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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漸亂

  大大的太陽下,暑氣在一圈圈刺目的光影中蒸騰,蟬與不知名的蟲兒時而有氣無力地叫上一聲。

  就在這般的下午時分,城中仿佛突然就亂起來了。

  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惡人四處生事,地痞流氓也跟著抖了起來,官府捕頭衙役捉襟見肘,根本彈壓不過來,本就搖搖欲墜的城中治安再次急劇惡化。

  就在這般動蕩之中——

  ‘縣中后備軍敗亡,太平賊即將圍城’,這個石破天驚的消息如颶風一般席卷開來,很快傳遍了整個常山縣城,給這四處起火的城中再次潑了一桶油。

  城中各處一片嘩然,沸反盈天,柳樹胡同也不例外。

  大柳樹下,匯集了一大群人,亂哄哄如同菜市場,好似恢復了往日太平時節的熱鬧,卻也只是‘好似’——因為: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無一例外地帶著驚慌失措的表情。

  “禍事了!禍事了!聽說了嗎?縣中后備軍全軍覆沒,太平賊就要來了!”一人高聲道。

  “怎么沒有?這消息,仿佛突然就傳開了。如今,城中各處都亂起來了,到處是生事的…”

  “若是真的,這可怎么辦?!”

  “嗨,我看:要擔心的是那群大人物才對哩!”

  這人幸災樂禍道:“咱們小老百姓,有什么可搶的?只要躲過最亂的時候,不管誰來了,是官是賊,都乖乖交稅交例錢,誰會和咱們這種小人物過不去?”

  “話是沒錯,可就是最亂的那段時候難過啊!匪過如梳,兵過如篦,是說笑的么?”

  “是啊!而且,真到了城破人亡的危急關頭,難保那些差爺們不會拿咱們拉壯丁…”語氣中滿是憂慮。

  “小亂避城,大亂避鄉。我看這次是大亂哩!最好是出城去鄉下,到外面躲一躲。”

  “有些道理。可咱們現在就說這些,是不是太早了?如今問題是:這些消息的真假都不確定,可別鬧了什么烏龍!”還是有看得明白的人。

  “要是能找個消息靈通的人物,打聽一下就好了。”

  “是啊,問一下,得個準信兒,心里也有個譜兒可那般人物,咱們誰認識哪?”這是菜根嫂的聲音。

  “誰說沒有?方家銳哥兒不就是入品武者?還和官府衙役交好哩!多半就知道…”

  “對啊,方家銳哥兒應該知道!”

  “菜根嫂,要不你去方家問一問?”有人起哄道。

  誰不知道,前些日子宋大山的事情,菜根嫂等三家和方家的恩怨。

  “嘿,就捉弄人,你咋不去?”菜根嫂滿面尷尬,沒好氣啐道。

  “我和方家,不是不太熟么?”

  “我家也是哩!”

  “我家倒是還好,可這般重大的事情,人家也未必肯說…要欠人情哩…”最后的小半句話,聲音壓得極低。

  最終,大家或明顯、或隱晦地望向了棗槐叔一家。

  ‘合著你們不想欠人情,就讓我家去,是吧?’祥林嫂冷哼一聲,就想反懟回去。

  “行了!”

  這時,棗槐叔拉了祥林嫂一下,站起身:“我去吧!”

  方銳站在窗口,聽著外面的聲音,心中猜測道:‘城中那些四處生事的人,多半就是潛入進城的太平賊細作。包括散播消息,恐怕都是為了引發混亂,為破城做準備…’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他負身而立,喃喃道:“所幸,在這顆時代大潮來臨之前,我擁有了足夠的力量守護自身,以及我所珍視的人!”

  “銳哥兒!”

  方薛氏、三娘子,一人拉著一個小丫頭過來。

  “越來越亂了。這世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方薛氏嘆息。

  昨夜,三娘子提前和她說過‘縣中后備軍兵敗’的事情;今天上午時,方銳也抽空和方薛氏、三娘子說了一下自己的打算,并無什么大問題。

  故以,方薛氏倒沒有如外面那群鄰居般慌亂,可也沒有那份靜氣做針線活了。

  這時,她們找來,倒也不是有什么話要說,只是下意識想過來而已——哪怕不說什么,只看到方銳,就有了主心骨,心神也隨之安定下來。

  “阿嬸,會好起來的。”三娘子寬慰道。

  “是啊,娘,大亂之后必有大治。”方銳亦是道。

  當然,他沒說的是:從大亂到大治,這期間會死多少人,有多少難。

  “希望吧!”

