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兒又跑到了前邊去,嗅路邊的草。
嗅著嗅著,還張嘴咬兩口。
一邊嚼著,一邊回頭看身后的兩人一馬。
吳女俠牽著馬走,指著一條路:“往這邊走,就是大名鼎鼎的長京鬼市了。”
“在下也聽說過長京鬼市。”
“在哪聽說的?”
“茶樓。”
“去過沒?”
“沒有。”
“我想也沒有。”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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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鬼市在城外,晚上才開,若要去逛鬼市,晚上肯定回不來。以小樓的隔音和這位女俠的警覺,自己哪天夜不歸宿,她的心中恐怕一清二楚。
“在下倒也想去逛逛,只是不知這鬼市怎么去,有何特別之處,又有何講究?”
宋游正好請教一下她。
吳女俠也不扭捏,說道:“鬼市每逢四七十開,今天五月十四,咱們去北欽山得走一天多,要是尋到了蔡神醫,估計要費些時間,要是尋不到肯定也不是立馬就回來了,要是咱們趕得上十七的市場,我倒是可以帶你去一趟。如果你還要去北欽山深處找蛇仙,我就不陪你了,伱自己去,回來若是二十或二十四,也可以去一趟。”
“很有趣么?”
“算不得有趣,但也與尋常市場不同。”
此時二人已經走過了剛剛那條小路,吳女俠只好反身向后指著那條路:“跟著那條路一直走,地上有條地縫,最寬處好幾丈,窄也有兩丈,最深的地方差不多有十多丈深,綿延幾十里長,除了中午,別的時候都曬不到陽光。”
“天然形成的嗎?”
“據說是前朝末年,幾分天下,妖魔亂舞,又有神靈下界,有了不得的神仙還是妖魔在這里斗法,把大地都給劈開了,才有了這條縫。”
“挺神奇。”
“我也不曉得是真是假,你聽過沒?”
“沒有聽說。”
“你都沒有聽過,多半是謠傳,可能是地龍翻身來的。”吳女俠說,“因為地縫在長京城外,慢慢就有人在這里做些見不得光的買賣。原先只是一些亡命之徒和一些見不得光的人來這里,漸漸越搞越大,現在很多膽子大的、愛獵奇的老百姓有時也會來湊湊熱鬧,名曰鬼市,聽說有的時候真的會有山妖野鬼來這里做買賣。”
“原來如此。”
“要說特別的也有,走進去就挺特別,都是在地縫兩邊鑿出來的石窟,常常起霧。賣的東西稀奇古怪什么都有,在長京不常見到的,乃至尋常街上不準賣的東西,都能見到。要是你有本事,還能買到一些涉及秘密的情報。”吳女俠說道,“不過常常有官府的人混進來,所以那些嚴令禁止的東西還是很不容易見到的,比如甲胄,要是有賣,第二天這里就得被圍。”
“尋常時候官府不管嗎?”
“管,管得不多。官府都這樣,城里管得嚴,出了城,就管得很松了。”吳女俠說道,“平均幾年會來大查一次,尋常小查無關緊要,幾百年的鬼市牽扯已經太多,也不會輕易倒掉。”
“原來如此。”
說話之時,他們已經走了很遠。
忽有一陣蟬鳴迅速接近,斷斷續續。
道人不由低頭一瞄。
只見三花貓邁著歡快的小碎步朝他走了回來,嘴上叼著一只蟬。蟬不時發出斷斷續續幾聲響,好似求饒,卻完全無法動搖三花貓冷酷的心。
她只走到道人面前,用爪子扒拉道人的褲腳。
道人彎下身去,攤開手,她便將嘴上的蟬放在道人手掌心,然后仰起頭來看他:
“吃蟬。”
“我不吃。”
“人要吃蟬。”三花貓盯著他說,“城里都有人吃蟬,用火烤著吃,你也烤著吃。”
“我不烤。”
“我幫你烤。”
“三花娘娘的好意我心領了,還是三花娘娘自己吃吧。”
“你餓著了。”
“我沒有。”
“你走累了。”
“也沒有。”
三花貓盯著他好久,從他手上接過蟬,兩三口便咬來吃了,不能浪費。
隨即邁著小碎步,又跑到了前邊去。
“你這貓兒還挺關心你。”
“她生怕我餓死。”
“有意思。”
吳女俠不由勾起了一抹微笑。
這種溫暖是會影響到身邊人的。
此時由早晨漸漸走到中午,雖是陰天,沒有烈日,卻也有幾分悶熱。
悶熱之余,偶有幾陣涼風,每一陣風吹來,都帶來驚人驚嘆的涼爽。
再配上小路兩旁星星點點的夏花,不似春花的柔媚,卻自有其燦爛,伴隨著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蟬聲,好似和回憶里的每個夏天都差不多。
說來有些恍惚——
今年夏天已經過了一半,她幾乎每日都在外奔波,每日被烈日所曬、被夏熱所擾,今天還是第一天閑下來看路邊的夏花,聽道旁的蟬鳴。以至于過了一半的夏天了,才體會到夏天的感覺。
忽然又聽見一陣聲音,若有若無。
像是炊壺被燒開了一樣。
不止是她,蹦蹦跳跳走在前邊、好似無憂無慮一樣的三花貓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伸長脖子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幾人走過去,只見四五個村童,赤著腳在路上走。
兩個村童穿的褲子只有半截,三個村童將褲腳挽到了膝蓋上,腳上都沾滿泥巴,其中有個村童還提著一個巴簍,多半是去河邊捉魚鰍了。此外每個人的嘴里都含著半截豆莢,吹出或亮或沉的聲音。
多種聲音混合在一塊兒,真是刺耳。
“嘿小孩兒!”吳女俠叫住了他們,“你們在哪里找的這個叫叫?”
