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想成為純粹的意識體,拋棄孱弱的肉體就是每一個人的必經之路。
早在黑暗時代,教會便開始大肆宣揚苦修的重要性,這種充滿了苦痛的生活除了滿足部分“神靈”不良的癖好之外,也是為了能讓教徒們逐漸適應精神與肉體被剝離的過程。
可即便在靈能文明最為鼎盛的時期,能夠完成這個儀式的也只有極少數。
他們要么是苦修者之中佼佼者,經過了長期饑餓與痛苦的折磨后,精神得到了提升;要么就是天賦異稟,又得到了某一位“神靈”的垂青。
而像這種全民意識體化的情況在歷史中還從未出現過。
對于這世間的大多數生命而言,靈魂與精神都需要依附于肉體存在,貿然將兩者剝離只會讓兩者都迅速消失。
這意味著,時隔多年,他們的老鄉掌握了比過去的上層世界更先進的技術。
陸湘遠遠地注視著眼前因極度憤怒而膨脹了一整圈的陰影,他們所處的空間也因靈能力波動的影響而變得重疊、扭曲。
被凹折成了倒三角形的方桌,從內部塌陷猶如黑洞般突兀地遍布于房間內的窟窿。
在宋嵐表明來意之后,空間的扭曲變得更為明顯了。
覺察到不妙的犯人們作鳥獸散,他們都還清楚地記得上一次判官發怒時究竟發生了些什么。
在迄今為止遇到過的對手中,判官是靈能僅次于腐壞的存在,而后者則是竊取了他人的靈能,由不屬于自己的力量強行堆積出來的產物。
當看見判官的剎那,陸湘的職業病犯了。
她條件反射地開始評估起了對方的靈能強度,這曾是上層世界引路人的職責所在——雖然從未被放到臺面上被提及,但所有人都清楚“神靈”之間亦有等級的劃分,在祂們中的每一個剛剛完成晉升儀式過后,便會由她來給予評估。
放在那個時代,用宋嵐的話來講,眼前膨脹的陰影無疑是一個品質上好的蛐蛐,在他熟悉了上層世界的規則之后,再廣為發展信徒,未來極有可能成為上層世界中的佼佼者。
這在上層世界的通道被封鎖之后顯得尤為可貴。
除了天賦使然,陸湘想不出別的可能。
只可惜他們選擇的道途從一開始就決定了他們未來的性格,如果這只品質上好的蛐蛐從一開始遇到的是宋嵐,那么現在的場面就應該是大家坐下來泡上一杯茉莉花茶,心平氣和地談一談監區里的奇聞軼事。
宋嵐則按照他們在樓下商議好的原計劃,試著用真誠打動判官,“事情的起因是你的寵物在我回去的路上襲擊了我,從法律上來講,我這應該屬于正當防衛,你應該了解你的寵物,用大型猛獸來形容也不為過,根據聯合政府最新頒布的法令,養這類寵物需要許可證,而且還要嚴格限制它們的行動,否則很有可能發生傷人事件。”
宋嵐這連珠炮般的說辭起到了一定的效果,讓蠢蠢欲動的判官陷入了短暫的遲疑。
當然,遲疑的主要原因并不是被宋嵐的真誠所打動了,而是被在對方高談聯合政府法令之后懷疑這個人是不是腦子有些不太好使。
這里是聯合政府戒備最為森嚴的監獄,所有被送進這里的犯人都被冠以了“最不可饒恕罪人”的罪名,遵紀守法的公民又怎么可能出現在這種地方。
另一個讓判官感到疑惑的是,他不知道這兩個人究竟是從哪冒出來的,沒有任何線索,卻又能輕易殺掉鮟鱇魚。
擊敗鮟鱇魚并不困難,但即使是他想要徹底將其消滅,都要費上不小的功夫。
巡查小隊的人卻向他匯報,鮟鱇魚在死亡前并沒有鬧出太大動靜,那個小巷里也沒有留下太多戰斗過的痕跡,當尸體被發現時,鮟鱇魚已經死亡了有段時間了。
宋嵐見判官陷入了遲疑,便乘勝追擊道,“你的寵物攻擊性實在太強了,為了自我防衛,我本就患有隱疾的腰在戰斗中雪上加霜,甚至今后可能會留下嚴重的后遺癥。”
這呆呆鳥夾帶私貨!
陸湘越聽越不對勁,剛才那一段話和真誠可一點都不沾邊,而且其實根本就是說給她聽的——之前在綠洲時的醫療報告就已經證明了宋嵐平時經常會出現的腰疼、肚子疼和頭疼都是裝出來的,他的身體要比一般都健康得多!
醫療報告顯示只有虛無的老寒腿確有其事。
“你是想讓我同情你?”
