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是神,人是人,二者之間千絲萬縷,但也有界限分寸。有些神的事,人不該管,有些人的事,神也不該管。”城隍大人說著,似乎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歧義,怕宋游多想,連忙又解釋,“當然,仙師既不是神,也不是,咳咳,我的意思是,仙師這等仙人不算其中。”
宋游大致明白他的意思。
神有神職,人有人職。
尋常人自然少有管神的事,可是還是有不少人能對神造成影響,這位城隍不就是一位天子封出來的嗎?縱觀歷史,神靈因為避諱皇帝名號被人間朝廷改名以及因為多方面原因被朝廷罷黜廢棄、甚至被有能耐的凡人斬殺的例子也不少。
神自然要管人間事,神誕生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管人間事。
不過凡事有例外。
有些神仙性情剛直暴躁,即使做得不好,人間當權者也不太好招惹。有些人有權有勢,或牽涉甚大,即使犯了罪,神靈也不太好管。
本質上是種欺軟怕硬、官官相護。
具體到城隍,職責本是守護一城,避免妖鬼作亂,邪魔侵擾,若是凡人與凡人的事,則有三司衙門負責,卻不歸城隍管。
宋游想了想,才問道:“莫非那些作亂的妖鬼是人假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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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倒也不是。”
“是修行之人的術法?”
“確實是妖鬼…”
“那不正是城隍大人的職責范圍嗎?”
“這…可是…”
城隍猶疑許久,露出為難之色:“可如果這些妖鬼背后是人指使,又位高權重,牽涉重大,那又該怎么管?”
“長京的權力斗爭已經到了指使妖怪害人的地步了嗎?歷史上也不多見吧?”
“具體如何,小神就不知曉了,那不是小神該管的,也不是小神敢管的。”
“原來是這樣。”
宋游也不禁搖了搖頭。
權力斗爭,自古以來皆有之。
這是道人也管不了的。
別說道人,仙人也管不了。
即使管得了,管住了,可只要稍一轉頭,不看著他們,立馬便會回歸原樣。
這是人難移的本性。
可人害人,與妖鬼害人,豈能一樣?
爭權奪利本是人間的游戲規則,伴隨血腥也是常事,可作為人間的位高權重者,卻指使妖鬼異類行兇,又是何時來的風氣?縱觀歷史,朝堂紛爭哪怕最后弄得抄家滅族,也自有朝廷紛爭的規則,少有直接刺殺行兇的例子,更遑論指使妖鬼了。
宋游連連搖頭。
人事復雜,想起來費心又費力。
道人只對面前神靈說:
“大人只管誅妖。”
“仙師!”
“如何?”
“此事牽涉重大,若是小神隨意緝拿,惹得不滿,豈不是…”
“一碼歸一碼。”
道人的神情很平靜。
若是其他城隍,本身就有德行威望,也有本事氣節,萬民敬仰,自不會因為牽涉到人間爭權奪位便放任妖鬼在城中鬧事,也不會擔憂因為做了這些事便得罪了人間掌權者而被罷黜。不過這位城隍不一樣,他本不該坐在這個位置上,想生存下去,想要不朽,便要想其它辦法。
可以理解,可也須得知曉,這本是不該不對的。
城隍目光閃爍,也只得說:“那些妖物并不簡單,若無天宮武官協助出力,僅靠城隍廟中幾位武官,恐怕…”
“在下樂意相助。”
“小神定竭力而為!”
“城隍辛苦。”
“仙師…”城隍小心翼翼,“不知可還有別的事?”
“城隍大人這么一問。”宋游頓了一下,“在下來的時候,倒確實遇見一件趣事。”
“仙師請講!”
“在下也只是一介凡人,當不得仙師之稱,只講來與城隍大人聽聽。”宋游慢慢說來,“在下此前曾在平州干請了一回周雷公,周雷公因我對他無禮而感到不滿,于是在下吸取了教訓,這次來的路上,特意給城隍大人挑了三炷好香,配料實屬不錯…”
城隍余光一瞄,看見了桌上擺的三支大香,沒有點燃。
突然一陣發寒。
“可是走到城隍大人山門下的時候,卻有人攔住了在下,說在外面買的香沒有誠意。”宋游露出笑意,“在下修道多年,只聽說過自己做的香自己帶來的香更有誠意的說法,卻是頭一回聽說這恰好相反的說法。”
“冒犯仙師,小神有罪…”
“為難香客,難道不是對城隍大人香火不利的事情嗎?”宋游疑惑的看著他,“城隍大人又為何要容忍他們?”
“仙師有所不知…”
城隍神情卑微而又為難:“小神確實沒從里邊收到過任何好處,凡間錢財,又于小神何用?為難了香客,點的香變少了,人心也不誠了,小神反倒因此少了不少香火,可那是禮部侍郎的人,小神無能,實在不好得罪。”
“原來如此。”
宋游心中不由嘆息。
既覺得無奈,又覺得可憐。
神靈確實由人而來。上古時候,人皇主宰世間萬物,即使到現在,赤金大帝之所以為天宮之主,也是因為大晏打下了江山。可神道發展至今,神靈在百姓心中已然高高在上,在掌權者眼中,神權人權也是互相尊重,像是這般貴為帝都城隍還要小心翼翼看朝廷權貴臉色的神,很不多見。
還是那個原因,他不像別的城隍,沒有立足于此的本事,不敢得罪朝中權貴,尤其是禮部大臣,怕哪天別人上書一封,自己就沒了。
宋游也算是長了見識。
又嘆以前皇帝昏庸。
不過還是那句話,一碼歸一碼。
“以前的城隍呢?”
