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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大風暴開始

  國策會議結束后,高忠看向朱厚熜的眼神有了很大的不同。

  還是敬畏,但之前是因為皇權,而現在則不是。

  在內書堂讀過一些書的他明白今天皇帝做了一件什么樣的事。

  這件事還沒傳出去,但如果這件事真的能成,那么陛下也許還沒有讓天下臣民都心服口服的治國功績,卻一定會有一份遠比這個重要的身份:當世大儒。

  十六歲而已。

  甚至于若更進一步,陛下于學問上的見解得到了普天下讀書人的認可,而大明歷經一二十年又真的越來越富強,那么陛下的身份會直接升級成為:圣賢。

  古往今來帝王有多少?帝王功績,文治武功而已。便是文治,那也只是大興文教,良臣在朝而已。

  有哪個帝王于學問上有如此成就,足夠于儒門之內稱圣賢者?

  可陛下好像并不當多大一回事,而是繼續看最近讀的兩套書。

  一套是丘濬的《大學衍義補》,一套是王文素還沒編完的《算學寶鑒》。

  前者是大家、名臣,謝遷、梁儲的老師。

  而后者一介平民、商人。

  陛下花在《算學寶鑒》上的時間倒還多一些,并且時不時自己拿筆演算一番,甚至撰寫著心得。

  如今朱厚熜身邊的太監都知道皇帝的算學造詣高深,要不然如何能拿出那套賬法?

  能讓陛下也如此用心鉆研的算學書籍,確實配得上“寶鑒”之名。

  朝堂之上,十八羅漢每隔幾天就會有一個上午為了新法辯得面紅耳赤仿佛想打出狗腦子,轉頭就又在國策會議上繼續“坦誠親密”地交流。

  但都是老戲骨了,并不覺得精分。

  眼下皇帝能給他們的,除了可能進入太廟的功業,還有進入孔廟的機會!

  太廟,說難聽點,改朝換代之后就沒了。而孔廟呢?在他們看來,任你哪家坐天下,孔廟永恒!

  到了七月中旬時朱厚熜感覺有點腦瓜子疼,不得不制止漸漸在國策會議上也眼紅的他們:“這學問大道不急!卿等如今需多用心的,還是廣東新法!此前議定了賦役分離、科則統一、諸辦采買原則,如今要繼續議這經商許可、商稅抽分之制了。”

  楊廷和等人悻悻停止了對于天理、物理、人理的爭辯,但心里著急啊。

  他們這些參策還必須一邊在朝會和日常黨爭上演戲,一邊商議新法步驟,完善陛下這套新儒學框架的精力比王守仁少多了!

  難道要把這個儒學再一次革新的機會讓給心學?

  守孝中的王守仁閉關了,他萬萬沒想到回來之后會連遇兩樁大事。

  參策們導演大戲那且由得他們去,只是數日之前收到的這天理、物理、人理之說讓他也大受震撼。

  當年格物的經歷令他刻骨銘心,他也認為那是誤入歧途,后來才有龍場悟道。

  但如今陛下卻說,格物致知應當是知物理,而他這致良知也不算有具體的法子,太看重天賦。

  王守仁本以為陛下是更認可心學的,但沒想到,陛下實則有了更高的認識,要取各家所長再造儒學。

  六經注我的時代,改造儒學不算什么狂悖之舉,程朱不就是因為做成了這件事才稱賢的嗎?

  而如今這套天理、物理、人理之說,可謂是能把墨家、法家等諸多雜家的學問都兼容進來。

  打散了之后,有的可以往物理里塞,有的能往人理里塞…

  新天地在面前打開了,現在國策會議上每個人都很激動吧?

  這可能是一次不需要強行罷黜百家使得儒家獨尊的機會,是儒家真正把各家學問包容進來的機會。

  如果做成了,新法有新儒學作為統領,縱然官紳會因為當前賦役方面的得利受損而不甘,卻也不敢背離自己得以享受這些利益的根基。

  三五十年后,如果新儒學大成,他們的子孫都得憑此進學出仕!

  再有還在商議的官吏待遇法…

  新法到了此時,也許真的稱得上“君臣一心”了。

  參策們是真的有了動力。

  王守仁靜思之后,認為自己不需要在這件事上著急。

  嘉靖五年之前,“新黨”和“舊黨”必定會進一步在學問層面同樣交鋒,這才是陛下需要的局面。

  五年之后天下大改,屆時第一個要動的,恐怕就是科舉!

