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之中,清明殿內。
國師一臉無奈:“陛下當著文武群臣之面單叫貧道留下,那些清流看見了,怕又要抨擊貧道蠱惑陛下甚深了。”
“國師還怕他們?”
“人言可畏,事關生前身后名,貧道雖不求流芳百世,卻也不愿遺臭萬年。”
“呵呵呵…”
皇帝笑得十分隨意,飲了一口茶,隨即轉頭看向外面。
透過紗簾,可見些許綠意。
皇宮之中植物不多,是怕成了歹人與妖物的藏身之所,可昨晚一場夜雨,少有的一些植物點綴也明顯拔高了一截、綠了不少。青石板中,應是鳥兒或者大風刮來的草種,竟也長出了些許草芽,正有太監宮女在清理。
“今早朝堂上說,昨夜天降甘霖,城中城外草木皆有異象,韋尚書說是祥瑞之象,朕當時看國師神情,國師似是知曉其中原因?”
“韋尚書所言不假,陛下乃千秋萬世未有之帝王,天降祥瑞也屬正常。”
“國師不愿透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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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道不好說。”
“怎么不好說?”
“貧道也只是猜測。”
“那就講講猜測。”
“此次猜測,是真的猜測,因為即使是貧道,也算不到其中緣由。”國師小聲說道,“只是有時算不到,也等于算到了。”
“此處只有你我,不要賣關子了。”
“伏龍觀這一代的傳人,到長京了。”
“哦?”
皇帝想了一下,才想起來。
隨即神情不由一凝。
作為帝王,自是聽過伏龍觀的大名的,不止是聽過,還與伏龍觀關聯不淺。
前朝末年,天下已然分裂,各地諸侯混戰,軍閥四起,妖魔肆虐,神靈對峙,那可真叫一個民不聊生。大晏先祖算是其中一方大勢力,又在各方大勢力中算有德行的,漸漸得了民心。據記本朝太祖曾蒙一位道人相助過幾年時間,正是在那幾年時間中,四方妖魔皆被誅殺,前朝神靈中下界為亂者亦被平定,太祖才得了天下,又被告誡善待黎民百姓,這才有了注重民生與經濟的大晏。
不知后世來者如何,放眼前邊古人,實在沒有哪個朝代的百姓比大晏過得更好了。
到了百年前,大晏已經逐步衰弱,人口劇增,土地不夠養活天下人,亂世之象已顯,甚至北方已有人舉兵造反,四方勢力蠢蠢欲動。聽說也是一位道人不忍心見天下再陷戰亂,流離失所,獻出許多妙計,又有何公挺身而出,這才重迎中興,甚至有了現在的又一次極勝。
“國師又如何知曉?”
“云頂山崔南溪遇仙一事,貧道實在好奇,便去查算了一番,從民間諸多傳聞之中,找到了伏龍觀傳人下山的蹤跡。”
“云頂山!”
皇帝頓時睜大了眼睛。
當時聽到云頂山遇仙一事之時,并未將之與伏龍觀聯系起來。也許是上次伏龍觀修士出現在皇室面前已過去了近百年,太久沒聽說過了,也許是一夜一年的仙跡太過驚人,讓他覺得那是真仙所為,伏龍觀的修士也做不到。
“國師又是如何知曉他到了長京的呢?”皇帝想了想,“難道長京城隍…”
“陛下英明。”
“昨夜…”
“貧道猜測,多半也是他的手筆。”
皇帝仍舊睜大著眼睛。
“云頂山一夜一年,已是仙跡,如今又天降祥瑞,滋潤京城周邊萬物,難道伏龍觀的修士真是仙人?”
“不瞞陛下,貧道昨日才與那位見過一面。”
“國師見過那位?”
“巧遇。”
“他長何樣?國師與他說了什么?”
“貧道請他去了觀星樓上,喝了幾杯茶,聊了些地府之事。”國師說道,“初次相遇,不好細聊,只好聊些天下大勢。”
“國師與他聊了地府?”