“…”城隍身體一抖,“以前的城隍是成朝宰相,現為天宮扶陽神君,掌地神調動之責。”
“城隍大人既為城隍,還是該明白神與人、與妖的區別。想要長存,不該以討好人間權貴、明哲保身的辦法,該剛正不阿,秉公辦事,民眾生靈的信仰才是神靈長存的唯一依據。”
“是…”
城隍又是一抖。
“在下住在西城柳樹街,門口掛了一個道字旗,有驅邪降魔、除鼠去憂的店招,城隍降妖除魔之時,若有需要,可來宅中托夢找我,也許能為城隍大人提供一點綿薄之力。”宋游說著便拱手行禮,“若沒事的話,在下就告辭了。”
“仙師慢走…”
“下次再來,再為城隍大人帶三炷香。”
“多謝仙師…”
城隍恭恭敬敬,送走道人。
貓兒也離開了。
隨即才露出苦笑。
雖然軟弱無能,不比上一位城隍,可他又如何不懂仙師暗示?
神與人、與妖有何區別?
神與人與妖自然不同,可若說最大的差別,便是人、妖都是天生地養的,唯有神,是依托人的香火而存在的,承載著人的信仰、期望。這個人也泛指一切具備智慧的生靈。
在其位,謀其職。
人可以無所事事,但官不行,鬼也可以無所事事,但神不行。
若神靈起不到應有的作用,便完全沒有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也沒有存在的必要。
“唉…”
城隍只得深深嘆氣。
原本交流幾句,看他態度溫和,和數十年前遇到過的那位伏龍觀的仙師性格全然不同,還以為會好說話一些,原來卻比那一位更難糊弄。
說什么下次來再帶香…
這不是監督嗎?
宋游出了神殿。
門外剛好走來幾名書生,多半是來求考試順利的,見到有人開門出來,有些疑惑,倒也沒理,只一邊走一邊抱怨山下的香賣得真貴,只在擦肩而過時才回頭打量了幾眼他帶的三花貓。
宋游走到院子中間時,他們也差不多走到了神殿中,還能聽見他們驚訝誰買了大香來卻沒有點的聲音。
穿過院子,又走到山門口。
“三花娘娘現在知道了,神像沒有灰撲撲和金燦燦的區別,也不是越大、越亮越好,只有德行出眾、為民服務的神,才能得到民眾的景仰。”
“聽不懂。”
“這個世界上像三花娘娘一樣的神還是太少了。”
“唔…”
三花貓仰頭看他。
這句也不是很懂他想說什么,不過聽得出是在夸獎自己,于是很果斷的點頭:
“對的!”
宋游便露出笑意。
回首一看,寫著門聯:
料此身未得長存,為什么急急忙忙作幾般惡事?
想前世俱已注定,何必不干干凈凈做一個好人?
搖了搖頭,收回目光,看向下邊。
逐漸過了午休時候,又有人來上香了,都在下邊買那老者的香。
再將目光略微一抬——
此山很矮,卻也高于長京多數民宅。
只見房屋密密麻麻,萬千瓦頂連成一片,若非今日天氣好,恐怕看不到盡頭。道路縱橫筆直,如棋盤上的線,亦是車水馬龍。雖不能看見皇宮中的景象也可見皇城高墻,一片威嚴。
長京繁華,盡在眼底。
可這繁華之下,也隱藏了幾乎一樣多的魑魅魍魎,血腥爭斗。
天子雖身體尚好,卻也逐漸年老,尚未確立太子,已經有人開始為此明爭暗斗起來,今日倒是有幸,得以聽聞一點帝都皇位爭斗的血雨腥風。
“我們不回去嗎?”
“這就走。”
一人一貓下山,路過來上香的人群,一走進街巷,便是人間。
這街頭小巷的人無法一走進城隍廟就與城隍對話,也許并不知曉達官貴人們的爭斗和宮城內的風雨,也許知曉,但也不關心,也許關心,卻也不妨礙他們過著自己的小生活。
這倒讓宋游舒服了許多——
這個時代有這個時代的規則,儲君之位的爭奪、帝國權力的斗爭是不該他去管的,皇子與庶民同罪只是美好的愿景,非要去實現它的話,帶來的結果也許會是天下大亂,更多庶民死亡,可要讓他們收斂一些,讓這城內百姓過得稍微安寧一點,倒也沒那么難。
只是賣香的老人不太安寧。
剛剛只見錢匣冒了一陣煙氣,不知如何回事,慌忙打開,也不見有何異樣,直到仔細一看,才見眾多銀錢之中,竟然多了一塊小石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