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闇密錄?”
雖說封面少了兩個字。
但鄭修讀到關于“棉蛻”的記錄時,眨眼將封面的字腦補完整。
“咦?壯士竟知道‘常闇’秘聞?”
老者驚訝道。
鄭修搖搖頭,并未作答。他面色古怪地看完關于“棉蛻”的記載后,又翻閱到最前一頁,閱讀綱要。
一口氣讀完,鄭修大致明白了。
寫下這本書的人,并非真的知道有常闇,或是直面過常闇。
正如沒有火焰的上古時代,原始人畏懼黑夜那般,古人對未知的事物,抱有敬畏之心。
一切恐懼來源于“未知”,源于火力不足。
換言之,是因人類的“無知”與“弱小”。
對于“常理”無法解釋的事情,大到氣候變化、晝夜交替,小到水凝成冰、火燒成炭。想象力豐富的古人,通過所見所聞,結合一定的主觀臆測,將一些奇怪的秘聞用這種方式記錄下來。
棉蛻是其中一種。
這本古籍上還寫了許多奇奇怪怪的生物,喚作魑魅魍魎,譬如什么人面鯉、八足蛛身虎、游世魚、逐日者。
不知在多少年以前,古人便想象世界分為兩面,一面“常世”,一面“常闇”,兩面互不相通。可一旦常世中發生了怪事,他們便推測是有邪祟之物從常闇中跑出來,禍害人間。
說實話,類似這種的民間古籍鄭修在入獄前也讀過一些,千奇百怪無所不有,但上面所記載的事情太過離奇,在天下人普遍仍認為“天圓地方學說”的當今,鄭修很難將這些奇怪的故事當成真的去看待。
現在不信也得信了。
書上說,“棉蛻”無形無色,肉眼難辨。
棉蛻起初就像是一種傳染病。
在大乾尚未建國前,在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傳說有一個佚名村莊,有一位年輕貌美的婦人叫做“棉”,懷胎十月,臨盆時卻生下了一坨形似淤泥的“孩兒”。
棉與丈夫大驚,淤泥宛如有靈,鉆入門縫消失在黑夜中。
棉自此郁郁寡歡,可在十天后,棉在家中聽見了嬰兒啼哭的聲音,最后在一個密閉的箱子中發現了嬰兒。
嬰兒眉目酷似棉,婦人念兒心切,以為是她的孩兒蛻變新生,便取名一字“蛻”。
蛻的外觀看似與正常孩童一樣,惟獨格外安靜,不哭不鬧,長得很快。
一個月能長成三個月孩童大小。
婦人只道孩兒是出生時受了寒,丈夫卻越看越古怪,因為那孩兒長得只像棉,不像他。
直到兩月過后,孩兒忽然陷入了沉睡,身上長出了墨綠色的霉斑。
又有一天,棉在家中另一屋中又聽見了嬰兒啼哭聲,打開一看,又是一個嬰兒。
同一時間,棉所在的村子里,另一位孕婦同樣生出了淤泥孩兒。
直至村里出現了第六個奇怪的嬰兒時,有人請來江湖方士,自稱是天生通靈的奇人。方士說孩兒是鬧了邪祟,一把火將所有孩兒以及懷胎的婦人燒盡后,總算結束了這件事。
因此,這種現象,后來被人稱作“棉蛻”。
棉蛻之所以被稱為“百年蟲”,是因為這種現象每隔百年會出現一次,大多出現在偏遠之地。
在關于“棉蛻”的記錄最后,書者根據當年奇人方士留下的話推測,棉蛻是一種來自常闇的“蟲”,到了百年期,會偷偷潛入孕婦腹中,食去腹中嬰兒,并取而代之。孕婦臨盆時,初生的棉蛻會以“淤泥”的形態逃走,發育一段時間后,又會將人類形貌的“人茸”送到孕婦家中,繼續汲取養分,分裂出更多的“人茸”。
“人茸”只是看起來像嬰兒,可實則,是一種名為“棉蛻”的蟲。
人茸不是人。
自古以來,要解決“棉蛻”,只有用烈火燒死所有的“人茸”,以及懷有棉蛻的孕婦,方可阻止棉蛻進一步繁殖。
如此駭人聽聞的“故事”以晦澀的文字記載在古籍中。
鄭修越讀越是心驚。
忽然,鄭修想到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如此殘忍的解決棉蛻的方法,正常人即便再愚昧,也不可能相信一本老掉牙的古籍,直接選擇活活燒死孕婦與孩兒。
那嬰兒鄭修親眼見過,若不是用上靈感,從表面上看,那嬰兒看起來與正常嬰兒一般無異,難以區分。
“你們,為何對古籍上所述深信不疑?”
