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宋游也撐了一把雨傘,挎著褡褳帶著三花貓,往鶴仙樓走去。
這次沒穿道袍了。
鶴仙樓在東城與西城交接之處,與置身繁華路段的青紅院梨花園不同,這里最是清凈。
說書先生說是因為晚江姑娘喜好安靜,聽琴又是大雅之事,不適合在那繁華煙柳之地。前幾日的貴婦人則說,是晚江姑娘來得晚,六年前長京的房價已經貴得離譜,繁華路段更是沒有店鋪租售,沒辦法才買到這里。
不知真假,只覺有趣。
鶴仙樓撫琴賣酒,養著不少琴師,男女都有,文人雅士來到這里,既能飲酒喝茶,也能聽琴而醉,是個比較高雅的地方。
撫琴賣酒則是效仿古人。
據說古時有一對情侶,男子是當世有名的才子,女子也是才貌雙絕,后來落魄了,便在街邊開了酒館,撫琴賣酒。
鶴仙樓也是主要賣酒茶。
里頭有頂尖的琴師撫琴,酒與茶自是要賣得貴一些,還要坐席費,若要讓琴師單獨為自己彈奏,則要多加一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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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下午時分,晚江姑娘會在樓上親自撫琴一曲,樓下也能聽得見,只是若想上樓,那就要花一筆護弦錢了,最少也要十五兩銀子。
花的越多,能坐得越靠前。
古琴本就如此,坐得越近,聽到的細節越多。聽說坐到最近一排,那仙琴之弦每顫動一下,都能到人的心里去,彈奏高山流水,人便好似到了城外山水畫中去,彈奏世事風霜,人便能在盞茶之間聽完十大雨。
不過十五兩啊…
宋游搖了搖頭,布鞋踩在水里,濺起一團團水花。
漸漸已到鶴仙樓。
透過雨簾一看——
此時正是下午,鶴仙樓里坐著不少閑人,既有長京士子,也有文人雅士,既有三兩成群坐著聽琴飲酒小聲談笑的,也有獨自前來喝醉了酒、借著前邊年邁琴師的琴聲倒在地上酣睡的。
閑人數十,在下著小雨的下午,飲酒,聽琴,睡覺,消磨時光。
這可能是長京最悠閑的一幕了。
道人站在街對面凝視片刻,又低頭與褡褳中的貓兒對視一眼,這才邁步過街。
石板路不平,水花濺射。
琴聲漸漸入耳。
很閑逸的琴聲,不疾不徐,緩緩浸入人心,正好適合這個下午。
宋游看見了一張空案,便走過去坐下。
有個年輕伙計走來,聲音壓得很低,問他要酒還是要茶。
道人買了一壺便宜的酒。
隨即一邊飲酒,一邊聽老先生彈奏。
大晏的風月娛樂行業繁榮,競爭也大,一些有才藝傍身的年輕女子未婚之前,竟會想先去做兩年歌姬舞女,等攢夠嫁妝再找個老實人嫁了。更有許多年輕男子苦學琴藝,去這些風月場所當琴師,人一多起來,就連青樓招琴師也不要年紀大的了。
所以年長的琴師都是名人。
不是說年紀大了,自然就會出名。而是只有出名了,才能在白發蒼蒼時依舊撫琴為生,否則要么換了別的生計,要么便是只將撫琴當做雅好。
這位老琴師并非有名之人。
聽說鶴仙樓請了不少老年琴師,也算是給了他們另一種選擇。
此刻聽起來,這位老琴師的造詣自然遠不如逸都的楊公,可年紀大了,經歷全都付與瑤琴里,聽來也有些韻味。
忽然身邊傳來一道小聲詢問:
“這位兄臺,館中已沒有別的位置了,兄臺孤身一人,不知在下能否有幸,與兄臺同桌?”
宋游從琴聲中出來,抬頭看去。
是一個躬著身的青年男子。
“請…”
男子便在他身邊坐下來,與他拱手,壓低聲音,通報姓名:“在下姓翟名遠,多謝兄臺分享坐席。”
“在下姓宋名游,足下不必客氣。”
“兄臺獨自來的?”
“一個人來的。”
“看兄臺褲腳鞋子尚濕,這時候到,難道也是來聽晚江姑娘撫琴的?”男子依然壓低聲音問道。
“足下也是?”
“自然了,在下自去年秋天聽過晚江姑娘一曲青玉臺后,真是三月不知肉味,此次難得又來長京,自然要再來拜訪一次。”男子說著,低頭看了眼宋游桌上擺著的那壺酒,“兄臺獨自飲酒也是無趣,不知在下能否討酒一杯,與足下共飲?”
“這酒便宜,足下不嫌差就好。”
“哈哈…”
男子便揮退了上前來的伙計,笑著說道:“兄臺此言差矣,這鶴仙樓的酒,哪有孬的?再差也比外頭的好!何況既是來聽晚江姑娘撫琴的,點的酒好與不好又有什么區別?琴聲一響,就算是瓊漿玉液也成清水了呀!”
“竟如此美妙么?”
“兄臺沒有來過?”
“不瞞足下,在下初來長京,聽說晚江姑娘琴藝一絕,這還是第一次來拜訪。”宋游說道,“聽說屆時可以上樓去聽,卻不知要如何上去?”
“兄臺想要上樓去聽?”
