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的光艱難的裝滿樓上屋子。
三花貓在木地板上亂轉,左嗅嗅右嗅嗅,道人也站在屋子正中間,四下打量。
這樓上的房間還挺寬敞。
木板地面,踩著哆哆作響,有些地方還吱呀兩聲。
一張木床,一張桌子,配了一個小凳子,所用木材都一樣,色澤也差不多,多半是原先就有的,倒也能滿足日常使用了。
還有一張寬板凳,明顯是后買的。
應是后來的屋主置辦的。
上任屋主還留了被褥下來,吳女俠并未將之拿走或扔掉,應該是想留著給下一個租房的人,也許還能憑此漲點價錢。不過宋游聞了聞,覺得上邊留下來的味道不太好,便不打算用它。今夜暫用羊毛氈鋪床,蓋毛毯薄被,明日再出去買新的被褥,把羊毛氈和羊毛毯洗了收起來,等離開長京再往東往北走的時候用,也許能陪自己很多年。
此時左右看看,覺得靠窗的位置還可以放一張長榻,中間放一張矮茶幾,再買來布墊放著,平日里便可在窗邊飲茶寫字、看下邊街景了。
還可以扯個布簾,將這屋子隔一處出來,買張小床,給三花娘娘睡。
稍作規劃,腦中便有了畫面。
一住m.quanzhifash
如此一來這房間倒也不錯了。
身后傳來三花娘娘輕輕細細的聲音:“這里就是我們未來一年的家嗎?”
“差不多。”
“你要睡了嗎?”
“怎么了?”
“三花娘娘要出去捉耗子了。”
“可要記得回來,認得是哪間。”
“我很聰明。”
“要是遇到有別的道士、和尚、妖怪還有游巡神為難你,你就說伱是伏龍觀的,只是出來捉耗子。”
“知道的!”
“去吧…”
宋游便從被袋里取出油紙包,從里邊拿出筆墨紙硯來,在桌上鋪開。
今日到了長京,有很多事要記。
只是剛把紙鋪在桌上,那剛剛才說去捉耗子去了的三花貓又突然從桌下躥了上來,問她她只說一會兒再去捉,只是等宋游磨開了墨,拿起筆開始寫字的時候,她便把爪子伸過來了,勾筆上的掛繩玩兒。
整只貓都躺在了桌上。
便算是在長京暫時安頓了下來。
這房間好似有點漏風,吹得涼涼的,半夜有禁軍巡邏走過,腳步聲很沉重,有盔甲摩擦的聲音,早晨街面上又很吵鬧。
然而這一夜也睡得不錯。
不記得三花娘娘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捉到耗子,吃飽沒有。在這方面宋游倒是與她溝通好了,一般來說,三花娘娘捉到耗子會在外邊吃完了再回來,不喜歡吃的部位也留在外邊,上床的時候,會把身上弄干凈,床頭會給她放一張濕帕子當擦腳布,自從聽宋游說過羊毛氈和羊毛毯都很貴之后,她好像比宋游還要珍惜一點,每次都會細心的把腳擦得很干凈再上床。
起床的時候也沒見到她。
宋游穿好衣服下樓,也沒找見她,直到打開房門時,才發現她躺在街上曬太陽,眼睛瞇著,來往行人都繞著她走,可愜意了。
再看隔壁——
屋門緊閉,還上了鎖。
宋游又回了房,讓馬出來,稍作洗漱,這才鎖了門,帶著馬往城外走去。
三花貓一下睜開眼,翻身而起,邁著小碎步就跟了上去。
一人一貓,邊走邊記路。
免得到時候回不來。
直到出了城,道路兩邊都還有許多人家,不乏酒家旅店、做各種生意的,居然還挺熱鬧,不過越走房屋就越稀疏,再翻過昨天那個小坡,找條小路走出一段才到了荒山之中。
遠遠可見一座大山。
宋游摸著棗紅馬歉意的說:
“實在是長京住房逼仄,養馬不便,若請你去專門替人養馬的地方生活,恐怕也是受罪,還不如在野外自由奔跑隨意吃草來得自在。便請你盡量往那邊大山深處人跡罕至的地方去,不要走太遠,一年之后,我自會來尋你。”
“噗…”
棗紅馬只打了個響鼻。
宋游把它脖頸上的鈴鐺摘了下來,轉而系上了一根紅繩,紅繩上是一個和三花娘娘差不多的小牌子,也是從伏龍觀的牌子上掰下的一角。
“你已經有了靈性,相信普通人是為難不了你的,現在戴上這個牌子,有道行的人恐怕也為難不了你了。”宋游說到這里頓了一下,“若是你覺得在外邊自由自在更舒服些,那就去尋你的自在去吧,走得更遠一些,我就不會來找你了。”
“唏律律…”
棗紅馬仰起脖子嘶喊。
宋游也只是笑笑,并不用言語去約束它。
一時的想法不代表永遠,馬兒本來就該在野外自在奔跑。上次在云頂山它等了自己一年,這一次與它說好了,萬一它在野外待久了,遇見了別的野馬與它們玩到了一起,便改變主意了呢。
身后的三花貓也抬起右前爪來,摸著馬兒的蹄子,頭仰得高高的,則是與宋游不同的意見:“馬兒馬兒,等著我們來找你。”
“去吧。”
宋游拍了拍它。
馬兒跑出幾步,回頭看他們一眼,便朝著那邊大山跑遠了。
三花娘娘尤其不舍。
宋游則只是微笑。
與它重逢自是好事,可若不重逢,也并不差,一年之后注定不會有壞的結果,既然如此,實在沒什么好忐忑的。
“回去了。”
一人一貓便往回走。
三花貓一步三回頭,直到徹底看不見棗紅馬了,她才收回目光,又仰頭看宋游:
“明年它會不會長大?”
