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盧植的憂慮,鄭玄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指向了盧植。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子干,你所期盼的那人,不就是你自己嗎?”
“我?”
盧植吃了一驚,忙道:“鄭公,我并沒有這樣的想法,我并不適合擔當這樣的職責,我也不認為自己有如此的聲望。
古文學派太大了,囊括四海,唯有天下聞名的您才能擔當領袖之職,而我,實在是不具備那樣的德行,還請鄭公三思!”
“之前是差了一點,雖然你已經是三公,但畢竟缺少門生故吏的幫助。”
鄭玄笑道:“但是現在,伱不缺了,你沒有太多的門生故吏,但是玄德一人,可抵門生故吏遍天下,有了玄德做你的羽翼,你還擔心什么呢?”
“玄德?”
盧植詢問道:“鄭公,玄德與此事無關,玄德也不是我爭權奪利的工具,我并沒有想過這些事情,還請鄭公繼續留在雒陽吧,古文學派不能離開您。”
鄭玄靠在床鋪上緩緩搖頭。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知道,雒陽諸事繁雜,我實在是理不順,解不開,當時,我來到雒陽,本以為可以發揚先賢學說,也只是來發揚先賢學說,可誰曾想,居然牽扯到了這種事情上。
子干,我不喜爭斗,更不喜歡看人爭斗,或許我曾經能接受,但是我已經快六十歲了,我老了,看不得這些,我只想著書立說,繼承先賢學問,不使其消散,我從未想過成為學派領袖,爭權奪利。
這些年,我看著曾經熟悉的人一個個的從海內大儒變成朝廷高官,一個個的從醉心學術到醉心權術,心里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直到這一次你回到朝廷,我才愕然發現,子干,連你都變了。”
鄭玄看著盧植,盧植看著鄭玄,相顧無言。
良久,盧植頹然的低下了頭。
“鄭公,我并不是想要變成這般模樣的,實在是太大的責任加諸我身,我實在是身不由己,我并不想如此,我并不想爭斗,但是…我沒辦法,我沒有選擇,很多人都在看著我,他們都在期盼我可以更進一步,我實在是…”
盧植說不下去了,或許他也覺得,言語在這一刻是如此的蒼白。
鄭玄緩緩點頭。
“子干,我不是要責怪你,我只是想說,我太累了,這雒陽城我待不下去了,我是個一心在學術上的異類,如今的今文學派也好,如今的古文學派也好,都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我只有返回家鄉,才能安然終老。”
盧植對此無話可說。
鄭玄笑著握住了盧植的手。
“你不用擔憂,你有個好弟子,你在雒陽,玄德在涼州,你們內外呼應,今文學派奈何不了你們,就算沒有我,你們師徒聯手,齊心協力,也一定能夠穩住局面,帶領古文學派繼續向前,我,就不阻礙你們了。”
盧植連連搖頭。
“鄭公,您怎么能說是阻礙我們呢?您對我們來說,是不可替代的啊!”
“沒有誰是不可替代的,我再怎么不可替代,也會有死掉的那一日,到那時,我還是不可替代的嗎?”
鄭玄哈哈笑道:“子干啊,你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不要做如此姿態,你可是當朝太尉,錄尚書事,真正的宰輔!”
盧植深深地凝視著鄭玄,久久不能言語。
沒過多久,鄭玄就在一次古文學派的內部會議上向所有高層人士宣布了自己的這個決定,并且推薦盧植接替他的地位,繼續領導古文學派。
得知這個消息之后,眾人無不感到震驚,紛紛出言挽留,尤其以袁隗為甚。
但是鄭玄去意已決,無論他人怎么勸說,他都不愿意繼續留下來,一心求去,最后甚至說出爾等欲使我不得死于家鄉乎這樣的話,逼得眾人無法繼續勸說,只能被迫接受這個事實。
好在對于鄭玄提出的繼任者盧植,大部分人都是可以接受并且認可的,無論是年齡還是資歷還是聲望,盧植都具備接替鄭玄地位的資格。
尤其在部分人看來,盧植的親傳弟子劉備也是他的一個極大的加分項,有了如今深受皇帝寵幸的劉備的幫襯和支持,盧植一定能帶領古文學派走向更美好的明天。
于是就在鄭玄的注視下,古文學派高層統一了意見,愿意接受盧植在接下來的指引和領導。
他們愿意接受盧植在這件事情上所將要扮演的角色。
這場會議結束之后,袁隗一個人回到家中,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里,思慮良久,他把在朝中擔任太仆之職的家族主脈嫡長子繼承人袁基喊了過來。
“叔父找我有何事?”
袁基很快帶著一身疲憊來到了袁隗面前。
袁隗見他臉上掩飾不住的疲憊之色,便問道:“士紀,你很疲累嗎?”
“尚且還能支撐。”
袁基揉了揉額頭,苦笑道:“為皇甫嵩督建軍器實在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偏偏職責所在,無法回避,這些日子天天盯著那群工匠,不敢有絲毫閃失,否則旁人的彈劾奏表立刻就來。”
東漢的太仆與西漢的太仆不太一樣。
除了保留車府、未央等部門以主管皇帝車馬的工作之外,其余諸廄和西北六郡的牧師官都已經不再是太仆負責的范圍,等于太仆不再負責朝廷的馬政工作。
與此相對的,西漢時由少府負責的考工在東漢歸太仆主管,其職務是制作弓弩刀甲等兵器,還主織綬及諸雜工,成為中央軍軍械的制造者和提供者。
此番皇甫嵩北征并州和南匈奴叛軍,所需要的軍械全都由太仆袁基負責提供。
因為動兵數量巨大,且此前中央軍連續數次作戰,導致軍械庫嚴重空虛,袁基不得不親自監督工匠們加班加點趕制軍械,以滿足皇甫嵩的需求。
這個職位也挺惹人注目的,尤其在黨爭的大背景下,今文學派官僚們非常在意皇甫嵩的北征,對于他的后勤也是非常關注,絕不允許后勤出岔子。
于是袁基負責的工作也被重點監督,想動點手腳搞點事情都辦不到。
袁基也是挺無奈的。
袁隗對此沒什么太多的看法,點了點頭,就招呼袁基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讓他喘口氣。
等袁基喝了水,袁隗才拉開了話匣子。
“鄭公,打算辭官回鄉歸隱。”
“鄭公?”
袁基一愣:“為什么?鄭公還不到六十歲,為何辭官?近來也沒有什么需要鄭公辭官的事情吧?這是怎么回事?”
“鄭公說他太累了,他不喜歡雒陽,也不想在雒陽終老,想要回家鄉,于是決定辭官,怎么勸都不聽,心意已決。”
袁隗嘆了口氣,緩緩道:“然后,鄭公推薦了盧子干擔當他原先的位置,等同于接下來,咱們就要聽從盧子干的指揮了。”
袁基聽后,思考了一會兒,面露不滿之色。
“鄭玄雖然沒有很高的出身,但是名望極高,天下皆知,聽從他的號令,勉強還說的過去,盧子干名望、出身、資歷皆不如叔父,憑什么讓我袁氏聽他的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