老人嘆息:“因為,大約二十年前,此地已經鬧過一次‘棉蛻’了。”
鄭修眉頭一跳:“二十年前?”
“是呀,壯士。”老者無奈苦笑:“老朽當年親手燒過人茸,自知棉蛻厲害。燒了人茸后,老朽心中罪感難消,抑郁不已。便培養小釗成為鏡塘鎮第十六代凈巫,老朽歸田去咯。”
二十年前。
又是二十年前。
每百年出現一次的棉蛻,時隔二十年,再次出現。
鄭修面無表情,捏緊拳頭。
他心中有一個聲音不斷地在告訴自己,這一切與自己并無關聯。但鄭修無論如何都難以將這獨特的時間節點,用“巧合”二字解釋過去。
到底是為什么!
如果說最開始他接觸此事是因為如塵的堅持與良心作祟,當鄭修得知棉蛻時隔二十年后重新出現后,心態隱約有些不同。
“我替你們解決棉蛻,鄭某與當年的方士一樣,是通靈之人。”
老者聞言大喜:“當真?”可大喜過后,老者面露愁容:“然古籍記載,當年的方士仍是燒了。”
“無妨,若解決不了,你們再燒。”鄭修口吻無喜無悲,道:“可與之交換,鄭某希望為此事收取報酬。”
“你還要錢?”小釗聲調忽然提高插口道。
老者摸了摸小釗的腦袋,露出為難之意:“壯士有所不知,鏡塘鎮地處偏遠,罕與外界流通。在鎮上生活并非用的是大乾的鑄幣與金銀,而是以物易物,若壯士求的是財,恐怕…”
鄭修搖頭,擺擺手:“非也。”
他便列了一個清單,將自己的要求說出。
御寒棉襖兩件,火折子、干柴、粗糧若干。
一聽鄭修的要求老者大喜過望,錢他們沒有,可要物資,他作為第十五代凈巫,在鎮上有一定的威望,很容易便能湊出鄭修所需之物。
別了凈巫一家,鏡塘鎮中民舍仍是門窗緊閉。
但一扇扇門窗偷偷打開了許多縫隙,鄭修與如塵走在路上,里面傳出的目光令鄭修感覺渾身不自在。
他們看著鄭修與如塵,就像是看著兩個怪物。
如塵乖乖跟在鄭修身后,一蹦一跳,顯得很開心,可他笑著笑著便滿面愁容:“鄭大哥,你說,咱們若插手此事,會不會耽誤了你救鳳北施主一事?”
鄭修搖頭:“我沒打算耽擱太久,其實剛才查看嬰兒時我就大概想到辦法了,如今看了凈巫保存完整的《常闇密錄》,把握更甚。如果順利的話,應該在天黑之前,便能解決此事。最壞的結果,無非是功虧一簣,按照他們自己的土法子去辦罷了。再者,在我尋找棉蛻時,他們替我收集物資,同樣是能省去不少時間,一舉兩得。”
“不愧是鄭大哥!”如塵笑著朝鄭修豎起大拇指。
鄭修與如塵回到那舉行“凈污禮”的空地上,火焰燒盡,只余一地狼藉。
那婦人仍抱著“人茸”跪坐在地,一旁丈夫不敢上前,唯唯諾諾。
“那男人真是畜生,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婆娘被活活燒死!還不如老子一巴掌拍死他!”
如塵看著那唯唯諾諾的丈夫,忽地面露猙獰,殺氣騰騰地說了一句,緊接著又恢復正常,轉頭看向鄭修時又如白月光般單純平靜,如塵摸著光頭納悶道:“鄭大哥你要如何找到那名為棉蛻的蟲子?”
“順藤摸瓜。”
鄭修意有所指般說了一句后,便走向婦人。
“你們想對咱家翠花做什么!”
又驚又恐的男人張開雙手擋在鄭修與如塵面前。
如塵啞然失笑:“你這人真是奇怪!要燒你夫人的是你,現在跳出來仍是你!你既然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夫人被燒死,現在這般惺惺作態,豈不是惹人笑話?”
“你這和尚說什么屁話!”男人一聽,暴怒道:“凈巫說了,被烈火焚燒那是凈化!況且,是翠花不愿與那蟲子分開!那不是人啊!根本不是人!它是蟲啊嗚嗚嗚…如果不是那蟲,我咋能眼睜睜地看著翠花被燒死…嗚嗚嗚…咱們老張家到底做錯了什么,天公這般對付咱們翠花嗚嗚嗚!”