  方薛氏應和著,除了眉宇間的憂愁,心中還有一分隱隱的希冀:或許,能再見方百草。

  ——當初,第一波剿賊兵敗,方百草可能被俘,如今太平賊到來…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方銳自然也想到過這種可能,但,沒說,畢竟只是可能。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相反,不付希望,不期而至,那才叫驚喜。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伴隨著棗槐叔的聲音:“銳哥兒?!”

  “棗槐叔來了,應該是打聽消息的,娘,你們在里屋待著,我去看看。”

  方銳交代一聲,去了堂屋。

  “棗槐叔,快來坐,喝水!”方銳倒了碗水。

  “那啥,銳哥兒,不用客氣…”

  寒暄兩句后,棗槐叔終究不是善于言辭的人,憋不住問道:“銳哥兒,我想問下,外面傳的的消息,是真的不?”

  方銳沉默了下,頷首:“是真的。”

  “這可真是…”

  棗槐叔端著碗的手顫了下,臉上的表情一時復雜無比,既有面對這般災難消息的憂愁,也有消息得到確認,心中大石頭落地的輕松。

  方銳也沒說話,給對方消化的時間。

  他知道:棗槐叔半句沒說完的話,并不是想感嘆、詢問什么,只是對內心情緒的抒發。

  屋內,寂靜無聲。

  好一會兒。

  棗槐叔才開口:“銳哥兒,你家準備怎么辦?”

  “留守城中吧!”

  “是啊,銳哥兒你有關系,不怕拉壯丁;也有武力,最亂的時候,也不懼。”

  一向沉默寡言的棗槐叔,罕見地說了這么長的一段話。

  這更多的,亦是一種宣泄,宣泄他內心的慌亂、忐忑,對未知的恐懼。

  “棗槐叔哪?”方銳問道。

  “可能…出城吧!”棗槐叔想了下,道。

  “小亂避城,大亂避鄉。這次依我看,恐怕是大亂。按說,是該出城…不過,”

  方銳皺眉:“這般年景,出城也未必好過。”

  “那也是一條路啊!”

  棗槐叔苦笑:“形勢緊急,萬一拉壯丁,我倒是不怕,可還有阿槐。我家大娃生死未卜,總不能連阿槐也…”

  “我總要給老孫家留下個香火。”

  “再說,縣城一旦被攻破,最亂的時候…”

  棗槐叔喃喃說著,既是在理清思緒,也是在詢問方銳意見——他來確認消息,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為此了。

  “也是。”

  方銳思索了一下,頷首道:“這也算是一條死中求活的出路了。出城躲三五天,十天半月…運氣好,等城中安定了,再回來,也就沒事了。”

  他沒說,‘讓棗槐叔一家留下,給予庇護’的話。

  倒不是看護不住,而是:其他問題太多了。

  比如:

  想要照看,必須離得近一些,可棗槐叔家離得不算太近…難道,讓他們一家住過來?

  就算勉強擠在一起,吃飯怎么辦?棗槐叔家連麥糠沒有少有,方家的主食,卻是吃棒子面。

  這怎么處理?就算接濟棗槐叔家麥糠,面子上都不好看。那么,要不要一起吃?

  還有,可能暴露的秘密,比如真正實力…

  總之,庇護二字,說著容易,可其中牽扯,實在太多了。

  方銳有仇必報,有恩必還,這不假。可恩情,也分大恩、小恩。

  說到底,棗槐叔一家,也不過在宋大山一事上說了句話的情分…為此,他接濟些糧食,就是極限。

  再多,就過度了。

  方銳不是圣母,不可能普度眾生。有些事情,強行去做,是給自己添麻煩,對棗槐叔家也不好。

  雖然棗槐叔家不太可能是忘恩負義的人,可真要大包大攬,一切安排好,再養出慣性。

  人心易變,恩大成仇、升米恩,斗米仇,誰又說得準呢?

  ‘人啊,除了夫妻至親,還是保持一定距離的好,給自己退路,也是給別人余地。’方銳暗道。

  “希望如此,能如銳哥兒伱說的那般,躲過去吧!”

  棗槐叔苦笑著起身:“那行,謝過銳哥兒了,我這就走了…”

  “還有,銳哥兒,你家對我家的恩情,我記著…謝過了!”

  他不是個習慣將恩情‘訴諸于口’這次,可這次,可能一去無回,再無相見,這句道謝已經是僅能做的了。

  “棗槐叔,等下!”

