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冰河解凍。
春天到了。
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衣衫變得輕薄,如胖乎乎小鴨子薅了毛,看著清瘦許多,個子也顯得拔高了,出落得愈發水靈。
三娘子每隔兩日,就會去一趟四海樓,四海商會在她的操持下,穩中上升,持續發展。
方銳依舊在衙門混著日子,也有留心‘靈藥’、‘半靈藥’相關,暫時卻沒什么發現。
還有,冬季過去,神捕司東南分司的事情變多了——都是些瑣事,大事沒有,小事不斷,讓人煩不勝煩。
他能推就推,盡量推到手下三個大捕頭身上,自己偷得清閑。
“好春光,不如夢一場!”
這日,方銳從衙門午覺醒來,望向窗外,河邊楊柳依依,柳條泛出新綠,河面白光粼粼浮動,閃爍如陽光下大魚的鱗片。
“要不,明日帶著娘、三姐姐、靈兒、囡囡,去城外踏青?”他忽然起心動念。
這么一想,就覺得這主意非常不錯。
在這草長鶯飛季節,出去踏青,去莫愁湖,湖畔草色青青,蜂飛蝶舞,萬物勃發,湖中浮光淺淺,大魚游動,暈開漣漪。
岸邊,烤魚、放紙鳶…或者躺在毯子上,幕天席地,大夢一場,想想都覺得舒爽。
至于,明日不是休沐,這是問題嗎?
方銳伸了個懶腰,出門去,告知手下李大膽、荀不惑、牛八斤三個大捕頭:“明日,我準備請一天假…”
“頭兒,您家中有事?”李大膽急忙問道。
“是啊,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您只管吩咐一聲。”手下第一號馬屁精,牛八斤關切看過來,胸脯拍得砰砰響。
“沒說的,也算我一個。”荀不惑這老茍貨,此刻,也是站起身。
“嗯,的確有事。”
方銳掃了三人一眼,表情嚴肅:“明天,我準備帶著家人出城踏青,所以,衙門的事,就交給你們了。”
此言一出,李大膽、荀不惑、牛八斤三個大捕頭,在怔了一下后,頓時,紛紛目光幽怨地望過來。
好家伙,還以為你有什么事,原來竟是請假出去玩?
瞧瞧,這說的是人話么?!
“那就這樣說定了。”
方銳也不管幽怨的三人,擺了擺手,離開了。
要下屬做什么?不就是分擔重擔,背黑鍋的么?后者他不需要,前者手下人得頂起來。
等方銳離開,李大膽、荀不惑、牛八斤三人還在嘀嘀咕咕。
“我就知道,玉梅子不是那么好吃的。這些天,衙門中這么多活兒,我…”牛八斤滿臉痛苦,癱坐下來。
“呸,牛八斤,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吹牛去了玉梅會,出了多大的風頭?現在是償還的時候了,哈哈!”
李大膽毫不留情地揭破道。
雖然要干活,很痛苦,但看著老冤家一起干活,比自己還痛苦,那就不算什么了。
“是啊,大膽我還是放心的,挺實誠,可八斤你…總之,這么多活兒,你別想著偷懶啊!”荀不惑警告道。
若是別家,上司偷懶到這種程度,讓下面人如此勞心勞力,手下人早就抗議,或者干脆偷懶,撂挑子了。
反正出了岔子,擔責任,也有個高的頂著。
可這神捕司東南分司不一樣,方銳出手大方,帶著李大膽、荀不惑、牛八斤三人去玉梅會;平時有什么好處,辦案的油水,更是舍得往下分。
雖然灰色收入的分配,自有一套約定俗成的規矩,但規矩內也是有浮動的,方銳給下面人分好處,可從來都是規則之內能多給就多給。
就這一點,去問問,西城、北城的神捕司分司,哪個大小捕頭,心里不羨慕?
所以。
即使方銳偷懶、撂挑子,給李大膽、荀不惑、牛八斤三人加擔子,他們苦著臉,硬著頭皮,也要干。
還要干得好,甘之如飴!
次日,方銳果然請假沒去衙門,帶著方薛氏、三娘子,以及興高采烈的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準備出城踏青。
快到城門口的時候。
“吁!”
車夫勒住拉車的馬匹,在外面道:“老爺,前面封鎖了,可能要等候一會兒。”
“嗯?!”
