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就送到這里吧。”
“貧道腿腳不便,那就到這里了。”國師站在門口,對他說道,“伏龍觀傳人行走人間,看遍天下,想必道友有道友自己的想法,貧道就不去打擾道友游歷修行了。不過貧道精通茶藝,觀星樓也修得高,長京又放開宵禁了,若是道友想喝一杯好茶了,或是無聊之時想找人閑談,亦或是哪天想尋個高處看看長京夜里的繁華,盡管來此尋找貧道。貧道亦有許多話無人可講,亦有許多事想向道友請教。”
“國師道行深厚,即使只擅占卜推算,畢竟也是國師,為何不尋找妙法,將腿腳治好呢?”
“貧道腿疾不在身上,而在心里。”
“哦?”
“此乃家師所留。”
“以國師的修為也難以釋懷嗎?”
“道友有所不知,有時恰恰是最親近的人留下的傷痛才最難消解。”
“冒昧了。”
“沒有的話。”
“告辭。”
一住m.quanzhifash
“道友慢走。”
宋游帶著貓兒走上街道,抬頭借著夕陽辨別了下方向,又聽見身后傳來的國師的提醒,回身道了聲謝,便與貓兒往右邊走。
長京是幾朝古都了,沿襲了此前朝代的城市規劃,十分規則,每條大街小巷都是直線,縱橫交錯,只要找得清方向,走錯也錯不了多遠。
宋游腦中回想著這一下午的閑聊。
幾盞茶間,看似隨意,聊的卻是常人想都想不到的大事。
聽得出這位國師所圖甚大。
也許不光是國師,還有朝中的帝王,說不得還有一些熟知神靈本質的王公學士也參與其中。
人間朝廷本就可以封神,很多老百姓耳熟能詳的神靈都是被天子封出來的,甚至有些人德行出眾,死后幾代天子代代加封,神職越來越高,在民間積攢的名氣也越來越深厚,最后便越來越不得了。還有些天子干脆便將自己封為神靈,只是這種封法,無論你把自己封得再不得了,只要你沒有辦法將自己封為天宮之主,又不能屈尊下來為老百姓做些別的好事,常常也只有后面幾代的老百姓買賬。幾代之后,或者改朝換代了,也就沒有人再祭拜他了,神靈沒了香火,自然也就湮滅了。
神道本就是人道的附屬物,彼此實在難分。
此時的大晏是有史以來最強盛的朝代,此時又是大晏的極盛時期,天子南征北戰,四海臣服,威勢一時無兩,皇帝做到他這種地步,恐怕心中連改換天宮之主的想法都有了,此外有別的什么圖謀也屬正常。
話又說回來,這地府無論在什么時候凝聚而成,在那個時代,恐怕都會有人為了它而算計圖謀。
以現在民心來看,不好說地府凝聚成功究竟利害幾許,不過確實是大勢所趨。
在這一代也好,能看個稀奇。
天色已經逐漸暗了下來。
宋游瞄了一眼前邊的三花貓,卻見她不知何時縮起了一只前爪,一瘸一拐的走路,好似在學那位國師的樣子。
“三花娘娘。”
三花貓陡然停下,回頭看他。
“這很失禮。”
道人的聲音很柔和。
三花貓立馬將爪子放了下去,也收回了目光,邁著小碎步跑了回來,到他身邊仰頭看他表情,過一會兒才開口:
“今天在那個道士屋里,喝的水是什么水?”
“茶。”
“也是茶嗎?”
“也是。”
“和山神的水一樣嗎?”
“差得不多。”
“好多…”
路邊已傳來了飯菜香味。
道人也加快了些腳步。
走回柳樹街時,天色已經很黑了,天光昏暗之中,依稀可見一道人影端了張小板凳坐在隔壁門口,直盯著前邊黑暗之處,眼中沒有焦距。
貓兒小跑到她面前去,伸長脖子與她對視,好似要看她在想什么。
“哦呀!”
吳女俠頓時活了過來,扭頭看見了走來的道人,不禁問道:“你們今天去哪了,怎么現在才回來?”
“去天海寺了。”
“去逛個天海寺要這么久啊?”吳女俠眨了下眼睛,看見道人穿的是道袍,便忍不住開動起了想象力,“是不是伱忘記換衣服了,被天海寺的和尚看見然后把你當成來找茬的了?”
“只是在天海寺中遇見一位道長,被請去喝了幾杯茶,聊了一下午。”
“天海寺遇見道長?”
“是。”
“我怎么記著那里頭好像都是和尚。”
“也是去參觀的吧。”
“你們以前認識?”
“不認識。”
“哦呀,你們這些道士比我們江湖人還隨意哦,隨便遇見,就能聊一下午。”
“道人多數都很隨性。”
“我還以為那群和尚叫十八銅人來把你圍住了呢。”
“女俠會為我報仇嗎?”
“我可沒有以一當十的本事。”
“吃過了嗎?”
“沒…”
說話間宋游已經掏出鑰匙,打開了小樓的大門,推開門卻沒急著進去,而是站在原地,轉頭看著隔壁的人:“女俠是個講究的人,在下屋中也沒有任何見不得人的東西,女俠應該還有一把鑰匙吧,下次如有需要,盡管開門進屋即可。”
“那怎么能行?”
“現在能行了。”
“你咋曉得我還有一把鑰匙?”
