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的時候,正是春節。
來時長安已經雪停,到了京師卻有微雪,倒也不大,四處孩童戴著虎頭虎腦的氈帽在雪中亂跑堆雪人,城中爆竹聲聲,一片歡騰。
三人都沒有去驚動城防,從空中選擇了一個僻靜之地降落,牽著馬一路笑吟吟地打量京師風光。
離京有段時日了,從當初盧建章等人作死之時京師一片冷清,到了現在也開始有了春暖復蘇的意思。雖然還是不如長安繁華,好歹真開始有了氣象。
當時那一戰,牽連頗廣,但在唐晚妝的操持之下并沒有株連擴大,連秦定疆那些人都放出來了,對普通民眾更是毫無影響。看著殺戮多,說不定該說殺的九成九是蛀蟲。
用事實證明了,人間的繁榮是人民造就,而不是什么鐘鳴鼎食之家。
“哎呀”一個小女孩一腳踩在雪里沒站穩,“撲通”一聲往前趴,卻趴在了一條修長的腿上,沒有摔個狗啃泥。
小女孩懵懵地抬頭一看,一個很是漂亮溫柔的大姐姐正蹲下把她抱起,笑瞇瞇地說著:“注意看路呀…你家大人呢?”
“娘喊我回家吃餃子。”
皇甫情笑呵呵地抱著孩子走進邊上的巷子:“是這里嗎?”
“是啊是啊阿姨你好漂亮還好香。”
“…不久以前別人也是喊我京師小姑娘的。叫姐姐。”
小女孩打量了她一眼,不想叫。
皇甫情磨了磨牙:“這巷子里怎么在拜佛啊…”
“有人拜佛,有人拜四象呀。”
“那你覺得哪個好?”
“佛好,胖乎乎的可愛。”
“四象才好,我跟伱說,朱雀像姐姐一樣漂亮的,而且放鞭炮不用火。”皇甫情悄悄塞過一只光頭陀螺:“看,佛就這樣。”
小女孩抓過陀螺大樂:“謝謝姐姐。”
“誒?說好的信四象呢?”
趙長河與岳紅翎目瞪口呆地在背后跟著,腦袋極其同步地目送皇甫情抱著女孩進了巷子,又極其同步地對視兩個人手上都還保持一個想要扶小孩的動作呢,沒想到是皇甫情搶了先,更沒想到后續是這樣的。
不知如果這孩子家人知道送孩子回來的是當朝太后,會是什么表情。還特么拿玩具黑佛門,哄騙孩子信四象。她什么時候偷偷藏的光頭陀螺啊這…
這還是當年威震天下的朱雀尊者嘛?別說當年了,剛剛十幾天前她在血洗晉中,手底不知多少人命,哪里看得出是一個人?
“那個…我對朱雀姐姐的認知是不是有哪里不對?”岳紅翎陷入了自我懷疑,轉頭問趙長河:“聽說她是大魔頭,可相識之后,并沒有這個感覺…”
“怎么,你原先覺得她會撕了你?”
岳紅翎偏頭:“是啊,我本來也想撕了她啊,而且以為她會很兇,結果發現還挺好相處的。”
趙長河欲言又止,希望遲遲和晚妝能夠贊同你的觀點。
另外我覺得對你最兇的可能會是遲遲。
交談間,皇甫情笑瞇瞇地出了巷。見她那難得的姨母般的小表情,趙長河也忍不住笑:“怎么,又成功勾搭了一個小教徒是吧?”
皇甫情笑道:“何用勾搭,京師基本已經是信四象的,我看了眼所謂的拜佛就是個過場,一個胖雕像在那兒,問他們這是什么佛,都說是如來,其實那是藥師王佛,他們都沒我熟。倒是四象雕刻家家戶戶都有,教義都能念幾句,看來她們做得還不錯,唐家臭蹄子也沒使壞。”
她心情很好地撓撓趙長河的下巴,挑逗般說了一句:“本宮和你一路走大街上影響不好,就先回去歇著了,不打擾你和你的女俠私訪民情。小河子今夜自己看著辦哦。”
說完化作星火,直投宮中不見。
趙長河正想說并沒有什么私訪民情的意思,皇甫情已經跑沒了,依然風風火火并沒有太大改變。
岳紅翎笑道:“那就帶我去你家走走?”