方銳掀開車簾,向前方望去。
要知道:他可是神捕司的銀章大捕,城中九成九的人都惹不起的存在,一般都是別人主動避讓,需要他等候的時候,還是極少的。
這一看,果然發現:前方封鎖了,不少馬車都擁堵在此,遠處,甚至還有一輛馬車上掛著神捕司玉章神捕的旌旗,也被堵在這里。
‘能讓玉章神捕都等著的人,城中可不多,一般人沒這么大臉。’
方銳暗忖著,讓車夫去打聽一下。
很快,車夫回來,稟報道:“老爺,是鄭家的車隊出城,聽說是去南山園的。”
“鄭家啊,難怪…”
方銳喃喃著,瞬間明白了。
淮陰府城,根本不像是當初的常山縣,有林、夏兩家并立,在這里,鄭家是真正的一家獨大。
可以說:在淮陰府中,鄭家的勢力,只在大虞朝廷之下,并和前者,有著千絲萬縷的密切聯系。
比如:神捕司中的玉章神捕、金章名捕、銀章大捕,其中小半,都是鄭家人。
而南山園,位于城外南山,是一處園子,不過,卻又不是一處普通的園子,
關于南山園,有一首童謠:‘南山南,南山園;南山園,大無沿;十日看,看不完;皇上嘆,仙人贊…’
不錯!這南山園,曾經一位大虞皇帝南巡,都來此游覽過的。而這處南山園,就歸鄭家所有。
——可見鄭家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鼎盛之勢。
‘那童謠中,有皇上,有仙人,皇上還好說,可仙人…應該是一位強大的靈師?’
方銳暗忖著。
這時,后面方薛氏所在的馬車聽到動靜,探頭問道:“銳哥兒,沒事吧?”
“沒事,前面鄭家人出城,封鎖城門了,咱們稍等一會兒,很快就好。”方銳答道。
“鄭家?嗯,咱們不急。”
鄭家的名聲,在淮陰府無人不知,就連深居方府的方薛氏都是聽說過的。
這只是一個小插曲。
不多時后,等鄭家人走了,城門解除封鎖,方家馬車靠前一批通過,出城去了。
出城之后,車隊徑直向著莫愁湖而去,一路上再無事端。
來到莫愁湖。
今日大晴天,已經有一些富貴人家前來踏青,不過,有這般閑情逸致,或者說閑錢時間的人家,還是相對較少的。
再加上,如今尚是初春,稍稍有些清冷,所以,總體上游人并不算太多。
即使如此,方銳也沒有隨大流,在這人較多的地方,而是選了一處相對偏僻,經常去釣魚的開闊平地。
“好了,就在這里吧!晴云、白芍,你們帶著小丫鬟們收拾一下。”方銳吩咐道。
是的,這次不僅帶了晴云、白芍兩個大丫鬟,更帶了六個小丫鬟。
春夏秋冬、風霜雨雪、梅蘭竹菊十二小丫鬟,出來了一半,剩下一半留著看家。
——原本其中兩個小丫鬟,是跟著柳盼兒的,后來,因為方銳用著熟悉,三娘子又將她們調了回來,從四海樓重新選了兩個小丫鬟過去。
一通打理過后,就開始享受了。
彼時。
天青青欲雨,天穹之下,漂浮著幾朵如棉花糖般的云朵,好如漫畫中一般的景象。
溫和的陽光籠罩大地,草青青,湖青青,天青青,水天一色。
湖光春日,令人醺然。
身處這般環境,深呼吸,心胸都似乎為之開闊。
“咕咕!”
方銳經常來這邊釣魚,那只白頭鷗對他已經極為熟悉了,也不怕方銳一行人,展翅飛落過來,邁著小碎步舒展著翅膀。
“哇,小白,快來!快來!還記得我么?”
“讓我摸摸!”
方靈、囡囡去摸它,這只白頭鷗也不躲閃,反而伸出翅膀,如對待小崽子一般,去撫她們腦袋。
惹得兩個小丫頭咯咯直笑。
不一會兒,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又蹦蹦跳跳,如出籠的小鳥般,在青青的草地上,撒歡到處跑了。
稍后再一看,卻是已經在晴云、白芍兩個大丫鬟帶領下,被一群小丫鬟簇擁著,在放紙鳶。
可謂是:活潑,精力十足。
方薛氏、三娘子,則坐在湖邊,方銳教著她們釣魚,眉眼間皆是帶著輕快的喜色,旁邊毯子上還有各種點心、果子。
半上午時。
“唳!”
葛長庚帶著童子而來,竟是乘著一大一小兩只白鶴,周身繚繞靈光,從半空飛來,輕飄飄落下。
這般不凡的出場方式,頓時,引起大小丫鬟們的一片驚呼。
“好厲害啊!”
“跟話本中的仙人似的!”
“咦,快看,那位道長過來了?看樣子和咱們老爺認識哩!”