“陛下放心,伏龍觀從不貪圖這些。既然凝聚地府是大勢所趨,他們就算不會助其一臂之力,也不會違抗天道民心。”國師說道,“何況地府輪回一說就連孩童也知道了,他們若真有什么想法,也不差貧道這一番閑談。”
“那位又是怎么看?”
“似乎只想作看客。”
“既然國師能與之會談,朕能否請他到宮中一敘?”
“貧道也不知他住哪里。”
“國師以為…”
“伏龍觀傳人生性灑脫自然,貧道與那位相談半個下午,只覺他更是隨性。陛下雖為人皇,想與之結識,還是順其自然好。”
“國師以為,該怎么叫順其自然呢?”
“陛下不特意去找,哪日自然碰見了,自然便可請他一敘。”
“也好。”
皇帝瞇起眼睛,也沒說什么。
繼續舉杯飲茶,心中驚嘆而又羨慕。
“不過啊,有些伏龍觀的傳人性情剛烈,也有些伏龍觀的傳人喜歡隨手懲強扶弱、降妖除魔,陛下,朝中有些人恃強凌弱,目無法紀,甚至有人縱容妖魔在城中為亂,好清除異己,為避免冒犯到人仙,陛下還是該多些約束。”
“多謝國師提點。”
皇帝表情淡淡的,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朝中確實有人驕橫跋扈,不過國師說的哪是朝中一些人,若真是朝中尋常官員,國師也就約束了,哪里會這么來提點自己。
自是與他一個姓的人。
伏龍觀再厲害也不會輕易誅滅皇室,可不代表他們就會畏懼皇權。皇權只管天下人,不管山上人。就是面前這位鹿鳴山奉天觀的國師,不也照樣敢隱晦的提點自己約束后人,何況是有仙人本事的人仙。
一面銅鏡放在了小女童的面前。
鏡中映照出的是一張白白嫩嫩的女童面容,女童沒有表情,卻有著一雙極其靈動的眼睛,頭上扎著兩個小丸子。
鏡外人看鏡中人,鏡中人看鏡外人,俱都是一驚。
睜圓眼睛,下意識將頭往后仰了一點,待察覺到對方和自己動作一樣之后,又驚了一下。直到看清之后,眼中便都多了一抹疑惑,兩個小女童同時歪起腦袋與對方對視,眼中從疑惑漸漸轉為新奇。
時不時抬起眼簾,瞄一眼站在面前的人。
“怎么樣?”
道人收起了手中鏡子。
小女童盯著他不說話。
“你好像很喜歡。”
道人說著也舉起鏡子,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
和前世常常在古裝電視劇中看到的泛黃的銅鏡不同,這面鏡子并不泛黃,表面是極度平整光滑的、銀白的金屬,映照出的人影無論色彩光澤,比之后世鏡子也不遜色太多。
鏡中是一名年輕的道人,于他而言也很陌生。
“多少錢?”
“一口價!五百文!”
“貴了。”
“這面鏡子連帶把柄都是銅的,客官您看看做工、打磨,還有這厚度,掂量一下重量,您就知道了,這個價實在算不上貴。不信的話,客官您盡管到別店去問問,都差不多的。”
“能減些么?”