“它已經長大了。”
“會不會長得更大?”
“不會。”
“今天早上,隔壁那個女的人說,她出去辦事去了,下午才會回來,叫你晚上早一點在家等著,好出去吃飯。”
“她給你說的嗎?”
“對的!”
“三花娘娘已經開始管事了呢。”
“管事了呢。”
“對。”
“是什么意思?”
“就是三花娘娘聰明可靠的意思。”
“對的!”
一人一貓緩緩走回官道。
昨日許是太晚了,又許是心里裝著別的東西,倒是沒有細看城外的風景。
今日看去,只見一片平地,土路蜿蜒,在這蜿蜒的土路兩邊,或稀疏或密集的分布著一些人家。早春時節,草木大多枯著,又有桃花盛開,行走其中的人遠遠看去只是一些小點兒,騎馬的趕車的才要大一些,也偶有炊煙升起,酒旗招招,看起來好像一幅古畫。
宋游邁步走進這古畫當中。
有孩童追逐著細犬,有貓兒在路上亂竄,不少文人雅士攜手出來踏青,老人坐在門口等待生命的流逝,也有底層百姓費力的做著自己的營生。
中午就在這城外小攤吃飯。
進了城門,其實也差得不多。
看那大街上商戶叫賣,行人如織,不乏衣著貴氣之人,也不乏如玉公子、嬌美千金。轉身走到小巷之中,也有匠人默默編著竹簍掃帚,黢黑的手上結著厚厚的繭和深深的皸裂,苦工背著沉重的貨物無言行走,還有婦人坐在門口為今天而憂神。
處處都是人生百態。
道人邁著一樣的步子,是從古畫中走過,又像是從歷史中走過。
改日當來仔細轉轉。
今日還有別的事做。
宋游找回新租的房子,去附近的市場買了米面,填滿了家中的米缸面缸,去就近的井里打了水來,洗凈水缸,又將之裝滿,碰上挑著柴來巷口販賣的樵夫他也買了一擔,好讓家中有柴可燒。
油鹽醬醋也都要買。
還有新的被褥…
送馬花了半天時間,做完這些,又差不多用了半天,不過每一刻都有事在做,不曾浪費,便也覺得心中充實。
凡人的生活大抵如此。
忙活完的時候,大約已快到酉時了,西下的太陽正好照到街道上來。
剩下的時間則都屬于自己。
宋游于是端了張板凳,與三花貓一起坐到房門口,曬著太陽,看前邊路上百樣人來來往往,看天上的云變換著形狀,享受這一刻的愜意。
有鄰居向他投來目光。
陽光把地磚都染成了金色。
吳所為從街道盡頭晃晃悠悠走過來,一眼就看見坐在門口的那一大一小兩道身影。
大的雙手抱胸,瞇起眼睛,陽光就照在他臉上,不看臉還以為是個老頭子。小的端端正正坐在旁邊地上,也瞇著眼,抬起爪子一陣舔。這讓她覺得自己才像是剛來長京的,而那一人一貓已在這里住了很多年了。
人家在享受生活,自己在為了生活而奔波,這讓她心里難免有些羨慕,又忍不住為這一刻的美好而露出笑意。
“喲!曬太陽呢?”
貓兒倒是早就發現了她,早就放下爪子扭頭盯著她看了,道人卻是這時才轉過頭來。
“回來啦?”
“你們倒愜意!”
“閑來無事。”
“馬兒送走了?”
“送走了。”
“家中收拾好了?要買的東西也買好了?”
“急著要用的差不多買好了。”
“不急著要用的呢?”
“慢慢買。”
“嘖嘖…”
吳所為掏出鑰匙,開了自家的門。
進去也沒做什么事,只把衣裳里藏的短劍抽出來,扔在桌子上,便又轉身了。
卻只見那貓兒不知何時已跑到了她家門口來,仰著頭目不轉睛的盯著她,那雙眼睛像是在思考。
“嘿…”
吳所為咧嘴一笑,又跨出了門。
重新把門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