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蹦蹦跳跳,已是率先湊了上去。
“哇,道長爺爺,您是騎著鶴來的?”方靈探過腦袋道。
可‘騎’和‘鶴’這倆字聯系起來,讓人下意識想到:騎著牛、騎著驢、騎著鵝,莫名有一種搞笑的感覺,瞬間將逼格打落下去了。
“是靈兒小姑娘啊!”
葛長庚輕撫著自己長長白須的手,下意識抖了一下,頗為認真地糾正道:“不是騎著鶴,是乘著鶴哦!”
“道長爺爺,我能摸摸它么?”囡囡細聲細氣問道。
“囡囡,要有禮貌喲!”
三娘子趕忙拉住囡囡。
方薛氏也是在訓斥方靈:“沒大沒小的。”
“不妨事。”
葛長庚卻是撫須搖頭,還真命令大白鶴,讓囡囡摸了。
“我的也讓你摸摸。”旁邊的清衍小童子,也摟著自己小白鶴的脖子,送到了方靈跟前。
‘這般能乘人的白鶴,縱然有葛道長施加了輕身術的緣故,也得是異獸才行。’
方銳看著兩個小丫頭喜愛的模樣,心中生出些許羨慕:‘什么時候,我也去弄一只飛行異獸,給馴化了。’
葛長庚帶著童子過來,也只是打個招呼,隨后,就去另一邊釣魚了,沒有相擾。
到了午飯時間,不須方銳招呼,葛長庚就帶著清衍小童子,自己過來了。
畢竟,方銳的手藝,那是真的不錯。
——廢話,方銳閑來無事,或者說為了享受,將廚藝點到了大成,能不好嗎?
方銳縱然知道了葛長庚靈師身份,也不敬畏恭敬,或者說討好逢迎,如往常一般,隨意開玩笑道:“道長過來吃飯,空手可不好!”
這然不卑不亢的態度,讓葛長庚感到很是舒服。
“自然有禮物!”他一拍白鶴。
“唳!”
那只大白鶴清鳴一聲飛起,在湖面上盤旋片刻,忽然俯沖疾下,雙翅合攏,就如梭形利箭一般扎進了湖面。
足足二三十個呼吸,都沒有動靜。
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都有些急了,原地蹦了蹦,就要開口詢問。
也就在這時——
嘩啦啦!
那只大白鶴抓起一條三尺長、活蹦亂跳的大金鰱,從水面升騰而起。
“這就算作貧道的禮物了。”葛長庚看著大白鶴將大金鰱叼來,撫須笑道。
周圍響起大小丫鬟們的驚呼聲。
“厲害,那只大白鶴竟能閉氣那么久哩!”
“我聽老爺說過,這好像是什么異獸。”
“這金鰱魚,可是莫愁湖的特有品種,很難捉到,而且,還這么大…今天,咱們跟著老爺又有口福了!”
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也是大呼小叫,圍過去,對著大白鶴一通亂摸,摸得它挺直胸膛,一陣舒爽的唳唳直叫。
方薛氏、三娘子亦是贊嘆,知道葛長庚是個奇人,神態恭敬。
唯有方銳眼角抽搐,十分懷疑:這葛長庚就是看到他的白頭鷗送魚,覺得很有逼格,特意帶來的白鶴。
如果這種想法被清衍童子知道,一定會告訴他:‘你猜得沒錯,我師父自從收服了白鶴后,每次都是乘鶴而來,還為兩次釣魚都沒遇到你,而感到遺憾哩!’
說到白頭鷗。
方銳看向一邊,發現這家伙正盯著那條大金鰱,眼睛發直,一副沒出息的樣子。
‘丟人吶!’
他沒好氣地拍了一下白頭鷗腦袋,拿過大金鰱,開始燒烤。
還別說,這大金鰱燒烤起來,滋味還真不錯。
烤好之后,分成四份。
方薛氏、三娘子、囡囡、方靈,還有六七歲的清衍小童子在一邊吃;大小丫鬟們在一起吃;兩只大白鶴、白頭鷗在一起吃。
方銳、葛長庚兩人,則在稍遠處的另一邊。
“不錯!”
葛長庚吃了塊魚肉,贊嘆一聲,看了一眼方銳:“氣息純一,看來,小友并沒服用那株靈玉參,能忍得住如此誘惑,非常人也。”
‘我的清高,只是因為有底氣罷了。有面板、劫運點,不然,恐怕也未必能忍住誘惑…’
方銳搖搖頭,提起自己捉了采花賊康懷風一事,側面試探道:“葛道長,我將來如若自己觀察出真相,那當如何?”
“這個…小友自己看出尚可,我卻不能說。”葛長庚想了一下,如是道。
“懂!”
