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神國內。
山川崩解成細沙,烈日蒙上一層烏光,汪洋枯竭,河水逆流。
有許多人死去,有許多人哭泣,有許多人向神明祈禱。
可他們的神,此刻不知所蹤,沒有回應。
一道道猙獰的裂隙在五光十色的天空中無法愈合。
宛如極光般的幕布在天空中定格,此刻天空再也不分白晝黑夜。如畫卷一般凄美的光景,令人諷刺的是,這卻是瀕臨毀滅前最后的瑰麗。
明滅不定的天空徹底暗下。
世界宛如一棟停了電的房子,烈日徹底暗下,沒有月亮,天空一片死寂漆黑,世界陷入了一片無邊的黑暗中。
沒有了光。
沒有了聲音。
成了空。
一束光穿過支離破碎的防御天幕,宛如流星一般,向大地墜去。
流星般的光芒中,一位渾身宛如破碎的琉璃般皸裂、面貌凄美的貓女郎,緊貼在鄭修的背后,溫柔地將鄭修攬入懷中。
破碎、分解、逸散,貓女郎身體表面的裂紋隨著下墜,快速地化作齏粉,逸散于這片天地間。
“真名,”
“優雅的溫柔鄉。”
身軀若隱若現的貓女郎,那只剩小半張臉完整的凄美容顏上,露出一抹釋然的微笑。頃刻間,她一點點地裂開,趁著尚未徹底消散之前,化作了無數細小的零件,零件重新拼接、重組,圍繞著雙目緊閉的鄭修旋轉著,轉眼化作了一棟精致的小洋房,將鄭修包裹在內。
鄭修感覺自己就像浸泡在溫暖的海水中,似躺在母親的懷抱里。
一束束粉色的光暈從鄭修的體內穿過,修復著鄭修的身體,治愈鄭修在黑源海中受到的“創傷”與“刪除”。
通體粉嫩卻難掩其衰敗氣息的小洋房——“優雅的溫柔鄉”,狠狠地撞在大地上。一片溝壑與山巒交錯的破碎之地,在后者的撞擊下,頃刻間成了一片粉色的沙漠。
碎裂的“溫柔鄉”中,一道軟綿綿孱弱的影子被彈飛出去,如被拋棄的洋娃娃般落在遠處,滾出上千米遠,最后在沙漠上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凹坑。
浩浩蕩蕩的粉塵揚上天空,鄭修劇烈地咳嗽著,艱難地爬起,爬向數千米外那圓形的凹坑。
“安妮,”
“安妮,”
“安妮…”
鄭修聲音嘶啞,喊著安妮的名字,起初他狼狽地在粉色的沙漠中爬著,漸漸地粉色的沙漠變成了褐色的沙海,鄭修從爬行變成了跌跌撞撞地走著,后來速度越來越快,箭步如飛,來到那坑洞面前。
天色死寂,漆黑無光。大地時而裂開,時而震動,時而擴張,時而崩塌,時而收縮,極度地不穩定。鄭修耳邊的“萬物之聲”一點點地弱了下去,數不清的生命在消逝,名為“人類”的種族漸漸地在這滿目瘡痍的世界上“死去”。
當鄭修來到橘貓面前時,他的耳邊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音。
安靜,空寧,只余凌亂的呼嘯,似是世界的慟哭。
黑色的流光在鄭修的背后交織,一扇迷你的門扉打開,領航員“烏”扇著翅膀從門后走出。
她一言不發,看著大坑中,那失去了光彩的毛發,那徹底變成了死灰色的小貓身影,還有那位渾身散發著濃濃“思念”與“悲傷”氣味的船長。
鄭修怔怔地望著那一動不動的“灰黑色小貓”,在沙漠上站了好久。
他緩緩上前,輕輕地將那頭冰冷的小貓抱在懷里,一屁股坐了下來,仰望無星的夜。
