禁書,比如朝中消息。”吳女俠依舊邊走邊對他講解,“還有就是和妖魔鬼怪有關的東西,當然無論是哪一種里邊都有真有假,要好生鑒別。”
道人認真的聽,也認真的看。
只是一路逛下來,也沒有買多少東西,只像是來逛了個稀奇。
要說買也買了一樣。
是從一名賣藥人手中買的二兩草藥。
賣藥人說這是人王草,因為草長五葉,五葉聚成一個圓,圓上花紋正像是一張人面。草長之處百草不生,摘下多日不枯。賣藥人便據此說,此草是吸聚了周邊所有天地靈力日月精華而來,以之煉丹煎藥,可以使人身強體壯,容顏不老,百邪不侵。
其實他自己也不認識。
只是見此藥神奇,便采了來,想尋識貨的賣出去。見宋游問他,便編了一番話。
其實此草名曰鬼面草,只在大量陰魂野鬼出沒之地才會生長,正常人間沒有它生長的土壤。據傳北方曾有絕世鬼王,將一城之人都化作了鬼,當時在鬼氣陰氣影響下方圓數十里草木枯萎,皆長出此草。
長京如此太平,哪來的鬼面草?
宋游本只想解個好奇,問個地點,只是賣藥人哪里肯輕易泄露。
最后女俠威逼利誘,道人說明原委,他才答應道人,若是買下就告知他。最后道人將之買下,他也只說了一個大致的方向。
是豐州的業山,長京往南近千里。
豐州產人參,之前他去收人參,偶然見到了此草。
這倒是讓道人有些意外。
若是往北近千里,倒還能接受,因為那邊雖還沒到邊境,但已算是北方,聽說北方戰亂過后,十室九空,流寇橫行,常有妖鬼出沒。
南方則趨于太平、富庶。
不知又有什么隱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