  已是七月中旬,各省參加鄉試的秀才們陸續奔赴省城。

  十九歲的徐階收拾好了行裝,準備前往應天府參加他的第二次鄉試。

  “聶提舉對你十分看重,這次不要有心魔。”他的父親叮囑著他,“一定能高中的!”

  徐階點了點頭,望向了碼頭邊不遠處的另一頂轎子。

  里面坐著已經等了他兩年的女子。

  那是十三歲中了秀才志得意滿,十七歲初次鄉試就折戟后議的親。

  那時一度懷疑自己的才學,若不是去年在任的華亭知縣聶豹稱贊他是“國器”而且親自傳授學問,徐階就準備先成家再說。

  現在他對父親行了禮說道:“父親保重身體。兒子此回必定連中兩榜,明年歸省成親!”

  聲音中充滿自信,既是說給他父親聽的,也是說給遠處轎中的母女聽的。

  他父親做過縣丞,在華亭也是詩書人家。

  看兒子帶著書童上了逆江而上的船,送行的徐家人揮手作別。轎簾被掀開了一條縫,里面露出半張臉。

  年輕女子眼中含淚,明年她就十八了,但是意中人一定要以進士出身風風光光地迎她過門。

  現在,他啟程了。

  廣州府內,來自廣東各府州的秀才們也陸續到來。

  八月鄉試,來年二月禮部會試,這是秀才們都放在心上的大試之年。

  才學好的、運道好的,就能連越兩道坎,從此脫離科途,以最好的出身走向官場。

  若不然,就像有些頭發已經斑白的人一樣,還要三年一次地搏這個舉人出身。

  張孚敬、張恩、翟鑾、楊慎都不敢輕忽。

  “七八月多颶風。”張孚敬認真提醒著楊慎,“魏公公處報來,五月出港之船隊日前歸港時折損了兩艘大船,便是途中遇到大風浪。除了鄉試,防風賑濟準備也不能少。”

  “下官定會安排妥當。”楊慎回答,“下官雖不明颶風習性,廣東子民卻多有經歷。各縣多加布告,夏糧秋糧事必不有誤。”

  張孚敬又說道:“委派京官二人為主考,這在我大明實屬首次。此刻生員齊聚,提學定要多加注意,莫使之因此生事。”

  翟鑾滿臉糾結:“已經在議論紛紛了。”

  張恩說道:“布政使司只派提調、同考,鄉試準備倒是無虞。就是鄉試考制雖未改,以京官為主考確實令生員不安。”

  “那也只能說去歲兩廣大案讓朝廷觸目驚心。以京官為主考,正是出于秋闈之公允考慮。”張孚敬一臉嚴肅地說道,“若是發榜之后有人鬧事,本撫自會查明!”

  廣州城內此時確實議論紛紛。

  地方鄉試的出題、主考,過去歷來都是地方負責。

  由于都是地方官擔任主考,秀才們自然能對主考的學問、喜好有所了解,甚至能夠提前走些門路。

  而現在,地方只提前準備著考務,兩個主考、三個分考都由朝廷派出、正在來廣東的路上。

  這對于之前一些“有所準備”的考生來說是致命打擊。

  “朝廷政爭不休,為何以廣東為沙場?”酒樓之中有秀才義憤填膺,“三歲一考,一生有幾個三年?”

  “又是清丈田土,又以皇商壟斷市易之利,還要斷了廣東士子科途嗎?”

  “考制未改,委派京官為主考而已。諸位兄臺,過激了吧?”

  “此言差矣!今年派主考,來年會不會改考制?十年寒窗苦讀,豈非全無意義?若今年主考策題令我等議廣東新法,如何下筆?”

  “正是。朝廷都為新法爭執不休,這主考是傾向變法還是傾向舊制,誰人知道?如此對待廣東鄉試,豈可稱之為公允?兩京一十三省,只有廣東秋闈主考派自京官,又如何稱得上公允?”

  此刻鄭存忠府上,也有秀才前來拜訪。

  鄭存忠已經是舉人。和宋朝不同,明朝只要考中舉人了,只要不被革除功名,那就一直能夠以舉人身份去參加禮部會試。

  所以鄭存忠不必考這一年的鄉試,他能夠坐等明年的會試。

  現在有秀才來拜訪他,是因為知道鄭存忠之前三次會試在京中有不少朋友,而且如今也消息靈通。

  “主考乃翰林院侍讀徐縉,弘治十八年進士,楊閣老的門生。另一位主考,則是費閣老的侄子,去年的新科狀元費懋中。”鄭存忠連聲感嘆,“去年一甲齊聚廣東,真是盛事。”

  這可不?探花是廣東巡撫,榜眼是廣東參議,現在廣東鄉試的另一位主考則是他們的同科狀元。

  但真正讓他感覺有趣的,是這兩個主考的來路。

  楊廷和現在搖身一變成了“新黨黨魁”,而費宏則是舊黨黨魁。

  秀才們愁眉苦臉:“這徐縉與費懋中…誰出題?會出什么考題?”

