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方銳所料。
下午時,第一波剿賊官兵大敗的消息,就在城中傳播開來,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發軒然大波。
若非有消息傳出,縣尊大人早有布置,后備軍已經出動,扛起剿賊大旗…恐怕就不只是軒然大波這么簡單了。
不過,由此引發的連鎖反應,依舊恐怖。
糧價再次猛漲一截,百姓紛紛搶購,即使有限購令、限價令,也無濟于事,聽說多處糧鋪都發生了打斗、踩踏事件。
街道上,小偷小摸、搶掠之類的事件,也變得多了。
官府強力彈壓,效果卻不盡如人意。
傍晚,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將整片天空渲染成血一般的顏色。
草之堂外,路人行色匆匆,不時,可見身穿皮甲的捕快、衙役經過,巡視不法。
“世道將亂啊!”方銳坐在柜臺后,望著門外,發出一聲嘆息。
當當!
“都出來啦!”
當當當!
銅鑼聲從窗外傳來,令方銳眉頭一皺,站起身來。
“銳哥兒!”方薛氏拉著方靈,從里屋探出頭來。
“娘,你和靈兒待在家里,我出去看看。”方銳交代一聲,出門去了。
這個時候,柳樹胡同在家的鄰居們,也紛紛出門。
外面,一眼就可以看到:
虎爺一身漆黑短打,手上握著柄樸刀,大馬金刀站著,旁邊兩個跟班敲著銅鑼,召集胡同的人家。
“怎么了?今個兒沒到交例錢的日子啊,老虎幫的人怎么來了?”有人嘀咕。
“難道又有人家犯事了?”這是勾起了某些不好的回憶。
“也用不著猜來猜去,等著看虎爺怎么說吧!不過…多半沒好事…”后半句聲音壓得極低。
‘來者不善哪!每次見到這死老虎,準沒好事…’
方銳瞟了虎爺一眼,不動聲色收回視線,表面熱情地和鄰居們打著招呼,混入其中,絲毫不惹眼。
“大家伙兒都到了吧?如果有不在家的,那也無妨,等回來了轉告一聲就是。”
虎爺看人來得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大聲道:“老虎幫有令,原來一月一交的例錢,改成一旬…也就是十日一交…”
“另外,鑒于這個年景,物價飛漲,例錢再提高一成…”
‘果然沒好事。’
方銳心中暗嘆一聲:‘十日一交,這是縮短回款周期,看來老虎幫對城中局勢也有隱憂;例錢增加一成,這就是…喪心病狂了啊!’
如果說:老虎幫以前的例錢分成,是割韭菜;那么,如今連續增加例錢,就是快要將韭菜挖斷根了。
‘前一點還好說,無非是朝三暮四,還是朝四暮三的事情;后一點,那就真是雪上加霜了!’
方銳看向周圍。
果然,一眾鄰居們嘩然,頓時吵翻了天。
“不是上上月才提高兩成嗎?這又提高一成,可讓我家怎么過啊?”
“就是,日子本來就難熬,這還要加例錢…”
“這是要逼死咱們哪!”
嘆息者有之;訴苦者有之;啜泣者更有之…
甚至,互相打氣、彼此壯膽著,營造出了三分群情激憤的架勢。
“難啊!”
方銳也是唉聲嘆氣,裝作滿面苦色。
沉浸式演出嘛!
誠然,有黑市成品藥的生意支撐,方家當然拿得出這點錢,不過,財不露白啊!
“肅靜!”
虎爺猛地暴喝一聲,抽刀出鞘,明晃晃的寒芒在夕陽余暉下晃得人心中一寒。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噤若寒蟬。
‘好刀!’方銳目光一閃,同樣隨大流地低下頭去。
“規矩就是規矩,容不得討價還價,誰有不服?站出來!”
虎爺怒目圓瞪,逼視眾人,目光所及之處,眾人人紛紛避開視線,不敢與之對視。
更不用說,站出來了。
方銳更是老神在在,腳步如同扎根,心中腹誹:‘哪個傻的,會撞槍口上,以自家人頭試一試此刀的鋒利?’
半晌,無人作聲。
“好,既然沒人不服,那就是都同意了。”
虎爺滿意地點了點頭,收刀入鞘,神色也隨之和緩了些:“我老虎幫不是不講情理,這樣吧,今日通知大家,好歹也給大家些準備時間,那就明日再來收這一旬的例錢…”
“交不起的,也沒關系,可以向我們借貸嘛,按個手印、畫個押,大家都是朋友,也不會怎么著…”
不少人暗暗撇嘴。
這話,誰信誰是傻子,老虎幫的錢,是好借的嗎?!
