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走了一會兒,果然見到一個鐵匠鋪,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鐵匠,打鐵時裸著上身,瘦得肋骨根根分明,說是會修馬蹄的。
老鐵匠檢查了下馬蹄,對他說道:“你這馬蹄都快磨完了。”
“是。”
“平常拉車多還是騎得多?”
“老丈誤會了,在下不換馬蹄,只請老丈把原來快磨完的馬蹄鐵取下來就行。”
“信不過我手藝?”
“萬萬沒有!”宋游連忙拱手,“只是不用馬蹄鐵了…”
“不用了?用馬少?”
“差不多。”
“哎嗯…”
老鐵匠發出一串聽不懂的語氣詞,似是還是覺得他信不過他的手藝,在表達不滿。
宋游也很無奈。
現在棗紅馬腳上的馬蹄鐵,還是在從南畫縣到鏡島湖云頂山的路途中打的,到現在已過去將近一年半的時間了。在云頂山上,自己和三花娘娘是用一夜過了一年時間,棗紅馬可是實打實的在下邊呆了一整年,結果它的馬蹄竟然沒有長長,一直到現在都不需要修。
這無疑是很神異的。
能讓馬蹄不長長,肯定不止是不長長這么簡單,可以讓它停止生長,就可以讓它長得更快。
宋游便知道了,這匹棗紅馬已經很不凡了,大概是用不上馬蹄鐵了——起碼就磨損馬蹄這一點而言,是無需馬蹄鐵的幫助了。
只是馬蹄鐵除了避免磨損,還有著在馱重物的情況下保護馬蹄不開裂、防滑等多種功效,拉車的馬和馱人的馬用的馬蹄鐵都不一樣,所以宋游也沒有馬上將它的馬蹄鐵取下來。一路走來,常走山間泥土小路,棗紅馬馱得也不重,一直到現在,才將馬蹄鐵磨得差不多。
先不安蹄鐵試一試,也省一筆支出。
老鐵匠動作很流利,兩三下就取下了一只馬蹄的蹄鐵,順便還幫著修整一下。
馬蹄比他想象的硬很多,這讓這個本該賞心悅目的過程看起來有些吃力。
“可真費勁!”
“老丈勞神。”
“你這馬從哪買的?”
“友人送的。”
“不栓繩不怕跑了?”
“不怕…”
這也是個老問題了,見到的人都要問一句。
“從哪來啊?”
“逸州來。”
“逸州在哪?”
“這邊往南,是平州,再下去栩州,栩州往西就是逸州。”
“那可夠遠的。”
“慢慢走。”
“去哪里呢?”
“想去真山看看。”
宋游說到這里,順便問一問路:“不知從此地去真山怎么走?”
“哪個真山?有很多道觀的那個?”
“正是。”
“你去找真山上的道觀?”
“是啊。”
“去投靠哪個嗎?”
“不是,只是聽說真山也是道教名山之一,上邊道觀如云,不乏修道真人,行經此處,所以想去拜訪一下,看看是真是假。”
“那伱還是莫要去了…”
“怎么說?”
宋游來了一些興趣。
老鐵匠放下一只馬蹄,站起來喘了口氣,似是累得夠嗆,這才直起腰來對他說:“那真山上也就是道觀多,沒多少有真本事的道士,而且聽說之前入秋的時候下大雨把山沖垮了,現在好像都還沒修好,山上難走得很。”
宋游左右看了看這條大路。
這也是一條官道,雖是村莊,卻也有鐵匠鋪和茅店,都是指著這條路吃飯的,往來消息應當也很靈通。
這時又聽老鐵匠說:“我們本地人都知道,真正有本事的道觀不在真山上,在另一邊,叫浮云觀。老漢我年輕的時候呀,也喜歡這些,我親眼見過浮云觀以前的老觀主有興云布雨的本事,那才是神仙一樣。”
“浮云觀又怎么走呢?”
“你從這邊來?”
“沒錯。”
“最后要去哪里?”
“昂州。”
“跟著往前,四十里路,有一條岔路,往右走就通到真山,往左走就能到浮云觀,兩條路都不用回來,可以一直往前走。”
“多謝…”
宋游有些猶疑起來。
一邊是道教名山,一邊是山野小觀。一邊聞名遐邇,一邊本地有名。一邊盛譽在外,一邊有老人說親眼見過仙法。
似乎并不難選。
付了修馬蹄的錢,謝過了老鐵匠,宋游帶著馬一路往前。
中途又找了幾人問路,起碼從兩人口中都有聽說,那真山雖然名氣在外,號稱道教四大名山之一,也有厲害的道長在上面修行,不過要說真正厲害的還得數這山野間的浮云觀,里面道長好比活神仙,既本事高超,又樂于助人。
從上午走到下午,過岔路往左。
半下午時,在路邊停下休息。
還沒見到浮云觀的影子,倒是這天氣,秋高氣爽,陽光直照,讓宋游忍不住伸著懶腰。
旁邊有個小山坡。
宋游左右看了看,便往山坡上走。
走出幾步,停下一回頭,果然見那只三花貓邁著小碎步跟著自己。見他停下,三花貓都還走出幾步,這才跟著停下來,舉頭看他,一人一貓疑惑對視。
“怎么不走了?”
“三花娘娘不要跟著我。”
“你去哪里?”
“別跟來就是了。”
“你去做什么?”
