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在灶屋里清洗榆錢。
他很有耐心,又有的是時間,于是每一片都要洗得干干凈凈,洗完之后,便將之攤開在簸箕里。
貓兒則在外面玩她的新玩具。
她會用爪子去撥布球,看似只是輕輕一撥,布團卻立馬飛出去,而她又連忙去追趕,或是用另一只爪子將之半途攔下。玩得認真極了,亦是沉溺于這種簡單的快樂中,無法自拔。
道人偶爾會探頭看她一眼。
小樓不大,灶屋和堂屋是緊挨著的,洗菜之時,透過灶屋門,身子往后仰一點就能看見她。
宋游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小時候——
剛到道觀的那幾年,自己還很小,師父也常常在灶屋里亂搞,手忙腳亂,還要時不時看自己一眼,怕把這撿來沒幾年的小孩給養死了,而自己便經常端一張小板凳,坐在外面門檻上,看外頭的風吹過山間出神。
當然這種場景并未持續多久。
等到宋游長大一點,便實在受不了那老道的生活能力了,于是慢慢接手了道觀的生活大權,變成了小的照料老的。
平淡的生活常常讓人沉迷。
一住m.quanzhifash
往往當時不覺得有什么,只覺得是尋常至極的一天,等離開之后,反倒莫名其妙的時常念起,甚至像是發酵一樣,離得越久,就越懷念。
眼前回過神來,仍是那只玩耍的貓兒。
真乃心安之處也。
宋游笑了笑,繼續清洗。
過了一會兒才出聲提醒三花貓:“三花娘娘別累著了,晚上還要去捉耗子。”
“三花娘娘不累。”
“今天是最后一家了,捉完明天休息一天,后天我們去天海寺好不好?”
“最后一家了嗎?”
三花貓聞言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扭頭直直盯著灶屋方向。
“是啊。”
宋游想了想,才繼續說道:“三花娘娘已經捉了快兩個月的耗子了,那條街鬧耗子的宅子都被三花娘娘清理得差不多了…反正之前都是上一家還沒捉完就已經有下一家的人找了過來,約好了,但這一家今天就捉完了,都還沒有下一家的人找上來。”
“沒人找三花娘娘捉耗子了嗎?”
聲音響起的時候,宋游才發現三花貓已經來到了灶屋門口,正端正的蹲坐著,仰頭盯著他,布球則放在她身邊。
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只是東城那條街的耗子被捉完了而已,之后一定還有別的人來找三花娘娘幫忙的。”宋游想了一會兒才說,停頓一下,又說,“何況這城里每個人都是需要三花娘娘幫他們捉耗子的,只是有些很急,有些不那么急。還有些人沒有錢,所以不能拿著錢來找三花娘娘而已。”
“沒有錢嗎?”
“對,他們很窮。”
“很窮”
“就是沒有錢。”宋游頓了下,“所以之后如果還有人來請三花娘娘幫忙捉耗子,可能出的錢就沒有那么多了。或者是還有一些人心里其實很想請三花娘娘幫忙捉耗子,很需要三花娘娘的本事,但是沒有錢,就不會來找了,只能忍受耗子的折磨。”
“那我們掙的錢夠花了嗎?”
“夠花了。”
“那三花娘娘不要錢也可以的。”
“那他們肯定會非常感謝三花娘娘。”
三花貓一聽,頓時就又很開心了。
“所以今天捉完之后,無論之后再有沒有人來找我們,三花娘娘明天都休息一天,后天我們去天海寺好不好?”宋游又問。
“天海寺”
“一個廟子,別人的廟子。”
“去那里做什么?”
“去轉轉。”
“三花娘娘跟著你走。”
“三花娘娘去玩吧。”
“你還沒煮好嗎?”
“快了。”
“哦!”
三花貓叼起旁邊的布球,一扭頭就又跑了出去,快得像是一道閃電。
宋游嘴角帶著笑,繼續手上的事。
洗凈榆錢,一份放在盆里留著生吃,一份裹上面粉拿去蒸,一份做成榆錢團子,一份調成面糊煎成薄餅,多花一點閑心,好讓生活多些滋味。
隨后叫貓兒去隔壁請鄰居來。
天海寺始建于前朝,本來當時建的時候是在城邊,不過本朝時京城擴大過一次,城池的邊緣也擴張到了更遠的地方去,天海寺所處的位置便從長京邊緣來到了熱鬧繁華之地。當時在寺廟內種了許多樹,現在都已成了數百年的老樹,使得整座寺院郁郁蔥蔥,生機盎然。
道人與貓并肩而來。
還未走到寺院門口,便已然可見來往香客無數,也有無數商販嗅到其中商機,在寺院門外這條街上擺攤設點,銷售商品,這些商品又吸引了更多人來天海寺或這條街上閑逛,如此又吸引更多商販,往復循環,好比廟會一般,構成了極度熱鬧的一條街。
繁盛的草木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清凈感覺,一下也一點不剩了。
踏進寺院大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座石塔與一棵大樹,灑下一整片的蔭涼,地上則坐著許多人,背靠石塔,在此躲避陽光。
