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不能得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劉備也沒有說出答案。
這個答案似乎毫無意義,因為無論是曹操,還是劉備,都無法解決這個問題。
最多只能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但是這并不妨礙兩人友好的關系。
曹操隱隱感覺到在袁紹的朋友圈里,真正可以接受自己的出身并且不在乎、還把自己當朋友看的人不多。
那個總是笑呵呵的張邈算一個。
劉備算另外一個。
其他的就沒有了。
袁紹貌似把自己當朋友,但是曹操很清楚,那是袁紹裝出來的模樣,他從來沒有真正把出身宦官家族的自己當朋友,他只是把自己當做一個可堪一用的屬下而已。
袁紹只在乎利益,政治利益。
所以曹操非常看重、也非常在意劉備這個朋友,隔三差五有空就會約劉備喝酒聊天,傾訴心事。
在這一點上,劉備察覺到了。
他察覺到了曹操對自己的親近,察覺到了曹操是真心想要和自己交朋友、處下去的。
但是劉備覺得很不好意思。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劉玄德比袁本初更加在意利益,政治利益,他比袁紹更有可能成為一個純粹的政治生物。
至少他現在已經很清楚了,他來雒陽不是來交朋友的,交朋友只是手段,取得政治權力和地位、走出一條未曾設想的道路才是目的。
他沒有曹操家族三代人的基業積累。
他沒有當九卿的爸爸,沒有當長水校尉的叔叔,沒有一堆二千石太守的親戚,更沒有一帆風順的仕途,沒有得罪權貴還能全身而退的家族底蘊,沒有失敗之后東山再起的資本。
他只有一個人性大于工具屬性的老師,還有他自己。
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拼搏來的,用命和時間拼搏來的。
所以劉備注定不能成為曹操所期盼的那個朋友,他只是也只能把曹操當做自己向上爬的助力,如果未來兩人如宿命般的成為了敵人,他絕不會心慈手軟。
對于他來說,走到今天這一步已經是難上加難,堪稱新時代的奇跡了。
他所在的歷史時空若是走到兩千年以后,也一定會有后人對著他的出身經歷嘖嘖稱奇,稱贊他是一個在論出身和血統的年代實現屌絲逆襲的榜樣。
他的包袱格外沉重。
對他來說,如果不能向上爬,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沒人會為他兜底。
他只能用一顆算計的心去計算自己的道路,設置一套公式,將自己的一切帶入進去,進行純粹的理性運算,得出最優解。
包括盧植,包括關羽,包括張飛,包括簡雍,包括牽招,包括公孫瓚…
他們都是那套公式當中的某個數字的組成部分。
這是東漢末年教會他的。
他不是那個仁義立身的劉皇叔,他是他自己,他沒辦法也沒有勇氣去做那個充滿人情味兒的劉皇叔。
他嘗試過,但是效果并不太好,于是他放棄了,轉而使用理性和演技來應對東漢末年。
可悲的是,效果很好。
最早,他對這個世界還是充滿了興致的,也對自己充滿了自信。
他是誰?