九出十三歸的利息,很難還得起;真要還不起,房子必然沒了,甚至,全家人都得搭上,賣身成奴。
‘秀兒啊!想出這主意的人,可真TN的是個人才…明著搶錢,搶的少了,還要讓受害者寫欠條…不,準確的說,是拿少搶的錢對受害者放高利貸…’
‘這可真是…敲骨吸髓!’
方銳心中發冷。
每次,他以為自己對這個世道足夠了解的時候,都會被現實再一次教做人。
虎爺離開后。
柳樹胡同的一眾人家,也三三兩兩、愁眉苦臉地散了。
“銳哥兒,家中錢可夠?可要借一些?”三娘子喊住方銳。
“謝過三姐姐好意,不過,我家還有一點積蓄,就先不用了…”方銳婉拒。
“那就好。”
三娘子拉著囡囡,笑盈盈道:“如果有需要,和姐姐說一聲就是…”
回家。
方銳說了再度加例錢的事情:“…娘,就是這樣,咱家又要多一筆支出了。”
方薛氏聽了,也是氣憤:“這是把人絕路上逼啊!”
“咱家還好說一些…擱在別家,恐怕不用多久,就又有人家要像當初的老楚家一般,破家了…”她嘆息道。
可生氣歸生氣,感慨歸感慨,過后,她還是準備好了明日要交的例錢。
和這個世道的大部分人一樣,方薛氏性子偏軟,不被逼到絕路上,不會有勇氣,奮起反抗的。
當然,妻兒老小是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有家室的人,不能沖動,不敢豁出去啊!
炊煙裊裊升騰,暈染開來,便是人間煙火氣。
方銳望向窗外,知道:這個晚上,各家各戶中,將會有許多不平靜。
不過,這不關方家的事。
有他在,便可如山岳大壩,將一切風浪阻擋在外,讓這個小小的家里,還能保持著難得的寧靜。
今日晚飯:高粱面粥、高粱面餅,一碗炒野菜。
飯菜簡陋,氣氛卻是溫馨。
飯后。
倒也沒別家的,來方家借錢。
一則,這柳樹胡同中,大多數人家抽調出未來一部分吃飯的錢,拆東墻補西墻,暫時還拆補得過來;
二來,除了三娘子家,其他人家都和方家都相對疏遠,就是借錢,人家也會選擇關系好,相對有把握的。
否則,借不到錢不說,還鬧得尷尬,以后,雙方豈不是都不好來往了?
今晚,方銳倒也沒去黑市,吃過了晚飯,早早洗漱了,上床睡覺。
方靈這丫頭,過來他這屋睡。
吱呀!
方銳來到窗前,打開窗戶,想讓室內通風,卻聽到了隨風傳來的、不知哪戶人家的低低啜泣聲。
他動作一頓,暗忖道:‘應該是哪戶湊不齊例錢的人家…’
“兄長?”方靈見他呆住,咕嚕一下從床上爬起來,喊道。
“哎,來了。”
“兄長,我想聽故事。”
“好,那今個兒,就講一個孫大圣的故事…”
方銳目光一閃:‘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這個世道,也不知何時才能出一位如東方初升紅日之人,拯救萬民于水火…’
他是個沒出息的,只想過寧靜的生活,或許將來某一日,這個想法會改變,但至少暫時沒有。
方銳搖搖頭,不再多想,將一個大鬧天宮娓娓道來,各個角色活靈活現,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幅幅畫面。
在這般的聲音中,月亮升起來了,月光從窗戶投進來,灑落在床前,如水般流淌。
窗外,夏夜里不知名蟲兒嘶鳴的聲音,混雜著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的低低啜泣聲,就在這般環境中,方靈沉沉睡去了。
次日。
虎爺再來,柳樹胡同,大部分人家都交了例錢。
交,還能茍延殘喘;不交,當即就要破家…這個選擇題,還是很好做的。
這其中,當然也包括方家,不過,方銳滿面笑容地將例錢奉上的時候,心中暗暗又給這死老虎記上了一筆。
除此之外,也有三五家沒湊夠錢…虎爺帶著倆跟班,在他們家中翻找一通,確認敲掉骨頭,也榨不出二兩油了,才給出一張欠條,讓他們按手印、畫押…
躲過了這一劫。
柳樹胡同的一眾人家,非但沒有高興,反而更是愁眉苦臉。
這日子本就難熬,過不下去,他們本想著熬到入秋,等旱情緩解,可沒想到…老虎幫來了這一出。
將來一段時間的日子,可以料想:會更難、更苦啊!