方銳瞬間意會。
和我大天朝一脈相傳,有些事情,可知不可說,人家解決不了問題,還解決不了捅出問題的人嘛?
只要捂著蓋子,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
“咳咳!”葛長庚咳嗽了聲。
這是方銳第二次詢問,一點不說也實在過意不去,特別是吃了人家東西,吃人嘴軟…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側面提示一次。
“小友看這酒,如何?”葛長庚倒了一杯酒,忽然指著杯中,問道。
方銳看去,只見那酒杯中,倒映出藍天白云,遠山飛鳥,湖光如鏡。
“好。”他不由道了聲。
“現在又如何?”
葛長庚手指隱隱泛著靈光,在杯子邊緣敲擊一次,波紋蕩起,仿佛戳破了表象般,杯子中畫面瞬間變了。
那是:尸山血海,白骨森森,如淤泥一般的苦海,伸出無數蒼白浮腫的手,還有無數嬰兒流出血淚…
這般景象只是一瞬,隨著那波紋平復,瞬間消失,又恢復如初,重現出湖光春色。
“此景如大虞。”葛長庚說出這句,就安靜地只管吃喝,給方銳消化的時間。
‘果然,目前的平和景象,歲月靜好,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假象么?’
方銳心中泛起驚濤駭浪。
縱使不愿意相信,可目前得到的線索:曾經的金章名捕康懷風、靈玉參、葛長庚,無一不在告訴他,這大虞深藏著骯臟、齷齪…
甚至,僅僅方銳所了解的一角,就知道:南境三州的大旱,在減丁背后,隱藏著更深的算計;所謂的靈藥,大虞朝廷供應上品武者的資源,多半亦是染血…
還有更多,目前所不知道的。
‘大虞,大概真如這杯酒,美人的外表下,可能是…白骨骷髏!’他心中凜然。
葛長庚看到方銳臉色稍稍變幻之后,就是平靜下來,眼中浮現出一抹驚異:“小友的反應,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可謂心性過人矣!”
“不,只是提前有所猜測罷了。”方銳苦笑。
“非是有所猜測這么簡單,小友能如此,自身亦是不凡。不瞞小友,曾有一個數年相交的金章名捕老友,看到這般景象,頭也不回地離去了,再也沒有找過老道…哈哈!”
葛長庚笑聲中有一股說不出的辛酸。
他頓了一下,忽然好奇問道:“倘若這般之惡,如陰影襲來,小友當如何?”
方銳慎重思索了一下,開口道:“窮則獨善其身,保全自身、家人。”
“我如果說,覆巢之下無完卵哪?”
“換個巢。”
“換個巢?哈哈,小友好急智,不過,也是個辦法。”
葛長庚頷首,笑過之后,又搖頭:“只怕大虞之下,四海之內,皆是皮肉相似,內里大同小異。”
“我小時候,也曾憧憬過世界,可長大后,隨著對世界的了解越深,就越悲觀絕望。甚至,我所知曉的,也只是片面…”他深深嘆息。
“道長,就沒有想過去改變?”方銳好奇問道。
“改變?哈哈!”
葛長庚笑了,笑聲中有些悲涼:“這大虞,只我所看到的一角,就如螻蟻之于山岳,蜉蝣之于滄海,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談何去改變?”
“況且,貧道看似風光,實則,也不過是一個茍延殘喘,茍且偷生的可憐蟲罷了,寄情山水只是無奈。”
他不勝唏噓道:“人啊,知道的越少,才越快樂。我勸小友。即使追尋真相,也不必太心急,不妨先盡情體這世間的美好。不然,知道更多后,大概就沒有這份心境了。”
“也不然。”
葛長庚剛說完,就又搖頭:“如若體驗過世間的美好,再看到真相,常人大概會心境崩碎吧?不過,以小友的心性,倒也不至于,可亦是痛苦。”
“我曾聽過一種說法,世上最殘忍的事情,就是先極力渲染一種事物的美好,再將它生生打碎。”
“這話有理。”
方銳思維發散,下意識想到:‘這就和某顏色文有異曲同工之妙,開頭先渲染女主人公多么的高不可攀,冰山高冷,然后再打破這種印象,寫對方何等墮落…是某些作者的慣用手法。’
‘不對,我這是在想什么?罪過!罪過!’
方銳拉回思緒,反省自身:‘我對如今的美好,其實是有所留戀的,不然,也不會心底隱隱排斥尋找真相。’
以他三品的實力,真想要調查什么東西,絕不至于如今沒有絲毫進展。
當然,從長生者角度講,欲速則不達,真要快了,反而容易出問題。
葛長庚撫了撫須,還要再說什么。
“啾啾!”
這時,兩只鳳尾燕慌慌忙忙飛來,毛發散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