天海寺除了香火靈驗、得道高人多以外,最出名的便是這座塔了。
這座塔雖在天海寺內,也是天海寺出資修建,但其實并不是用于焚香或祭祀的佛塔,而是惜字塔,用于焚燒寫了字的紙。
人們認為文字是神圣和崇高的,一張紙只要寫了文字,就不能隨意褻瀆,因此不要紙之后,也不能隨便扔掉,要把它燒掉,甚至于朝廷專門建了許許多多的空心塔,用來焚燒紙張。天海寺本是清修之地,寺院僧人常常需要抄寫經文,于是也在寺院中修了一座惜字塔,用于燒紙。
不過此時它已經不再用來燒紙了。
因為不知何年何月,有一棵樹的種子落在了塔頂,隨后生根發芽,在離地數丈高的塔頂上硬生生扎下根來,逐漸生長繁盛,現在已經成了盤踞在塔頂的一棵繁茂的大樹。人們驚嘆此景,也驚嘆樹的頑強,于是不在此塔燒火,好讓它安心生長,甚至偶爾還有人對著它上香祈福,亦有不少文人雅士特地來此參觀,為它吟詩。
天海寺則說這是因為佛祖有好生之德,這座塔在寺院中,有佛祖保佑,所以這棵樹才得以茁壯成長。
不知是真是假。
總之宋游在它面前停下腳步、仰頭看去時,也被驚訝了下。
這座塔絕非一座小塔,它起碼有三層樓那么高,這棵樹也絕非一棵小樹,反而枝繁葉茂。樹便正好扎根在塔頂上,端端正正,一點不歪,而整座青石塔上見不到一點樹根,就好像這棵大樹是生長在離地數丈高的空中,讓人見了難免會疑惑,它是怎么存活下來的,又是怎么長到這么大的。
“真是奇跡…”
宋游不禁感嘆一句。
與之相遇,真是幸事。
隨即低頭瞄了眼身邊貓兒。
貓兒也抬頭看向他。
相比起兩年多以前在逸都與她同游泰安寺,此時的她從容了許多,雖然還是習慣性的左顧右盼,充滿警惕,卻已不再畏怯。
爐鼎中香火興旺,煙氣如云,她也只是瞄一眼,反倒扭頭看向了那棵長在塔頂的大樹和樹上的鳥窩。
“走吧。”
宋游邁開腳步,貓兒連忙跟上。
一路閑逛,給佛上幾炷香,既看門聯,也看前來拜佛的百姓。
與逸都泰安寺一樣,有人來解憂愁,有人來求名利,有人來卜吉兇,有人來贖罪孽,也有人只來向佛祖訴說心事。
萬般心思,都在幾縷香煙中。
道人慢慢走過,慢慢的看,逛完之后,不忘在寺廟吃一頓齋飯。
一個道士來逛佛寺,難免讓人覺得新奇,就連寺院中的僧人也不禁多看他兩眼,不過對于這些目光,道人向來是不管的,偶爾有人與他搭話,道人也只溫和回應兩句,便繼續在寺院中閑逛。
消磨了小半天時間,也算收獲頗豐,心滿意足,宋游正準備離開時,又走到院中那座塔與那棵樹下,忽然隱隱有所察覺。
不禁扭頭一看——
一堵墻隔開了內院與外院,木門緊閉,院墻邊開著有土槽,光禿禿的,卻落了一層竹葉,想來原先種的是竹子。
一名中年道人就站在內院門外,看樣子似是剛從內院出來。中年道人身邊跟著兩位僧人,年紀都很大,似是送他的,見他停下,一人看他,一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向了宋游,隨即小聲問他,可是遇見了熟人。
中年道人笑著擺手,說不認識,但卻一直看向宋游這邊。
年輕道人,棗紅馬,三花貓。
雖無棗紅馬,卻有三花貓。
中年道人向宋游遠遠行了一禮。
宋游也向他回了一禮,眼光思索。
隨即便見中年道人向他走來,是個跛子,走路一瘸一拐,兩位老僧跟在身后,恭敬有禮,一行三人很快就來到了他面前。
“鹿鳴山奉天觀,長元子。”中年道人又施了一禮,“見過伏龍觀的道友。”
“原來是國師。”宋游也回了一禮,已經有所猜測,也不意外對方認出自己,“陰陽山伏龍觀,宋游,見過道長與兩位師父。”
兩名僧人雖不知宋游是誰,也連忙行禮。
“與道友有緣。”國師再次行禮,話語間十分坦然,“前段時日覺得道友恐怕到了長京,還想算算道友住在哪里,卻不料未能如愿,貧道正糾結是尋訪一下道友住處,過些時日登門拜訪,還是不攪擾道友清修游歷,卻不料今日來天海寺與住持喝茶,剛準備回去,便遇上了道友。”
“那可真是有緣。”
“此乃純粹的緣分。”國師笑道,頓了一下,“不知道友來天海寺又所為何事?”
“聽說天海寺的香火靈驗,乃長京一絕,特來上兩炷香,拜訪一下。”
“道友還需要神靈顯靈嗎?”
“總要來看看。”
“既然與道友相遇了,道友如不嫌棄,不如同走一段?”
“哪敢嫌棄。”
“兩位大師,便不必多送了。”國師對兩位僧人說道,隨即才看向宋游,對著寺院大門,伸手一招,“請。”
“請。”
兩名道人一同跨出了寺院,三花貓跟在后邊,留下兩名老僧互相對視。
許多香客看來只覺得稀奇有趣,不僅有道人來佛寺燒香,還一來就是兩位,還有寺院高僧作陪。而有在長京從仕的人,則從中年道人一瘸一拐的身形與寺院高僧的恭敬態度中隱約辨別出此乃當朝國師,于是更為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