  方銳突然叫住棗槐叔,去了里屋,很快手中拿著個麻布袋返回:“這是二十斤麥糠。還是那句話:就當借的,等年景好了,再還就是!”

  不是他不舍得更多,而是:二十斤麥糠,就是極限,再多,就不是幫人,而是害人了。

  “銳哥兒,我…”棗槐叔還想說什么。

  “收下吧!”

  方銳將麻布袋交到棗槐叔的手中,按住,懇切道:“棗槐叔,別的我就不多說什么了,一路平安。”

  “只有一點:如果要出城,就盡快!否則,遲則生變…拖延久了,出城恐怕都不容易了。”

  棗槐叔最終還是收下了,走之前,硬是磕了個頭,方銳攔都攔不住,說是替阿槐磕的。

  棗槐叔將方銳的話聽進去了,出去后,對眾人稍作轉述,就帶著祥林嫂回屋去收拾東西,行動果斷。

  不多時后,外面就傳來吱吱呀呀的聲音。

  方銳來到窗前,看到:柳樹胡同的不少人家,已經行動起來了,帶著被褥、鍋碗瓢盆…拖家帶口離開,有條件的推著個獨輪小木車,沒條件的就肩抗手提。

  其中有很多熟悉的人家,如棗槐叔家、福泉叔家、白石叔家…

  方銳想了下,出門,去送了送。

  “銳哥兒,多謝你的消息了!”

  “一路平安!”

  “白石家也出城啊?結個伴不?”

  此時,不管是誰,只要路過的,基本都會相互打個招呼,一團和氣。

  ‘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用在這里或許不太恰當,但也有那么兩三分意思——這一去,對許多人來說就是永別,在這般背景下,往日鄰里間的磕磕絆絆,一些矛盾,都不算什么了,也都不在乎了。

  當然,也有人家沒走,如長林叔家,這時,就在方銳不遠處看著,對來往路過的人打招呼、告別,說句吉利話。

  “長林叔,你家不出城么?”方銳問道。

  “嗨,我家不比棗槐家他們,只有那一個兒子,還在第一波剿賊官軍中…銳哥兒,你知道的…”

  “說不準,太平賊打進來,還能看到我家大娃一眼…只要看到一眼,就是死了合眼,我都滿足哩!哈哈!哈哈!”

  長林叔明明在笑,聽著卻更像是在哭:“所以,出城是賭命,留在城中也是賭命,我還想著能看到一眼我家大娃,就沒心思來回折騰啦!”

  “不只是我家,你滿堂叔家也一樣…”

  “這樣啊!”

  方銳想起了自家老爹,心有戚戚,寬慰道:“是這個理兒,說不定,你家大娃、還有我爹他們,就跟著太平賊回來了。”

  “再者,長林叔,你家不還有兩個女兒嗎?將來招個倒插門的,也能承繼香火…”

  “我家那個家底,哪能招得到倒插門的喲?不過銳哥兒,你說的也算是一條路子…謝你吉言啦!”

  閑聊了兩句,長林叔告辭,轉身向家中走去,頭發斑白,身形佝僂…許是被這世道壓垮了脊梁。

  在方銳眼中,有一種難言的落寞。

  他搖搖頭,又看向那些拖家帶口離開的人家,依稀還能看到棗槐叔一家的身影。

  “希望…還能再見吧!”

  話雖如此,方銳卻知道:這些離開的人家中,今日一別,日后,有相當大一部分,都再不會見了。

  紅日西斜,如血一般的霞光彌補蒼穹,層層疊疊的火燒云好如燎原四起的火焰。

  就在這般的天幕下,那些人家漸漸遠去了。

  回家。

  廊檐下,方薛氏、三娘子相互梳著頭發。

  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被交代了不許出去,就在院子里玩耍,玩著類似方銳前世‘跳房子’一類的游戲,蹦蹦跳跳,活潑靈動。

  ‘真好!’方銳心道。

  他同情如棗槐叔、長林叔那些人,卻不希望成為那些人,他孜孜不倦追求力量,所為的,不正是能有更多的選擇嗎?

  就如今時今日。

  更久遠的將來…方銳不知道,至少,在此刻,他追求力量,不只是單純為了力量本身,也是在守護著什么。

  他看向廊檐下的方薛氏、三娘子,院子中的方靈、囡囡,目光柔和。

  彼時。

  日頭偏轉,黃昏余暉的光線明暗交替,橘黃色的暖色調光芒灑遍了院子,暮光中有風徐徐,拂動草木颯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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