“有此打算。”
“聽說二樓的坐席最少也是十五兩銀子一位。也有些銀錢不夠、又自覺有才華的文人寒士,常向晚江姑娘贈送詩詞,希望晚江姑娘回贈琴聲,只是不知有沒有哪位的詩詞能得晚江姑娘看中,被請上二樓聽琴。”男子頓了一下,看宋游衣著樸實,點的酒也最便宜,便笑著說,“兄臺想必也是一位腹有詩書的大才子,只是不知在下能否有此眼緣,先賞一遍兄臺大作?也好為兄臺參照一二。”
“足下誤會了。”宋游誠實道,“在下對作詩寫詞一竅不通。”
“那便是要花錢了…”
男子頓時露出羨慕之意,說道:“真羨慕兄臺,聽說樓上比樓下聽得清晰多了,何況晚江姑娘容貌無雙,能親眼見她素手撫琴,想必與隔層樓板傾聽琴音又是不一樣的感覺。只是在下困窘,拿不出那十五兩銀子,就只得在樓下聽了。”
“也許差別不大。”
“那可差多了!”
男子頓時睜大了眼睛,與他講解一番樓上與樓下聽有多大區別,離近了聽與離得遠又有多大區別,直講得好像他是上過樓、既在前排聽過又在后排聽過一樣。
之后才與他講上樓的方法。
晚江姑娘自然不會來主動討錢。
說是等下撫琴的老先生告退之后,進了后邊,想上樓聽晚江姑娘撫琴的人,便跟隨老先生進去。后邊會幾個伙計端盤等著,你把銀錢奉上,伙計們自然會記得你的樣子,只管出來喝酒作樂,等過一會兒,伙計們自會出來請你上樓。
“切記!要一個一個的進去,不可與別人一同進去,如此不雅!”
“多謝…”
宋游露出笑意。
賺個錢,搞得真麻煩。
隨即便飲酒聽琴。
身邊一桌士子,小聲談論,說的是前些天陳大官人照影畫竹之事,對那陳大官人一片贊譽之聲,又說起自家院中被砍掉的湘妃竹,說起自己從哪挖來的又種了多少年,曾與哪位好友漫步竹下,聽風談月,即使那些竹子與妖鬼相關,也覺得可惜。
褡褳里的三花貓偶爾動彈幾下,被同桌男子看見了,宋游問他可不可以帶貓上樓,他只說不要被伙計們看見。
不多時,琴聲停了。
老琴師收起了手,起身與眾人行禮,口中說道:“多謝諸君,接下來我家主人要在樓上彈奏仙樂,老朽就不打攪了。”
深施一禮,便往后邊走去。
大堂之中,頓時有人左右環顧,面面相覷。
很快有人起身,跟隨老琴師往后邊走去,也有人與他幾乎同時站起,不過互相對視,推辭兩番,起身時間稍稍靠后一點的便坐下了,只留下最先站起來的那位士人走進大堂后邊,似乎大家都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們為了心中雅樂而付出銀錢的畫面。
宋游在邊上看得實在有趣。
那人出來,又有人進去。
直到幾乎沒人了,宋游才站起身,跟他們一樣,走到大堂后邊去。
里邊沒什么特殊的。
與那翟姓男子所說差不多,是幾個捧著盤子的年輕伙計,多數盤子里都裝了東西,蓋著紅布,看不見多少,只有一個空盤沒蓋紅布。
“在下對晚江姑娘仰慕已久,想上樓聽姑娘撫琴。”宋游也很主動,掏出十五兩銀子,放在那唯一一個空盤之上,“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多謝客官。”
伙計恭恭敬敬彎腰道謝:“客官回去飲酒即可,等下小人會來請客官。”
“多謝。”
“對了客官…”
“怎么?”
宋游剛準備出去,又回頭看他。
只聽這伙計小聲提醒:“不是什么要緊的事,只是告知客官,與客官同桌飲酒之人,乃是個慣于撒謊的人,客官不要輕信他的話。”
“怎么說?”
“此人好琴好酒,每日下午都來店外聽曲,晴朗時就站在街上,自帶酒水,醉了就在街邊睡一下午。若是遇上雨天,或是哪天自己沒有帶酒,他就裝作來店中花錢的樣子,專挑獨自一桌、看起來又好說話的客人,上前搭話,蹭席蹭酒。”
“原來如此。”宋游想了一下,露出笑意,又問,“除了蹭席蹭酒,可還騙過別的東西?”
“這倒沒有。”
“幾位為何不驅趕他呢?”
“我們與主人說過,主人見他是愛琴之人,便叫我們不要理他就是。”
“這樣啊…”
“只請客官多多注意,贈他酒水無妨,若他說別的事情,還請不要輕信。”
“多謝。”
宋游與他拱手,便走了出去。
男子依然坐在原位,回頭看了看街上的雨,又瞄了眼宋游,只是這次迅速便將頭低下了,裝作隨意的問:“兄臺可還順利?”
“順利。”
宋游語氣依舊。
大概他便是最后一人了,自他之后,沒有人再往后邊去。過了一會兒,幾名伙計走出來,一一請方才進去過的人上樓。若有人想帶酒上去,伙計們便將他們桌上酒壺酒杯都一并拿上。
最后才請到宋游。
只是當伙計問他要不要把酒帶上去時,他卻拒絕了,只與同桌人行禮道:
“在下實在不愛飲酒,來到這里,不點酒又好像奇怪,喝不完實在可惜。看足下是個愛酒之人,在下又與足下有緣,承蒙足下指點,若足下不嫌棄這酒便宜,便請足下替我喝掉吧。”
“多謝兄臺。”
“多謝足下…”
兩人互相道謝,宋游這才挎上褡褳,往樓上而去。
走到樓梯間,回頭一看——
街上已站了不少行人。
一時好似勾起了回憶。
當年在逸都時,自己黃昏時路過松廬,楊公在里頭撫琴,墻外也是有不少愛好音樂之人站著,自己也曾去站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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