“三花娘娘應該回去看著馬。”
一聽說馬,三花貓這才回頭,見馬兒獨自站在路邊,很是孤獨,猶豫了下,才走回去。
宋游則獨自上了小坡。
回頭一看,底下那貓兒倒是老實待在馬兒身邊,沒有跟上來,不過卻人立而起,站得高高的,伸長脖子盯著他看。
宋游只得再走一點,走到她看不到的位置去,否則她肯定要跟上來。
飛流直下三千尺。
水聲剛剛停止,便聽身后一道喊聲:
“哪來的貓妖?”
宋游重新走上坡頂一看,見下邊路上不知何時來了一個中年道人,正皺眉盯著三花娘娘看。
三花貓正在往小山坡上走,躡手躡腳,本打算去偷看那道士在悄悄做什么,見突然又來了一個道人,又是陌生人,她既沒有與他爭斗的心思,也沒有與他解釋的想法,甚至都沒有多想,便立馬加快速度,想往小山坡上跑去。
“別走!”
道人見她鬼鬼祟祟,又做賊心虛,一言不答就要跑,哪里肯輕易放她走,于是一揮袖袍,便有一陣柔風吹出,掀起塵沙。
然而風沙還未落地,便聽一聲:
“道長且慢!”
宋游不疾不徐,一口氣吹出,風沙頓息。
隨即邁步往小山坡下走去。
三花貓沒受到任何影響,繼續向他這里跑來,不過也只跑出一半,便又停下來,回頭看那中年道人,眼睛里又是好奇又是警惕。
好似不知這道人在做什么。
中年道人也扭頭看向宋游,又看看那貓兒,瞇了瞇眼睛,露出疑惑之色。
疑惑中又有些尷尬。
宋游一邊走向他,一邊拱了拱手:“道友為何為難我家貓兒?”
“這貓妖是道友帶來的?”
“正是。”
“原來如此,那便是誤會了。”道人也向著宋游拱手,“我是說這馬兒停在路邊,怎么不見有人,只有一只小妖精,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問又不答,還以為在行偷雞摸狗害人之事…”
宋游想了想,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這世上沒有哪一只貓能克制得住自己去守著人上廁所的欲望,哪怕人不讓看,也要偷偷去,有此誤會,換個角度,也是有趣。
“在下宋游,逸州靈泉縣一山人,見過道長。”
“喵喵”
“北山道人,見過道友。”北山道人又瞄了眼宋游身邊的貓,“道友養的小貓妖,怎的也不打個記號?要是出了差錯,誤會可就大了!”
“她是在下的同伴。”
“…”北山道人又瞇起眼睛,“敢問道友在哪個道觀修行?”
“陰陽山,伏龍觀。”
“難怪…”
“道長如何知曉?”
“雖說那‘留步風’也只是貧道隨手施然,可普天之下,能吹一口氣就將之破掉的道人,恐怕也沒有幾個了。加上逸州靈泉縣,不稱貧道,很容易就聯想到大名鼎鼎的伏龍觀。”北山道人說道,“這一代傳人又出來了?”
“敢問道長可是在浮云觀修行?”
“你又如何知曉?”
“來的路上聽一位老丈說,浮云觀有真高人,喜好降妖除魔,為人解難,道行高深,手段好比神仙,特來訪問。”
“那可真是有緣。”
“有緣。”
“請請請…”
往前走出不遠,才發現這里離浮云觀其實很近。
浮云觀是正統道觀,和伏龍觀不一樣,他們降妖除魔的意愿可能要高一些。妖怪本不該輕易到人間的道路上來,更何況跑到了人家家門口,還貓貓祟祟的一看就是想行不軌之事,也難怪人家見面第一件事就是質問,不讓輕易離開。
只是委屈三花娘娘受驚了。
兩人一貓一馬走向道觀。
浮云觀建在一座小山上,綠樹如茵,剛到山門下,便是一條長長的石階,直通往道觀大門。整個道觀也是越進一個院子,就要更高一層,如此仰頭望去倒也有幾分清雅之感,如觀一座山。
“宋道友,請!”
“不知道長出門打算去哪?”
“本打算去平州的。”
“去平州?”
“是啊。”
“那可遠啊。”
宋游有些意外。
自己從平州過來,慢慢的走,走了將近兩個月了,而這道人便這么打著空手,看起來像是只在附近轉一圈,卻沒想到竟是要去平州。
“哈哈哈,咱們道觀與伏龍觀不同,從這里去平州,路上有哪些道觀貧道都很清楚,就算不熟,他們多少也該聽過我浮云觀的大名,貧道只需每日趕到一個道觀歇息即可,自然有吃有住。”北山道人仰頭大笑,隨即又說,“貧道前幾日聽人說平州又有人在云頂山上遇到了神仙,這次聽來和以往不太一樣,于是想去看看,究竟是真有仙人,還是哪來的妖物,裝神弄鬼,耽擱了人一年時間。”
“道友又從哪來?”
“從平州來。”
“有緣有緣。”
北山道人走到道觀前,只一揮手,山門便轟然一聲開了。
宋游駐足一看——
頭頂有個牌匾,沒有寫字。
兩側寫著門聯:
壺中世界青天近;
洞里煙霞白日閑。
跨進門檻,里頭青石鋪地,落葉不掃,道人緩行,清風雅靜。
中間一棵古樹,更是點睛之筆,只是它的亭蓋本該遮蔽整個外院,現在卻因照料不周而失了生氣,只剩枯黃枝干與天空映襯,多少有些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