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四年,正月底,東和縣。
這里距離長京城還不到百里,然而春雨連綿,已經下了三天了。
宋游也在這里停了三天。
要說下山以來,宋游在城里做得最多的娛樂活動,便是聽書了。
旅店旁邊就是瓦舍,也有人說書。
聽書劃得來,真真假假都能聽到很多東西,幾文錢就能在里邊坐上半天,中間還能與說書先生閑聊,尤其適合如今錢快花完的宋游。
便聽臺上說書先生講道:
“要說天下江湖,武功最高、名氣最大的三大門派,咱們長京的云鶴門當為天下第一大派。逸州武林門派多不勝數,西山派為其中翹楚,刀法劍法在江湖上都是響當當的,也是公認的天下三大門派之一。北方常年亂世,長槍門屹立不倒,弟子門徒無數,也算其中之一。”
這瓦舍勾欄還算雅致,臨江而建。
宋游坐了一個靠窗的位置,一邊喝茶聽書,一邊看向窗外邊。
此時的雨都是細雨,比毛發還細,卻密密麻麻,碧波江水本來如鏡,細雨綿綿,也淋出了無數細密的磨砂感。
說書先生的聲音傳入耳中。
一杯茶,一下午。
大概一個時辰后,說書先生已經講完了,正在收撿客官的賞錢,卻聽底下有人問:“先生見多識廣,可知曉長京有哪些找樂子的地方?”
說書先生抬頭望去,宋游也抬頭望去,見是幾個文人打扮的人,應該也是初去長京,被這場雨留在了東和縣。
這幾人方才沒少丟賞錢,說書先生不敢怠慢,只說道:
“那要看幾位官人想找什么樂子了?”
“聽來先生果然很懂?”
“小人吃這口飯的…”
說書先生拿著折扇給他們拱手。
“便要向先生請教請教了。”
“請教不敢當,小人去年去長京時,聽說長京有十絕。”
“又是哪十絕?”
勾欄中熙熙攘攘,不少人依舊往外走,卻也有人停住了腳步,想要長點見識。
宋游也坐在原地沒動。
茶碗里都還剩一口。
只見說書先生以折扇打手,即使是閑談,也有幾分講書的姿態:“要說這長京十絕,云春樓的席面是一絕。民間都傳,是宮里流出來的菜式,不過呀多半是訛傳,因為要是宮里流出來的菜式,宮中貴人和公主殿下就不會叫人從云春樓訂菜了。”
“宮中貴人和公主殿下都去訂菜,那一頓怕是要不少錢吧?”
“那要看客官怎么吃了。”
“哦?”
“小人可沒有吃過。不過聽說啊,云春樓的席面,便宜的一桌下來也得二三兩銀子,要吃好的,得要提前訂好不說,起碼也要十幾兩銀子。若想吃到和宮中貴人公主殿下一樣的,那小人可就不知道了。”
“這么貴啊?”
“那真是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什么珍奇物件都能給你捉來。值不值看各位,反正小人是吃不起的,也都是道聽途說。”
“還有呢?”
“京窯產的瓷器是一絕,長京城的晚江姑娘是一絕,城外長山上的杏花是一絕,東西兩市和夜市上的繁華是一絕,半夜的鬼市也是一絕,天海寺的香火靈驗一絕,南邊青紅院、北邊梨花園的姑娘們也是一絕,安樂管的茶是一絕,最后一絕嘛,便是長京城的宅屋房價了…”
“這不是重復了嘛?”
“客官有所不知…”
宋游離開瓦舍,撐傘往回走去。
這十絕他可是記住了。
尤其是那最后一絕…
以前在陰陽山上修道的時候,他著實沒有想過,自己還有被房價為難的一天。
快要走到客棧門口了,卻見一只三花貓也正從對面走來,貓兒自然沒有打傘,在雨中漫步,身上毛發都被淋濕了,她卻渾然不覺,左看右看,有時還抬頭看一看天,似是在看天上的雨點。
忽然一把傘為她遮住了雨。
抬頭一看,是個道士。
仔細一看,是自家道士。
“唔…”
一人一貓往客棧中走去。
回到房間,宋游取來了帕子,把她渾身都裹著,細細擦拭,擦得她頭一晃一晃,毛發炸起來,都快認不出之前的樣子了。
道人聲音溫和:“三花娘娘去哪玩了?”
“逛街去了。”
“下雨了怎么還跑出去玩?”
“你都出去玩了。”
“我向店家借了傘。”
“只是下雨而已”
輕輕細細的聲音,隨口說來。
宋游與她相識以來,常常聽到這樣的句式,不知貓兒如何想的,他卻常常聽到一種豁達,常有觸動,今日也是怔了神。
不過今日卻是又想起了那位女俠。
此去百里,便是長京城。
恍惚間已過去近兩年的時間了。
當年的約定他還記得。
卻不知她還在不在長京。
宋游擦拭的動作慢了下來,三花貓敏銳的察覺到了,于是探頭好奇的盯著他看。
“道士…”
“嗯?”