“實在減不了了,客官您看上的這面鏡子小,本身就不掙什么錢。要是客官你買這面大一些的,原本賣八百文的,小人倒可以給您便宜些,或者買這個木柄的,也是上好的木料,這個省些銅,賣四百文。”
宋游拿著這面鏡子上下打量。
這是一面圓鏡,鏡面大概有尋常吃飯的碗口那么大,這個大小倒是合適,再小就不好照了,再大的話,離開長京時就不方便帶走了。
鏡子下方連接著一個精致握柄,以前的鏡子很少有柄,因為用得起的都是達官貴人,他們不需要自己拿著鏡子,會有人給他們端著,大量的帶握柄的鏡子說明它已走進了尋常百姓家。
背面有云端紋,寫著兩行字——
見日之光,長毋相忘。
宋游拿起另一面差不多的,背面的字不一樣了,寫的是——
見日之光,長樂未央。
這一面要好些。
“少點。”
“客官…”
四百五十文成交。
宋游數了錢,遞給店主,隨即拿著鏡子細細打量一下,握在手上確實沉甸甸的,用料扎實,若是保管妥當的話,也許可以用很多年。
也許還能長存到千年以后。
若是被后人發現,放進展覽館,不知又有多少男女老少將從它面前走過,湊近它細細觀賞。
“呵…”
道人笑了一聲,拿著銅鏡,遞給了身邊女童:“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三花娘娘以后就知道自己長什么樣子了。不過這面鏡子很貴,三花娘娘用的時候還請愛惜,不要將它弄花了,不然照出來的人可就花了。”
小女童舉著鏡子也不答,只一邊照著,一邊跟著他走。
這實在是一面小鏡子,道人一只手拿著剛剛好,可小女童實在太小,臉小手也小,卻要兩只手捧著看起來才協調。
走出沒多遠,又見到了賣陶瓷的。
似乎正是一家成窯瓷器的店鋪。
宋游一走過去便看見了許多瓷器,杯碗瓶壺都有,大多做得精美,也有成窯瓷器的特征——
不是青花,便是玲瓏。
青花瓷白底青花,淡雅雋永,很討大晏文人雅士的喜歡。玲瓏瓷透而不漏,晶瑩雅致,也有很多人喜歡把玩,玲瓏瓷尤其適合用來喝茶,茶杯之中往往會被技藝超群的匠人雕刻出精美的鏤空花紋,花紋有如玻璃,會透出茶水色澤,有助于賞茶。
此時店中正有幾位異域面孔的人在選購,常聽到他們驚嘆的聲音,店主則為他們講解,看起來一時無法照顧到宋游。
宋游也不在意,小心翼翼拿起一個茶碗,放在眼前仔細觀察。
陶瓷實在是文明中的重要一步。
不過隨著社會發展,人們燒制陶瓷已不止是為了生活便利,而更用于觀賞、收藏、技藝追求、審美表達和祭祀,于是在物質屬性中又賦予了它另一重精神屬性,當文明越來越發達,精神屬性也越來越重。
成窯便是這個時代陶瓷的巔峰。
近看面前這個小茶碗——
白底瓷身之上鏤空出了竹葉圖案,精致不失雅氣,舉起來對著天光一看,這竹葉圖案透光現象更是明顯,仿佛是鏤空的一樣。
又像是白瓷上嵌了玻璃。
“這便是我們成窯出產的精品玲瓏瓷。別看小小一個茶碗,制作起來可不容易,不僅要有上好的陶瓷技藝,還要有上好的雕刻本領,在胚胎上雕刻出恰到好處的圖案,隨后多次施釉填平漏洞,又用特殊手法燒鑄而成,稍有差池,不是開裂,便是透光不好。”店主不知何時已經送走了那幾位來自異域的顧客,對他說道,“客官眼光獨到,您拿的這件在本店也屬精品。”
“多少錢?”
“要看客官怎么買了,是單買一個,還是成套的買,要不要搭配別的。”
宋游又拿起了另一個。
這個不知是茶碗還是什么碗,開口比先前那個要大一些,也要低矮一些,相比起來更靠近吃飯的碗。而它身上的鏤空圖案由竹葉變成了碎花,碎花之間還多了一條條天青色的紋路。
“客官果然好眼光。”店主立馬說道,“此乃玲瓏瓷與青花瓷的結合,融青花技藝之長,集雕鏤藝術之妙,夜間對燈慢賞,更是絕妙。”
“這個多少錢?”
“客官…”
“只買一個。”
“只買一個?”
“先買回去看看。”
“我們一般成套的賣,最少一個茶壺四個茶杯,賣的是六兩銀子。”店主說道,“別看貴,無論達官顯貴、王侯將相,可都喜歡得很,就是異域外邦的人來了也往往愛不釋手。有些心思活絡的,買一套回去,獻給自己的國王或主子,即使不能換個官做,也能得個大富貴。”
“多少錢?”