時間如白駒過隙,匆匆而過,轉眼又是小半月過去。
方家的日子么?
倒也還好。
有成品藥生意的利潤供應,方家的存糧不但沒消耗,反而還增加了一些。
黑市中,如黃豆、肉、豬板油一類的東西,愈發罕見了,有兩次方銳運氣好碰到,可都沒競價搶過別人。
總的來說,方家人能吃飽,只是沒油水。
以大量粗糧勉強供應身體所需,方銳一開始也不太好受,現在么,倒是慢慢習慣了。
柳樹胡同的其他人家,那可就難了。
一天一頓都保證不了,而且,可能僅有的一頓,也是連麥糠都不敢多加的稀粥糊糊。
方銳敏銳觀察到:周圍鄰居們,就連大人們都是有氣無力,一天天里,能不動就不動,能躺著就不站著;孩子更是面黃肌瘦,連玩耍的活潑勁兒都沒了。
柳樹胡同的情況,也不是特例,而是如今常山縣城中最大多數人的縮影。
甚至,情況更糟糕者,都不在少數。
方薛氏現在已經不讓方靈出去了,外面越來越亂。她可是知道:餓瘋了的人,可是什么都干得出來的。
外面亂歸亂,方家倒還算是風平浪靜。
這晚。
“…謝謝方家妹子啊!”
菜根嫂提著裝有二斤麥糠的麻袋,口中感激的話不要錢地說出,千恩萬謝地走了。
等她離開后。
方銳關上門,和方薛氏相對坐下,神色凝重道:“娘,咱家不能再往外借糧了,不然…”
菜根嫂可不是第一個來方家借糧的。
這小半月里,柳樹胡同中,不少人家都打過這個主意。
雖說方家和一眾鄰居相對疏遠,關系并不是多好,可人家都快餓瘋了的,還要臉做什么?
來方家借糧,也就是有棗沒棗打兩桿子。
這么多年的鄰居,人家串門來了,方薛氏也不好往外趕,特別是:人家不直接說借糧,一陣東拉西扯、拐彎抹角…
方薛氏也有法子:對那些關系淡淡、基本沒來往的人家,就裝傻,相對訴苦,反正就是沒糧;關系稍稍近一些,有一二分香火情的,倒是心軟借出去了一些。
當然,她也不傻,高粱面不舍得借,只借出去麥糠,數量也不多,都只是一二斤。
不過,迄今為止,也借過三五家了。
“…這個數量,已經瀕臨了警戒線,甚至,可能引起了有心人注意。”
方銳目光一閃,道:“娘,您發現沒,這兩天,來咱家借糧的,都比往日多了一些?”
“確實。”
方薛氏聽方銳說得認真,也是重視,非常嚴肅答應下來:“好,娘不借了,以后說啥都不借了。”
還是那句話:除了三娘子家,柳樹胡同的其它鄰居都和方家相對疏遠,關系也就那樣。
心善是一回事,一二十斤麥糠也不算什么,可牽扯到自家安危,那就萬萬不能允許了。
“那就好。”
方銳松了口氣。
他說的嚴肅,其實也未必會有事,目前風險也不算多大,只不過是想引起方薛氏重視,掐滅危險于萌芽之中。
話雖如此,方銳也不敢大意,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些許可能他都不敢去賭。
‘其實,我在家的時候,倒也不怕出什么意外;只是,隔三差五去黑市時…’
在方銳看來,鎖門都不保險。
對此。
他也有辦法:近來,晚上去黑市時,就讓方薛氏、方靈倆人,躲進地窖,外面搬一塊大石頭堵住,非天賦異稟者,或者入品武者,根本搬不動。
這就相對安全多了。
商定了這事。
方薛氏感慨道:“前兩天,再一次交例錢,之前借貸老虎幫的人家,都像當初的老楚家一般,破家了…”
“這世道啊,什么時候是個頭?”她似乎是在問方銳,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語。
“誰知道呢?”方銳也是嘆息。
鄉下的農戶,早就大面積破產了;如今,也該輪到城中了。
“都難、都苦,慢慢熬著吧!相對來說,咱家已經是好的了。”
“是啊!”
“唉!”
“唉!”
兩道長長的嘆息,傳出窗外,在深沉的夜色中淹沒無聲,猶如時代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