“你想什么?”
“我想明早雨可能會停。”
“伱怎么知道?”
“猜的。”
“你還說你不會算命!”
宋游暗自搖頭,繼續擦拭。
次日清早,雨果然停了。
道人帶著馬和貓再次上路。
今日剛好是二月初一。
此路過去,正好是西城門。
從清晨走到黃昏,踏上一座小坡時,長京城便出現在了眼前。
那是一面極其高大的城墻,從小坡上翻下來時,離它還有段距離,可左右依舊差點看不到盡頭。今日小雨停了,暮靄卻格外濃重,遠方的一切包括那座長京城都籠罩在沉沉暮靄中,遠遠看去,有種夢幻感。
宋游駐足與它對視,沒有說話。
雖然長京也只是其中一個途經點,只暫時歇息,并非目的地,可從逸都走來,他也用了兩年多的時間。
這兩年多以來,真是跨過千山萬水。
曾在凌波除過水妖,在安清看過柳江大會,無數江湖英雄比斗,曾與千年的燕仙交談,邂逅過斬鬼的絕世劍客,曾走過大山間的妖鬼集市,于數百里荒山之中與大山神靈對飲,去云頂山上尋過仙,也曾在鏡湖夜泊,星光全在水,漁火欲浮天…
不知多少日出日落,多少風景人情。
上萬里路,匯聚成畫,都在眼中。
人這一生,是由走過的所有路、看過的所有風景、認識的每一個人和說過的每一句話、讀過的每一段文字、做出的每一個細小的選擇構成的。
當然,宋游也還記得,自己曾感念于一位江湖女子對友誼的赤忱之心,與她定下長京之約。
如今終于到了這里。
這座天下最繁華的城市,這個時代的世界最中心,無數人心中的夢。
也到了赴約之時。
遠遠看去,只見煙霧中的城池,只見那寬廣的城墻,近處尚能看見人來人往,遠處便看不清了。
那位女俠會在城外嗎?
宋游并不知曉。
仔細算算,吳女俠當時是直奔長京而去的,栩州過去不繞路并不算遠,即使走得慢,中途耽擱,也應該在明德二年春天結束前就到這里了,最遲初夏也該到了,再不濟夏末,而現在距離明德二年的夏末已經過去了一年半。
宋游既不確定那位女俠還是否在長京,是否還好,也不確定她當時說的話是不是只是一時興起,高興之下沖動而言,之后來到長京,來這里轉過幾次或幾個月便覺得無趣了,沒有意義了,便放棄了。
或者等的時間實在太長,一年多還沒等到,也就覺得自己不會來了,或者覺得自己來了長京也沒有去找她,便不再來等了。
或者這倒春寒的時候長京實在太冷,不想出來轉,也就不來了。
說很想見到她倒也沒有。
當初兩人相識不久,接觸也不多,有多深的交情談不上。
不過宋游很想知道,在這個年代的江湖中,是不是真的有人能因為想保住一份友誼、一份難得的緣分,便連著一個月每天都來西城門,又連著二十多個月每個月初一都來這里等待。
這本身是一樣珍貴的東西。
宋游站了許久,終于邁步。
往下走,也往前走。
路旁桃花三兩株。
城墻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大,城門口人來人往,車如流水馬如龍,這座大晏都城漸漸展現出了它威嚴繁華的一面。
城門旁貼著有布告,和逸都城外差不多,大致是告示、通緝令和懸賞令等等。
許多人圍在那里觀看。
其中有道身影,穿著灰黑色的冬衣,裹得很厚,頭發披散著,毛毛躁躁的,也站在人群中,高高仰頭看著布告。不過很快她就覺得沒趣,轉身在空地上踱著步轉悠幾圈,像是等待接活干的閑漢一樣,只是沒多久,又踢起了地上的碎石子兒,不知不覺踢到了官差的腳下。
官差呵斥她,她連忙認錯。
再一轉身,只見一名道人,一匹棗紅馬,一只三花貓,滿身風塵,正與她對視。
宋游默默看著她,感觸不已。
原來真的有人會用兩年的時間來等一位友人,為了一段緣分,每月都來一次。
女子也愣愣的盯著他,充滿意外。
好似陌生了,又好似不敢相信。
終究是江湖人,只見她咧嘴一笑,便大踏步的走了過來:
“道長!好久不見!”
道人亦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女俠,好久不見。”
當年一別,已是兩年的風霜了。
桃花不誤春約,故人也不曾失信。
這番相遇,和當年一樣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