“收您…一兩銀子,交個朋友。”店主瞄了他一眼,“既然客官說是先買回去看看,小人也不賺客官錢,客官回去把玩了若是喜歡,再來照顧小人的生意便是,放眼整個西市,小店賣的成窯瓷器也是品相最好、最便宜的。”
宋游拿著把玩,細細的看。
碎花圖案,比碎米多些精致,但也清新淡雅,并不俗氣。簡單的青花描繪,像是碎花的葉子又不像,相得益彰,融合完美。
宋游既為其中工藝而暗自驚嘆,也為其精美雅致而感到驚艷。
真想買一套回去,吃飯飲茶用。
可惜銀錢不太夠。
那就只能買一個了。
買一個也好,也算擁有過了。
而如果只買一個的話,這個碗無疑比剛才那個要好一些。
宋游瞄了一眼三花娘娘。
剛才那個碗太高太深了,不適合給貓兒用,這個就合適,開口大而淺,除了易碎,沒什么缺點。
而自家貓兒生性儉省,并不會如普通貓一樣手欠,只要她知道這個東西很貴,要捉很多耗子才能換得回來,恐怕即使不小心弄掉了,也會在它落在地上之前將它接住。
“便宜點。”
“這…”
一千錢將之拿下。
宋游付了錢,拿著碗看向旁邊。
小女童一直站在店門口等他,一只手舉著鏡子,另一只手則高高舉起,一直在摸自己腦袋上的小團子,小心翼翼,又充滿好奇,似是不確定這個東西是長在自己頭上的,又似是怕把它摸散了,看來專心致志,沉迷其中。
想來她也已經習慣了,不再對鏡子與鏡中人感到驚訝了。
“三花娘娘。”
“唔?”
小女童轉著眼珠子看向他,但不到一息,又飛快的將眼睛轉回去,偷瞄一眼鏡子里的人,發現她居然和自己一樣快,不由大為驚訝。
“這是給伱買的碗,以后我們出去,你就用它吃飯。”
“也是給我買的?”
“是。”
“只有一個嗎?”
“嗯。”
“那你沒有嗎?”
“我啊…”
宋游想了想才說:“那我等下逛完的時候買兩個饅頭來吃吧。”
“好的!”
“走…”
道人往前走著。
小女童一手舉著銅鏡,一手拿著玲瓏剔透淡雅青花的小碗,跟在他身后,時而低頭看一眼鏡子,時而又低頭看一眼小碗。
身周人來人往,兩旁店鋪繁多。
這里是西市。
東西兩市之一。
到了大晏,已經取消了坊市制度,城中四處皆有店鋪、皆可擺攤設點,不過商客本身具有集中性,前朝的南北兩市幾乎已被廢棄,但東西兩市卻隨著商業經濟的發達越發繁榮起來,成了長京一絕。
由于東城多達官顯貴,西城多貧民百姓和西域人士,東西兩市售賣的東西也有不同。
東市多賣奢侈品,昂貴之物。
西市多賣平民所用之物,此外多賣西域來的香料,多賣絲綢和瓷器。
此時從中走過,耳邊有叫賣聲,也有討價還價之聲,眼前是形形色色的人,亦是各式各樣的商鋪小攤,人間繁榮,民生百態,皆在此中。
宋游慢慢走出了西市,卻只見門口的公告欄前圍了一群人。
走過去一看,上邊貼了新告示。
是解釋昨夜長京異象的。
大意是講當今天子兢兢業業,將國家治理得繁榮富強,朝堂中也是一片清明,歷朝歷代也比不過本朝本代,當今天子實是一位千古明君。上蒼感念于皇帝陛下的圣明賢德,所以天降祥瑞,此乃長京之幸,大晏之幸,叫百姓莫要驚奇。
宋游看了,只是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