判官身影飄忽,蔓延的黑暗早已將兩人來時的道路封死。
倘若還有三人之外的人身處角斗場,便會發現整個建筑此刻都被充滿了不詳的黑色能量所籠罩著,地面上翻滾著猶如毒水的黑霧,墻壁也被扭曲腐蝕。
陸湘懷疑這位判官的能力和毒性存在著某種聯系。
過強的靈能強度讓他即使不需要刻意發動能力,也能將其特質顯露出來。
能力的特性也是出類拔萃的。
“我只是在說,在這個事件中我們都有損失,你失去了一只寵物,而我則留下了可能影響到未來生活的腰傷。”
按照聯合政府的行價,全面的腰部義體化手術改造至少要上七位數,這些錢應該能抵得上一只寵物的價值了。
同時宋嵐已經盤算好了,如果判官要拿寵物的稀有度來說事,那么他的內臟功能也可以靈活視情況靈活地出現問題。
他提議,“既然如此,我們不妨各退一步,我也不再追究你的飼養大型寵物卻疏于管理。”
這提議讓判官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遇到過這種把法律、和解掛在嘴邊的人了,在他的地盤,解決糾紛的方式就只有一種——賭上自己的一切,去角斗場了解恩怨,這條規則對他自己同樣適用。
起初還有人想要利用規則奪取判官的名號,然而在他將所有的對手都送去C區當奴隸之后,就再也沒有犯人敢向他發出挑戰了。
不過判官隱隱看出了宋嵐的談話策略。
這恐怕就是人們常說的先將談判對象拉入自己熟悉的領域,再用豐富的經驗說服對方。
在這個監獄里,法律意識的確是所有囚犯的知識盲區,他們不知道,也根本不在乎聯合政府頒布了什么法律,又是怎么解決糾紛的。
事實上不止判官,就連陸湘也看明白了宋嵐的談判策略。
這呆呆鳥壓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用真誠打動對方,真誠不過是他的幌子,他這分明就是碰瓷!
十七區就一群以此作為職業的人,他們會仔細挑選視野盲區,在路口車速慢下來時突然從路邊沖出來撞在車上,隨即以義體故障為由索要高額的賠償金!
更讓陸湘大跌眼鏡的是那洶涌澎湃的靈能卻因為宋嵐的碰瓷行為而變得舒緩了下來,劍拔弩張的氛圍也有好轉的趨勢。
判官饒有興致地問了一句,“那么按照聯合政府法令,我是不是還要賠償你的腰傷?”
“按照最近義體醫院的行價,全套的腰部植入體手術最低也要102萬瓦,不過這件事我也有錯,就不要賠償了。”
“102萬瓦?我可以折算成這里的通用貨幣賠償給你。”
意料之外的情況出現了!
就連宋嵐也沒有料到判官竟然會真的應下賠償金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了個措手不及,讓他不得不向陸湘投以求助的眼神。
這的確是他的失算,以判官的地位,102萬瓦不過是一個普通到了極點的數字。
陸湘扶額。
難得見到宋嵐在談判中吃癟,可是這場景非但不緊張,而且還有些好笑。
“這個街區之內一切規則都由判官來制定,但最為掌權者,也要遵循公平公正的原則。”
判官忽然改變了主意。
起初,他已經做好了要用最痛苦的方式結束兩人生命的打算,但經過一番談話過后,他發現這個兇手似乎有些意思,至少要比那個只知道進食的古怪生物有趣得多。
“那么,在將聯合政府的法令執行完畢之后,就該遵守這條街區的規則了。”
靈能所產生的壓迫感又一次席卷而來,判官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你現在有兩個選擇,其一,是向我發起挑戰,我會在角斗場安排一場公平公正的較量;其二,就是由你來代替鮟鱇魚的位置,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履行它未完成的任務,在角斗中解決掉一個名叫帝王的對手,既然你能殺掉鮟鱇魚,應該能做得到吧?”
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會選擇第二條。
判官一度覺得自己實在是太過仁慈了,D區有無數人都渴望著能取代鮟鱇魚,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里,成為寵物也沒什么不好的,判官的寵物要比這里的大多數人都滋潤得多。
“但是——”
判官話鋒一轉,看向了跟隨宋嵐一起而來的陸湘,“名額只有一個,這是D區不可動搖的規則,你們應該聽說過C區的奴隸該如何成為D區的居民吧?沒錯,只有擊敗一個D區的原住民,雙方互換身份。”
這是他臨時靈光一現想到的樂子,從兩人互動的小動作不難看出他們的關系很好,甚至還極有可能是情侶,“你們可以在這里解決,或者我可以為你們安排一場正式的角斗。”
這在監獄里可不多見。
“我們都沒有取代鮟鱇魚的打算,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可以很快找到取代鮟鱇魚的新寵物。”
宋嵐的回答讓判官愣了愣,他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這么說,你決定在角斗場向我發起挑戰?”