  “這我就不知了。”鄭存忠笑道,“總之第一場四書五經,第二場論判,那都是基本功。第三場經、史、時務策五道便是關鍵吧,只怕兩人都會出一些題目。”

  應酬完這些秀才,他才走出了書房望著艷陽高照的天,隨后問了一句自己的管家:“海上已經起了風?會凝為颶風嗎?”

  “老爺,這都沒有定數。”

  鄭存忠目光閃爍,竟盼著這風雨更大一點。

  明朝時稱這臺風為颶風,大洋之上,現在確實正醞釀著這樣的大風暴。

  在這個時代,天上又沒有氣象衛星,對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來說確實無從預測會不會有臺風襲來。

  只有當臺風開始要襲岸時,才會風云突變,大雨滂沱。

  在徐階離開華亭縣數日之后,臺風來襲。

  七月二十五日,“颶風大作,拔木飛屋,平地潮涌丈余,溺死無數。自常州、松江乃至于應天府,數十縣遭災,南京江水涌溢,郊社、陵寢、宮闕、城垣吻脊欄楯皆壞…”

  奏報急遞入京時,已是八月。

  朔日大朝會上,某言官剛毅無比:“此天象示警,蓋因奸佞在朝,妄動祖制!江南賦稅重地,此災一至,夏糧盡毀,良田荒蕪,災民遍地,流禍四起!臣彈劾大學士楊廷和、蔣冕、石珤、毛紀…”

  已經斗得不可開交了,確實有人開始喪失理智,拿出了天人感應的說法。

  矛頭雖然指向新黨這些“奸佞”,但皇帝要不要為此下罪己詔?

  楊廷和出列憤然道:“洪武二十三年七月,松江府遇颶風,百姓十存二三;永樂十四年閏九月,松江府漂沒廬舍萬余家;正統九年,天順五年,正德十一年…”

  他不愧是當年的神童,再加上做了些準備,張口說了這么多數據之后就道:“天災難料,豈能于此時說什么天象示警?當務之急,是賑濟災民!陛下,此次江南災情遍地,福建、廣東奏報雖尚未抵達,恐災情亦不容輕視。歷來颶風起于海上之年,沿海皆有風雨狂潮,臣請速令戶部、工部商議賑濟大事。”

  費宏卻說道:“兩月來彈劾成風,多地要職出缺!天災既至,人心更加不安!陛下,當此之時,賑濟災民更需要官員用事、士紳出面安撫鄉民啊!新法之爭,不可曠日持久,否則各地災民不得安撫,流禍必四起!”

  演戲必須演全套,雖然知道借著天災仍舊把這事扯到新法之爭上可能很不好,不知道陛下現在是什么心情,但必須硬著頭皮繼續提出這一點。

  朱厚熜的心情確實很不好。

  楊慎那是人為莽著把新法矛盾激化了不少,于是國策會議上定下了這出大戲戰略。

  但臺風的天災是難以預料的,費宏說得沒錯,目前這種條件下,地方賑濟基本上是離不開士紳支持的。

  現在他們對可能會推行到全國的新法都頗有怨氣,這次會主動出力嗎?那得看朝廷的風向。

  “國難當前,官員士紳飽讀圣賢書,豈可因行不行新法、行何等新法便踟躕不前?”楊廷和義正言辭地反駁,“陛下,臣請以蔣冕、毛紀總督浙直賑災、田賦、漕運諸事,領命福建、廣東巡撫嚴查借災情侵吞民田、隱匿民戶之事!每逢天災,必有人禍,不得不防!”

  他馬上又說了不少之前的例子,費宏只能苦言勸諫皇帝此刻要安民心。

  朱厚熜卻似乎聽得怒不可遏:“若有失孤之幼兒,盡數收養至京城、湖廣慈幼院!若有借災情行不法事之官紳富戶,必查辦之!楊閣老奏請準之,先速議賑災方略!”

  嗯,這一年確實是風暴潮,嘉靖元年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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