趙長河:“…”
“怎么啦?”
“你這么一說我才想起,我連個府邸都沒有。”
岳紅翎第一反應是這可太無私體國了,為大漢奔波征戰至此,居然連個屋都沒有…然后才反應過來,他無私個屁,他在京肯定住皇宮啊,指不定多荒唐呢!甚至他可能連自己的宮室都沒有,愛睡誰那兒就睡誰那兒。
岳紅翎恨恨地踢了他一下,氣鼓鼓地大步走人。
趙長河抱著小腿一跳一跳地跟了上去,在身邊賠笑。
岳紅翎斜睨他一眼:“那現在去哪?回宮嗎小河子?”
趙長河本來想說可以住唐家,可看岳紅翎臭臭的臉色,只得賠笑:“不去哪,就逛逛。呃,要不我們去買個屋?”
岳紅翎失笑:“買得起嗎你?”
趙長河臉色僵了僵,他真買不起。不管到了哪里,哪怕宮中與靈族都是任他予取予攜,可還真沒拿幾個錢,歷來就隨便拿幾錠銀子塞戒指,路上夠用就行。畢竟大家都是缺錢的時候,而他趙長河在物欲方面也是幾乎沒有。
現在回憶自己懷中最富的時段,居然是當年剛剛離開崔家的時段,還是岳父舍得給盤纏。
岳紅翎瞧他那表情就猜了七八分,實在有點好笑,誰能想到縱橫天下的大漢趙王、如今的天榜第十,渾身財產可能就剩幾粒碎銀子,永遠的一刀一劍一弓一酒,也不知道該算他富有四海呢還是該算個窮光蛋。
雖然其實他想要隨時就有,好像算不得什么,但人家就沒想過要。真證明了這男人的心從來沒有為他自己的私欲考慮過…如果說有,那也就是唯一的花心缺點,除此之外岳紅翎真要懷疑這廝是不是個圣人。
這么一想好像花心也不是什么壞事,至少證明了他還是人嘛。岳紅翎嘆了口氣,繃著的臭臉緩和下來,低頭拉著他的手漫步在微雪,低聲說著:“何用去哪…陪我看看,你的江山。”
趙長河便也不說話了,拉著她的手慢慢走在京師的大街。四處鞭炮不停,空氣中的硝煙味讓人覺得很好聞。家家戶戶都貼紅,看著很喜慶。
這是趙長河穿越的第三個春節。
第一個春節就是和岳紅翎在山寨里過的,第二個春節就已經是奔波在旅途之中,不知不覺就錯過了。本來第三個春節也只會是如此,但現在能飛…朝游北海暮蒼梧,再也沒有羈旅之苦。于是第三個春節,依然是拉著岳紅翎的手,走在屬于自己的城市。
路上每一個人的笑靨,都讓趙長河覺得很安寧。南征北戰,浴血至今,為的不就是這個嗎?
他忽地理解了剛才皇甫情的表現,并非皇甫情性子變得溫柔,而是作為反賊之時的朱雀和作為“在京師渡過青春的姑娘皇甫情”,立場與心情當然是不一樣的,那是看著自己的努力開花結果的喜悅,她找到了自己戰斗的意義在哪里。
“咦…那是不是岳紅翎?”終于有路人看見雪中漫步的兩人,竟然第一時間認出的不是自家趙王,而是岳紅翎。
有人小心地靠近,趙長河二人世界被打擾,沒好氣道:“認錯人了!這是山寨岳紅翎!”
“趙…”這回有人認出來了,靠近的腳步頓了一頓,卻居然還是圍了過來:“趙王現在是會飛嗎?如何昨日還在長安,今天就回來了?”
有四象教徒挺胸道:“這是我們夜帝尊神!神魔之能,飛行不過等閑!”
趙長河“呃”了一聲,下意識想找瞎子在哪,就聽旁人道:“趙王真上了夜帝之位?我們之前總覺得不像來著。”
更多四象教徒在邊上道:“趙王不上夜帝誰上,當時那星河輝映、四象交感、日月同光,尊者都不可能達成的!”
趙長河:“…”
不是,做夜帝就做夜帝了,你們能不能別用“上”這個詞…已經有魔神的注視籠罩著你們了感覺不出來嗎?