“猜的。”
宋游已經跨進了屋中,貓兒扭頭看了一眼隔壁的人,也跟著走了進去。
吳女俠自是連忙跟上。
晚飯還是榆錢為主。
榆錢團子是早就做好的,上鍋蒸一下就行了。還有一盆榆錢用來生吃,吃起來很清甜,尤其是中間的籽,咬開是甜的。
此時天色已暗,宋游沒有吝嗇,點燃了油燈,就著昏黃燈光吃飯。
“天海寺好玩嗎?”
“挺有趣的。”
“是不是有棵樹,長在塔頂?”
“女俠也去過。”
“去過一回。”吳女俠眼里倒映著油燈光芒,閃爍著好奇的光澤,“你說那棵樹是怎么長的?根都不挨著地上,居然能長那么大,它喝的水是從哪來的呢?難道真是佛祖保佑?”
“因為石塔雖是石鑄,但塔身之間仍有泥土空隙,樹的根須便穿過這些泥土與空隙,從塔頂沿著塔身一路長到了地下。”道人耐心回答。
“嗯?”
吳女俠愣了一下,似乎想不到會從一名道士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尤其是這位道人還有著真道行。
宋游卻好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邊捏著榆錢喂貓,一邊小聲說:“實事求是,有時生命的奇跡就是會比神佛更令人驚嘆。”
貓兒吃了幾片榆錢,實在不想吃了,看他一眼,便扭頭跳下了桌子。
宋游并不在意。
榆錢口味其實不差,只是貓兒本來就不吃素,又連著吃了幾天,不愛吃了也正常。
不過這年頭物資沒有那么豐富,很多老百姓都是守著一兩塊菜地吃菜,沒有那么多挑頭,在某樣蔬菜出來的時節,連著一兩個月都吃同一樣東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相比起來,榆錢營養豐富,算是不錯的食物了。
在道觀中時,有時懶得下山采買,有時不想多費精力,也會連著吃同一樣食物吃很久。尤其是那些產量大的。
道人好口舌之欲,但不挑剔,山珍海味能吃,粗糧雜食也能吃。
晚間逐漸起風了,烏云遮月。
看起來今晚要下雨。
宋游坐在窗邊,看著外面,貓兒趴在茶幾上,也跟他一起看著外面。
“三花娘娘今晚不是要出去捉耗子嗎?”
“嗯?”
三花貓這聲嗯實在分辨不出是人話還是貓叫,但見她扭過頭來,充滿疑惑:“你怎么知道三花娘娘今晚要出去捉耗子?”
“三花娘娘今晚沒吃多少,肯定是要出去捉耗子的。”
“可是沒人來找三花娘娘捉耗子。”
“三花娘娘品性高尚,嫉惡如仇,為民除害不辭辛勞,就算沒人花錢來請三花娘娘幫忙,三花娘娘也還是會出去捉耗子的。”宋游說著,微笑著瞥了這貓兒一眼,“我猜得對嗎?”
“你有點聰明。”
“那三花娘娘怎么還不出去?”
“你怎么還不睡?”
“怎么了?”
“等你睡了我再出去。”
“我今晚不睡。”
“那我今晚不出去。”
“為什么?”
“為什么?”
道人看著貓兒,貓兒也看著道人。
一人一貓眼里都有些疑惑。
終究是道人退了一步,先行開口解釋:“因為今夜是谷雨,我要修行。”
“因為你不睡我就不睡。”
“不出去。”
“哦,不出去。”三花貓停頓一下,糾正自己的話,“因為你不睡我就不出去。”
“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
道人再次與貓兒互相對視。
“好吧。”
道人收回目光,實在理解不了貓兒的想法,不過他也不在意,回身拿出蒲團,便盤坐下來。
貓兒先是趴在窗邊茶幾上,扭頭一直盯著他,等到他坐下來后,她目光閃爍,這才站起身,伸個懶腰,慢吞吞的從茶幾上跳到長榻上,又從長榻上落到地上,甩著小腳走到道人身邊蒲團上,才又就地一趴。
換了一個窩,繼續打著呵欠。
外頭風越來越大,在窗外吹口哨。
“轟…”
好似又有悶雷響起。
只是此時的雷聲并沒有驚蟄時的天威,也沒有那積蓄了一整個冬日的氣勢,很是尋常。
很快下起了雨,淅淅瀝瀝。
此時萬物復蘇不久,剛到蓬勃生長的時候,人間亦是秧苗初插、作物新種,最需要雨水的滋潤。這一陣雨極有靈性,來得既及時又充足,又飽含著滋養萬物的生機靈力。
春雨降,百谷生。
但其實何止糧食,天下間大多數植物都是從這一場雨后開始快速生長的。
這個世界需要這一場雨。
這一場雨便來了。
宋游閉著眼睛,認真感悟時節靈韻。
不覺又添一道谷雨靈力。
宋游一直有著將剛修出的第一道靈力隨手用掉的習慣,要么贈予身邊萬物,要么還給此方天地。狗爬巖上立秋如此,逸都小院秋分如此,青成山上立冬如此,離開逸都立春如此。
今日谷雨自然也如此。
反正只要靈核尚在,長則一日,短則一夜,用掉的靈力又會重新恢復回來。
只是今夜一時興起,除了今日所得谷雨靈力,他又將修行二十多年以來、所得的所有谷雨靈力都揮散到了夜幕中,趁著時節玄妙,勾引更多天地靈力化作生機融入雨中,隨風潛入夜,滋養京城及其周邊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