天空中閃爍著的并非星辰,而是比黑夜更為漆黑的“裂隙”。
領航員烏緩緩飛了上去,她其實有很多話想告訴船長,包括她想起了什么。可此刻,看著明明很悲傷,卻努力讓自己顯得很從容的船長,小烏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飛在鄭修的臉頰邊,用小手輕輕拍打著鄭修的臉蛋。
鄭修閉上眼睛。
驛站前,少年提著一頭小貓,笑嘻嘻地看著對鳳北恐懼至極的橘貓。
它沒有名字。
那就叫它小鳳好了。
是頭小母貓呀。
陌河軒前。
男人作畫,女子雙手托腮,捧著臉柔情似水地望著沉思的男人,她的頭上立著一頭橘貓。
屋檐下。
鳳北一襲黑色長裙,孤傲清冷,橘貓懶洋洋地蜷在女人懷中,為這份冷漠與冰冷增添一份暖意。
赤王頭上。
總有一頭橘貓蹲著。
赤王懷里,總有一頭橘貓趴著。
那一年,鳳北學會了做炸魚餅,她總會給橘貓的食盆里裝滿新鮮出鍋的一盆,橘貓每次都會吃得肚皮兒圓滾滾的,舒服地拍著肚皮在地上打盹。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鄭修習慣了看似高冷實則漏洞百出,總喜歡和鳳北做出一樣表情的橘貓;他也習慣了橘貓嘴上罵罵咧咧地喊著“愚蠢的人類”、“愚蠢的容器”、“愚蠢的神”;他也習慣了橘貓嘴上嫌棄身體卻尋求著“鳳北的味道”;他更習慣了橘貓站在他身邊,伸出爪子和他重重一拍,同時說出“必拿下”時的默契。
“啊…”
鄭修神情異常地平靜,在他的精神海中,兩尊“鄭修”,一尊“神性的他”,一尊“人性的他”,“人性的他”淚流滿面,光芒一點點地黯淡下去。“神性的他”波瀾不驚、神光內蘊,一點點地亮了起來。
嘶啞的聲音在喉間回蕩著,他越是平靜,一旁的領航員烏聽著就越難受。
“你騙了我。”
“原來你這家伙,毛不完全是橘色的。”
鄭修撫摸著那冰冷烏灰的毛發。
“你騙了我。”
鄭修又道:“你說你一定會重新吃上鳳北的味道。”
“可我明明就快找到鳳北了呀。”
“你騙了我。”
“你說過,真正的主宰,不存在性別、形體、人性的桎梏,你早已化作‘權柄’本身。只要源海的任意角落,‘優雅’尚存,你…不死不滅。”
“你竟然…特喵地一句話騙我兩次。”
“你不是一直很鄙視人性中孱弱的部分,整天嘰嘰歪歪說這些是糟粕,是沒必要的,是多余的,你救我干什么,多余。”
“勝敗乃兵家常事,神與神之間的爭斗嘛,哪有一帆風順的。”
鄭修伸出巴掌拍著橘貓的臉蛋。
“你這騙子。”
啪、啪、啪。
“騙子。”
像是要將橘貓緊閉的眼睛拍開。
“喏,別裝了呀,你不是說你不死的嗎?啊?優雅?你倒是優雅一個給我瞧瞧啊。”
“優雅啊,你倒是優雅啊!”
“你不是總說‘優雅永不過時、安妮永不言敗’地嗎?你倒是言一個啊!”
鄭修深深地低下了頭,抽著抽著,他抽不動了,將冰冷的橘貓尸體抱在懷里。
在黑源海中,他曾聽見的聲音,那一句句絕望聲嘶的吶喊,仿佛再次回蕩在他的耳邊。
鄭修下意識地,毫無感情地,將那句話復述出來:
“…我們的努力,我們所受的折磨,我們這些年所經歷的一切,難道…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嗎?”