他是劉備,就是那個奮戰一生最后還做了皇帝的劉備。
他就是那個和曹操孫權關羽張飛等不世人杰一同叱咤風云在漢末舞臺之上的人杰。
浪漫而多姿多彩的漢末世界,不會因為一時的挫折就離他遠去。
就算一時不能揚名,他也相信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角,無需急于一時,他終將笑傲江湖。
所以哪怕每天都要跟隨母親一起從劉氏宗族聚居地前往涿縣城織席販履,他還是感覺良好。
甚至還囂張的試圖用嘴炮發起一場社會革命。
劉氏宗族到底是個宗族,人口眾多,自成一方小小的勢力,與其他勢力相安無事,涿縣令也不會對他們懷有什么惡意。
加上劉備的祖父和父親都曾是官面上的人物,給家族帶來利益,靠著這層關系,宗族內部對他家至少沒有剝削性的壓迫。
所以劉備母子兩人更像是不用繳納賦稅的自由職業者,有緩緩積累財富的可能性,有了宗族那聊勝于無的庇護,劉備母子至少能吃糠咽菜,勉強溫飽,不至于餓死。
可要換做自耕農,或者豪強宗族家中沒有關系的佃戶,那可就慘了。
官府對自耕農的剝削,豪強宗族對自家佃戶的剝削,那真是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
劉備從七歲幫著劉母織席販履以來,連續數年間每年到了冬天都能在官道兩旁發現凍餓而死的尸體。
看年景,有些時候春天也能看到尸體,而夏天和秋天看到尸體的概率比較小,但是一旦在夏天和秋天看到了尸體,大概率就是觸怒官府或者觸怒主家被打死的。
劉備看過印象最深的是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和他那個同樣骨瘦如柴的小兒子的尸體。
兩人緊緊抱在一起,應該是爸爸和兒子。
爸爸把兒子小小的身體護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身體中間,臉上全是血,看不清表情。
劉備也不知道是誰犯了錯,才導致兩人一起被打死。
但是他知道,看慣了路邊的尸體之后,他眼中屬于三國群雄的浪漫濾鏡便漸漸消退了,三國演義給他帶來的浪漫濾鏡消失不見了。
拿掉了這層濾鏡之后,他愕然發現眼前的世界沒了彩色,剩下的是象征著寒冷與肅殺的灰白色,他仿佛看不到色彩一樣,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無比的蕭索。
而更加悲哀的是,他終于意識到灰白色才是這個世界的主色調,而浪漫多彩的世界,絕對不會屬于當時的他。
作為一個多彩世界的邊緣人,他自己的生活也相當不易,所謂的改善生活,不過是多吃幾口米糠,多吃幾顆鹽菜,僅此而已。
吃飽,是逢年過節的禮物。
餓不死,才是他的日常。
沉重的生活負擔讓他從一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現代人變成了一個吃糠咽菜干飯人、織席販履小能手,也讓他從一個羞于開口的沉默人變成了一個招攬生意的大嗓門。
更讓他從一個體測一千米都跑五分半的鐵廢物變成了一個鐵腳板擁有者,扛著一擔子草鞋和草席從家里走到涿縣商業CBD,大幾里地走一個來回也不是什么難事。
那是他后來得以成就街頭霸王事業的重要基礎。
正是因為經歷過這些,經歷過這些曹操、袁紹等人未曾經歷過的一切,所以他才不可能成為他們真正的朋友。
他看中了他們的價值,希望利用他們的價值抬高自己的身價,讓自己更上一層樓,盡快走出一條未曾設想的道路。
他的目標,就是如此。
在這個目標的周圍,成為誰的朋友,成為誰的擁躉,成為誰的政治仆從,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要向上爬,他要借助一切的可能,向上爬,古文學派的政治能量不足以推動他向上爬的話,他就要自己想辦法向上爬。
他不是那個劉皇叔,他等不到五十歲發跡的時候了。
他不如那個劉皇叔,他沒有那個劉皇叔的才能,他如果走不出自己的道路,可能活不到五十歲。
背負著劉備之名,對他而言更像是一種莫大的嘲諷。
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那個劉皇叔在面對如此絕境的時候,到底是憑著怎樣的隱忍和堅持硬生生撐到了功成名就之時,直到最后一刻,還維持著淡淡的人情味兒。
換做一個正常人,早就崩潰了吧?早就躺平擺爛了吧?
甚至早就死了吧?
可劉皇叔沒有。
劉備想不通,完全想不通,也無法復制這條不可能的路線。
他別無選擇。
袁紹的平臺很重要。
依靠袁紹的平臺,他已經得到了很多東西。
但是劉備并不滿足,一點都不滿足。
他要挖袁紹的墻角了。
第一鏟,就是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