話說先認出岳紅翎歸先認出,但一旦認出了他趙長河,倒是又立刻成了他的主場。岳紅翎在旁邊偏頭看著,頗覺有趣,有趣的是居然沒有人怕趙長河,既不怕他“嗜血修羅”的赫赫兇名,也不怕他身為“趙王”的權貴之位,甚至連四象教徒都敢直接對自家“神靈”評頭論足。
這情況怎么來的…在岳紅翎這么多年的江湖見聞中,這情況真是第一次見到。
同樣大家這么自然也讓趙長河被打擾了二人世界的郁悶都沒法發作,只好道:“現在古今對接,再無割裂,所謂神魔之能其實不過是秘藏之后的新境界,每一個人都可以練。我…本王會擬設一些辦法,到時候符合條件者可以得到通向御境的修行之法,比如戰功之類的…屆時能不能飛就看大家自己的努力。”
人們愣了一下,繼而爆出震天歡呼:“趙王萬歲!”
甚至已經有人拔腿就跑,似是跑回去把消息告訴家里人。
果然之前的判斷是對的,給人們這種進階的階梯,一點都不比開教育差,甚至某種程度上還更重要。
真做好了,別說大漢境內,便是其他地方的人怕都有可能往這跑,這才是真正的天下英雄盡入彀中矣…待會要和遲遲晚妝她們商議一下細則怎么搞。
“好了好了。”趙長河揮手制止沸騰的人潮,笑呵呵地拉起岳紅翎的手:“我說諸位,讓我們好好逛個街成嗎?我是嗜血修羅會殺人的你們沒聽過的?”
人們都笑,也真紛紛讓開了一條道:“現在岳女俠真是趙王妃了嘛?”
岳紅翎似笑非笑地瞥了趙長河一眼,眼波流轉卻沒反駁。
“那…”人群中好幾個都“那”了一聲,卻好幾個一起閉上了嘴。
都想問“那陛下怎么辦”“那唐首座怎么辦”,沒有人敢問出來,甚至還怕問的不一樣,互相都尬。
場面竟然因為這種事情莫名其妙地安靜無聲,趙長河明知原因,老臉臊得慌,低頭拉著岳紅翎快速離去。
岳紅翎卻始終笑吟吟的沒有半點不滿之意,直到離開人潮很遠,她才輕聲笑嘆:“京師的精神風貌,要比此前所見的很多地方都好。人們自信,不畏權貴。”
趙長河點點頭:“遲遲卯著勁兒想做到父親沒做的事,而晚妝更歷來就是這樣的心,君臣目標相同,自然會看見結果。”
岳紅翎看了他一眼。
趙長河愣了愣:“怎么?”
岳紅翎笑道:“你就不覺得和你自己有關系么?”
趙長河撓頭:“我只戰斗,對這些事情可什么都沒做過…”
草唐春水足,窗外日遲遲,抱著她們輪流續杯算嗎?
岳紅翎低聲道:“因為你不以權勢欺人,上行下效,朝廷官員也如此,才會導致這樣的風貌。”
“唔…我覺得可能是權貴殺多了,現在有點小權的人都縮著尾巴做事,才導致這個結果。”
“也許吧。”岳紅翎也不辯,指著遠處:“那邊如何還有衙役進出?今天大年初一,衙門都不歇的?”
趙長河抬頭看了一眼,無奈道:“不知道她給不給人加班費哦,自己拼命總帶著別人一起拼…”
岳紅翎懂了:“鎮魔司…”
趙長河猶豫了一下:“去看看?”
岳紅翎微微一笑:“也好,其實想逛的街已經逛完了。”
當兩人進入鎮魔司內堂,唐晚妝其實已經結束了上午的工作,正在堂上看書。
抱琴抱著琴,正從堂外匆匆入內,看似唐晚妝想要撫琴讓她去取。迎頭在門口撞上了趙岳兩人,抱琴剎住腳步,目光上上下下在岳紅翎身上掃來掃去,半晌才道:“這大過年的,穿得挺喜慶哈。”
岳紅翎:“…”
這丫鬟是怎么活到現在還沒有被朱雀掐死的?