鄭修雙目漸漸失神,自嘲一笑:
“呵…可笑的宿命。”
可笑的并非每個人的宿命,鄭修在那片黑源海中,不知日月的浸泡中,他感受到了一股無邊的絕望。
那股絕望如冰冷的寒流,沁入他的心扉。
那巨大的統一的“意識集合體”所表達出來的絕望,并非是對“個人命運”的絕望。而是這片源海的“結局”,是注定的。
曾經有一群人,努力過,掙扎過,斗爭過,最終都化作了“源”的一部分。
“終結”,就是萬物,就是一切的“結局”。
鄭修正是因為感受到了這一點,深切地理解了這股絕望背后深藏的意義,所以才理解了那句話。
無論鄭修做了什么,無論他是否戰勝藏在雪莉身后的七位神,無論他的船是否能打碎船舵上的“禁錮”而重新啟航,無論他做什么,無論他是成了神,還是成為主宰…他無論如何努力,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萬物的結局早已注定。
他在被黑源海浸泡的那段時間里,“看見”了他們,鄭氏的“結局”。
他們所有人,無論神還是主宰,或是普通的人,最終都會死去,或回溯,或變虛無,最終“萬物”,都會成為“源”的一部分。
他們將失去“自我”,成為“集體”。
鄭修不明白為何會發生這種事,為何一切都終將走向“結局”,他不知道其中因由,可當鄭修明白了這件事時,抱著安妮的尸體,連主宰都逃不過死去,那種無邊的絕望與悲傷,此刻深深地籠罩著鄭修,將他包裹著,讓鄭修似墜下深淵,如風化般,再也聽不見任何地聲音。
漸漸地。
一道道身影快速地趕向這邊。
負責“傳送”眾人的慶十三可謂累得夠嗆,沿途的尸骸觸目驚心,可此刻他已經顧不得悲傷與懊惱,通過隊內頻道,他聯絡上仍活著的眾人后,逐一傳送到這片粉色的沙漠附近。
在沒有晝夜流逝的世界里,時間似乎失去了原有的意義。
鄭修抱著失去溫度的貓兒尸體,不知過了多久。
粉色的光芒徹底散去。
安妮沒有醒來。
一具渾身包裹在繭子里的“怪人”行走在沙漠上。
“那是什么?”
在空中彈著“絲兒”,渾身傷痕累累的喜兒,向老爺奔赴途中發現了用詭異而快速的姿勢奔跑在沙漠上,同樣向老爺飛奔的“怪人”,猛地一愣,準備出手。
“別,那玩意好像沒惡意。”
慶十三隨后趕到,他背上扛著捂著老腰哼哼唧唧喊疼的老神醫。
一尊滴著瀝青的蓮臺,劃破黑夜,以可怕的速度飛向沙漠。
和尚坐在蓮臺上,雙手合十,神情瘋癲,一時大笑一時哭,不斷喊著:
“小僧想起來了!”
“都想起來了!”
“忘不了忘不了!”
“老妹啊!”
“咱們家人呀!”
沙漠上漸漸地變得熱鬧起來。
他們朝沙漠中央匯聚。
他們注意到坐在沙漠中,如風化的雕塑般,一動不動的身影。
他的懷里抱著一具貓兒的尸體。
不知是誰,停下腳步。
“聽。”
葉側耳傾聽:“風在哭。”
蛇吐槽道:“姐姐,除了你沒人聽得懂。”
“我好像…聽懂了。”荊雪梅攜其他三女趕向此處,遠遠地望著那看似平靜的背影:“是老爺的心里在哭。”
沙漠上圍滿了人。
那渾身包裹著繭的“怪人”,在眾人各異的目光下,一點點地走到鄭修的背后。
所有人都知道這玩意不是人。
沒有人知道它是什么。
它渾身包裹著雪白的繭子,朝鄭修伸出了宛如手一般的身體部分。
“叔叔…”
怪繭用生澀的話音,在鄭修背后說出了一句:
“叔叔。”
怪繭身上的絲兒一點點地剝落,露出了中空的肚子。
“喵。”
怪繭的肚子里,竟蜷著一頭,宛如初生的畜牲般,小小一頭的橘貓。
橘貓睜開眼睛,純凈靈動,望向鄭修。
“你他喵剛才是不是在抽吾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