“嗯?”
幾個小孩兒頓時停下來,不知所措。
吳女俠雖是女聲,不過她以布蒙面,長得也高,牽著馬帶著刀,自有幾分威懾力。
“問你們在哪找的叫叫?”
“什么…”
“叫叫,馬屎叫叫。”吳女俠對他們說著,這才反應過來,長京的叫法可能不一樣,于是指著自己嘴巴,“吹的這個。”
“前邊路上就有。”
“走吧。”
吳女俠擺了擺手。
一群孩童立馬快步離去,一邊走還一邊回頭來看他們,口中哨聲又響了起來。
三花貓也站在原地,直盯著他們看。
直到孩童走遠,道人和女俠也走遠,她才收回目光,連忙追上道人。
過了一會兒——
三花貓已變成了小女童的模樣,和吳女俠一樣,一人嘴中含著一個野豌豆莢做的哨子。兩人并排行走,一大一小,吹出炊壺一樣的聲音,記憶中夏天的感覺倒是因此變得更完整了些。
道人被噪音裹著,卻面露笑意。
前方隱約可見山影重重,仿佛難以到達的遠方。
遠處的山越來越近,山影越發清晰,不過走近之后,又在山的背后看到了更多模糊的山影。
這世間的山果然走不到盡頭。
夜晚在路邊睡了一覺,次日早晨,便到了連綿的北欽山下。
大山巍峨,白云深處有人家。
“嗚嗚嗚”
小女童依然吹著哨子,走路很不正經,偏偏倒倒,偏要往道人的身上倒,撞他一下又走正,過一會兒又偏過來,再撞一下。
好似覺得這樣很好玩。
上山的路果然難找難走,稍不注意就會走錯。
好在山上人家不少,還有道觀寺廟,路也不窄,有的地方還修了石階,吳女俠來過兩次,牽著黃鬃馬,一邊與他閑聊,一邊努力找著路。
于是大山之中,一條小路斜斜通向林木深處,兩人一貓一馬,慢慢往山上行去。
時而黃土路,時而青石階。
道旁長滿不知名的灌木,渾身有小刺,開的是藍紫色的小花。
隱隱可見遠方山尖不知名的古剎。
山風滿懷,吹得路邊草木搖晃,風景奇美,世界清晰而暗沉,悶熱盡去,心情自然也愜意極了。
一行人不急不慢,漸入白云深處。
不時會遇到一些江湖人,似是來尋竇大師的,怕是將他們也當做了競爭者,會與他們對視,故作兇狠。
宋游向來是不理會的,只認真看路,吳女俠則要與他們對視,非得等到他們主動把目光移開或是雙方錯開,這才回頭。
“我沒記錯的話就是前邊了。”
“深山隱士啊。”
“也不算隱士。”吳女俠的聲音傳出,“別看他住在這山里,其實只是為了方便采藥嘗百草,一年中他沒幾個月在家,通常是去四處游診,無論在哪里都會被當成座上賓,所以住處偏遠一些也不要緊了。”
“有個房子!”
小女童暫時把口中的哨子取下來,指著前邊說,說完之后又擦擦哨子上的口水,繼續塞進嘴里。
“嗚嗚”
“噗!”
一下子沒含穩,掉在了地上。
小女童立馬伸手就要去撿,不過卻被道人一把拉住了手。
“我的叫叫…”
“臟了。”
“不臟!”
“路上還有。”
“哦。”
遠處果然有間茅舍。
走到近前一看,幾間茅屋都關著門,其中還有一間房門上貼著一對魚尾巴。
“沒有人。”
小女童小聲說道。
“咚咚…”
吳女俠敲了敲門,果然無人回應。
“又趕空了。”
吳女俠皺著眉頭,彎腰看了看門口,伸手摸了一把,看看手指:“門前一層灰,即使山上風大,估計也有好些天沒有人進出過了。”
“在下辜負了女俠信任啊。”
“應是出去行醫去了。”吳女俠搖了搖頭,“你又怎么說?”
“在下趁興而來,尋到自然是好,尋不到也已盡了興了。”宋游笑道,“何況在下本就是來躲長京紛擾,找不到也無妨。倒是女俠,似乎來找蔡神醫有更重要的事,怕是要失望了。”
“那有什么辦法?”吳女俠嘆氣,“我打算在這里等到明天下午,沒有人的話,我就回去了,下次再過來找。”
“那我也等到明天下午。”
“行。”
兩人也不嫌臟,就在門口坐下,倚靠著門,吹著山風等待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