“抱琴,不可無禮。”屋內傳來唐晚妝懶洋洋的聲音:“把琴抱來給我。”
抱琴一甩小腦袋,哼哼入門,結果一腳勾到門檻“哎呀”一聲差點摔個狗啃泥,連琴都飛沒了。
趙長河一把拎住她的衣領子提了起來,那邊唐晚妝素手輕招,把琴撂在桌上,那一手還捧著書,頭都沒抬。
趙長河提著抱琴進了門,唐晚妝才抬頭看了一眼,笑靨如花:“來都來了,還帶什么禮物嘛。放那吧。”
抱琴:“”
趙長河把抱琴杵在一邊椅子上放著,轉頭笑道:“以為你在忙…看樣子居然是在讀閑書而不是公文,看的什么書呢?”
“《西廂記》,抱琴特意找給我看的。”
趙長河:“…”
唐晚妝終于放下書,笑道:“今早并不是在忙什么工作,你看有人進出,其實是在代表朝廷去各個軍營送些禮品慰問,給將士們拜個年,剛剛返回交差。這種事當然是今天做,我也不能任由別人去做而自己躲家里睡覺…事實上凌晨更早一些,朝廷還有祭禮,我也得參加的。在人所不知的地方,‘朝廷鷹犬’們經常挺辛苦,不是我的操勞。”
說著就有意無意地瞥向岳紅翎,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在向經常和“鷹犬”作對的江湖俠客說些什么。
趙長河忽地想起很早以前唐不器和自己說過的話,什么是俠,在朝廷眼中其實也是賊呢。
本以為紅翎和晚妝會最對眼,看來倒不盡然,真是稀奇,江湖正魔兩道代表互相挺對眼的,居然會在晚妝這里不對眼嗎?
結果唐晚妝下一句就打破了這個猜疑:“有人在大街上拉著女孩子的手,公然被人喊趙王妃,是不是很開心呀?”
敢情醋在這呢!趙長河哭笑不得:“你也可以宣布去啊。”
“哼哼。”唐晚妝終于從椅子上站起,非常正式地對岳紅翎拱了拱手:“鎮魔司唐晚妝,見過岳女俠。”
岳紅翎也拱手回了一個標準的江湖禮,卻只用了幾個字就打掉了唐晚妝的小小敵意:“姐姐辛苦了。”
唐晚妝瞬間春暖花開:“抱琴,給貴客上茶。”
抱琴蹲在椅子上看了半天,不甘不愿地跳了下來燒水倒茶,滿嘴咕噥著聽不清的話。細細捕捉的話,依稀可以聽見:“還公正無私鎮江湖呢,兩個字就收買完了…江湖上早知道你是這樣的,大夏早十年前就可以崩了。”
唐晚妝直接當沒聽見,笑吟吟地對岳紅翎道:“紅翎今晚住我家吧,你我神交已久,想和你促膝夜談。”
岳紅翎道:“固所愿也…呃等一下。”
兩個女人對視一眼,同聲道:“今晚你宮里去,別來吵我們。”
我今晚沒想抄你們。趙長河實在哭笑不得:“晚妝,我們回來難道不是議軍事?這是干啥呢。”
唐晚妝很是驚奇地看著他:“你比我還公忠體國滿心公務了?”
“只是覺得情況緊張。”
“你知道嗎,皇甫鎮壓晉中,如今糧食運往京師至今都還在半路。不器那邊調了海外購得的一些糧食北上,現在都還在運河上。風雪冰天,糧草輸送極為不易,你那邊飛來飛去的看似好像做了很多事,對于普通人來說,大量時間還在行路踟躕…凡人的節奏,沒有你想象的快。”唐晚妝搖頭笑道:“你就是想緊張,也得事務跟得上你的節奏。”
趙長河咕噥:“這么慢的…”
“是啊,運糧呢,你當是你的儲物戒,孑然一身隨便帶啊?”
趙長河隨口道:“那要是有一群能用儲物戒的人,每人帶一堆戒指塞滿錢糧做運輸,會不會快一點?”
唐晚妝愣了一下豁然起立,差點連桌上茶杯都打翻了。
不需要有一群能用儲物戒的人,只要有那么多儲物戒就可以了…只要少量的人帶幾大包儲物戒過去,到了地點之后只要能有一個人能專職負責開啟…
趙長河隨口一言,會改變戰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