“不,我也不打算這么選。”
宋嵐覺得自己已經盡力,他努力嘗試通過和平的手段來解決問題,然而遺憾的是這從來都不是一個和平的世界,尤其是這個充滿血腥、暴力與罪惡的監獄。
“你這是什么意思?”
洶涌的靈能又一次涌現了出來,就連空氣了都沾染了腐敗的氣味。
兩人所處的房間都因為不斷膨脹的靈能扭曲崩塌,虛無的黑色陰影正如黑洞一般將周圍的一切物質牽引過去,“這世間沒有什么是真正永恒不滅的,即使對于意識體而言也是如此。”
判官認為自己已經看穿了宋嵐的內心。
這個監區里曾經也的確出現成為意識體后便認為自己不死不滅,從而肆意妄為的角色,而他們后來的下場多半都非常慘淡,“去C區當奴隸可不是最糟糕的結局,至少那些人還有希望可言。”
在靈能的摧殘之下,角斗場的穹頂開始崩塌,逐漸匯聚的靈能在半空中形成了漩渦狀的烏云。
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風雨即將降臨于此。
“去角斗場決斗太浪費時間了。”
宋嵐仰著頭,透過塌陷的穹頂仰望著被烏云遮蔽的天空。
想必這聲勢浩大的動靜一定會引起那位統治者的注意,畢竟判官也算得上祂從眾多犯人里挑選出的品質優良的蛐蛐,培育一只蛐蛐的過程極為漫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判官之于統治者,其實就與鮟鱇魚之于判官如出一轍。
良久,宋嵐收回目光。
看來是他“蠱惑人心”的能力有所衰退,沒能將像過去在上層世界時那樣成為人人喊打的“信仰小偷”。
“現在和解還來得及么?”
他最后問了一句。
“和解?暗自慶幸吧。”
判官的聲音與雷鳴混雜在了一起,在靈能的催動下仿佛整個天空都壓了過來,“你即將目睹的是將意識體徹底抹去的力量,這就是主…”
“跳過。”
下一刻,烏云散去了。
時間產生了詭異的波動,以至于見證著這一幕到來的犯人們恍惚間以為自己看見的一切都是幻覺。
天空依舊湛藍。
正值午后,陽光透過白云照射在這片大地上。
他們還看見了最強改造人的宣傳海報,上面的戰績已經上升到190,下一場預告的對手依舊是人氣選手鮟鱇魚,按照過往的戰績,鮟鱇魚選手的第二戰往往都是以毫無懸念的碾壓姿態擊潰了對手。
這將會是一場充滿了懸念的對決。
當犯人的思維進展到這里,才忽然想起了鮟鱇魚選手遇害的傳聞。
對此,判官大為震怒。
他的憤怒劇烈到了足以撕碎天空。
…咦?
頭頂上晴朗的天空與他們的記憶極為強烈的反差。
判官真的動過怒么?
以及,鮟鱇魚選手真的被人殺害了么?
而當午后的陽光重新照進位于角斗場頂層的房間時,揮之不去的是猶如墨汁般飛濺得到處都是的殘骸,這也讓宋嵐所處的空間充滿了兇殺現場的氣息。
“老陸,你剛才也都看見了。”
宋嵐沉思良久之后,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他是自然死亡。”
小劇場其三百二十六:
某年某月某日周四,傍晚 “老陸,我覺得你的言論很有歧義,為什么我在你眼里看起來就和墮落之源沒什么區別?”
宋嵐提出抗議。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工作的緣故,陸湘腦海里總會產生一些“古怪”的想法,他敢打包票在這個方面對方可比他要懂多了。
而他則一直都是心智健康的代名詞,瀏覽過的最過分的電影恐怕也只是因為抨擊了公司體制而被封殺的禁片。
“沒有歧義,這是人之常情,非常自然的心理和生理反應。”
“喂,你說得越來越過火了。”
公寓里現在可是住著夜鷺和小洋芋這兩個小朋友。
這種事小朋友聽見了能頂得住么?
“這些都是科學知識。”
經過了另一番研究,陸湘發現自己似乎從一開始就走進了誤區,“為什么我要克服這些念頭?”
對此,網上做出的解釋是會消磨人的意識,更嚴重一些的情況甚至會使人目光呆滯,極度自卑,且智商逐年下降,最后完全淪為傻子。
但這些事顯然都不會發生在她的身上,而且據她仔細總結后發現,這反而對她的健康有著極大的好處。
“對健康有好處的事就應該積極嘗試。”
陸湘大徹大悟,“為了我們的健康著想,也請你改變看法,勇于做出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