一開始暴怒的男人說著說著,竟忽然崩潰了,掩面痛哭。
如塵見狀,勐地一愣,本還想罵兩句,看著跪在地上嚎啕痛哭的男人忽然就罵不下嘴了。
“讓開。”
鄭修手指撫向眉心,一顆潤著澹澹黑氣的骰子從眉心鉆出。
失敗。
鄭修原地等了一會。
等特質效果消失,鄭修再丟。
直到第三次,鄭修終于觸發投機取巧,丟出了大成功。
如塵看著鄭修動作古怪,可他偏偏看不見鄭修的詭物,心想鄭大哥是否頭皮癢癢了,正想關心一二,卻見鄭修的眼神堅毅,不似在玩,便乖乖閉上嘴巴,靜觀其變。
他想起等等大師說過一句話:天下怪癖有八斗,奇人獨占一石。言下之意是天下所有人都是正常的,惟獨奇術師行為舉止古怪,為的就是遵從千奇百怪的“規矩”,符合奇術的“限制”,常人難以理解,所以才稱作奇人。
或許鄭大哥施術的規矩就是撓額頭呢?一邊想著,如塵習慣性地摸摸光頭。
你聚精會神!
普通成功的靈感無法看得清晰,但“聚精會神”下,鄭修的視野陡然變幻,人物輪廓、地面屋檐,同時染上了一層絢麗的墨色光影。
大成功靈視。
“這是?”
在靈視下,鄭修發現鏡塘鎮上空竟飄著一片綠色的光點,無數的光點隨風舞動,忽而向上,忽而向下。
再仔細辨認,那光點細看竟呈傘狀,讓鄭修想起了一種名為“蒲公英”的植物。
“不對…”鄭修童孔一縮,下意識屏住呼吸:“是孢子。”
“包子?”
聽見鄭修自言自語,如塵連忙追問。
“別吵。”
鄭修按住和尚的光頭,重新恢復呼吸。這棉蛻只會尋孕婦寄生,吞食孕婦腹中嬰兒取而代之。如此有規矩的繁殖方式讓鄭修明白天空中那只有靈視才能看見的“孢子”對孕婦之外的其他人無害,否則古人早察覺到異樣了。
鎮上其他居民不也平安無事。
綠色的光點并不密集,鄭修看了幾眼,抓緊時間尋找線索。
低頭看時,鄭修發現婦人懷中抱著的“人茸”身上,連著一根根“絲線”。
“放心,鄭某沒有惡意。”鄭修朝翠花露出迷人的微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
鄭修拔下了一根,人茸沒有任何異樣,仍是不哭不鬧。說起來鄭修最初的感覺并沒有出錯,嬰兒的“啼叫”聲不像是哭聲,更像是一種“叫”,那根本就不是人類嬰兒能夠發出的聲音。
表面看起來像嬰兒的生物,實則早已被“棉蛻”取而代之。
無形的“絲線”宛若蛛絲般,鄭修拔下后,那根絲線竟粘在了鄭修指頭上,一直向下延伸。
鄭修一直未做解釋,如塵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斷撓頭。他見鄭修朝自己豎起中指,便伸手在鄭修指頭上晃了晃:“鄭大哥,你指我作甚?”
“我沒指你。”
鄭修翻了一個白眼,可很快他便發現了一件事,如塵的手指竟無礙地從棉蛻的絲線上穿過。
“原來如此。”鄭修心想第一個發現了棉蛻的那位江湖方士,是否也看見了同樣的場景,才想出了用烈火燒死棉蛻的辦法。
但轉念一想,鄭修又否認了這種可能性。若那方士真能看見“絲線”,自然能順藤摸瓜摸到棉蛻的藏身處,怎會用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殘忍辦法。通靈人和通靈人不能一概而論,鄭修得丟出大成功才能看得深切,想必當年那位方士的通靈程度,并沒有現在的鄭修那么深。
“走!跟上!”
鄭修知道時間緊,不想浪費時間,當下沒有廢話,讓如塵跟上。
順著棉蛻留下的“絲”,應該能摸到棉蛻的老巢處。
在鄭修與如塵離開后不久。
小釗攙扶爺爺回到屋內。
屋內塵封多年,滿是蛛網,顯然常年無人居住。
更奇怪的是,在灰塵之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黑色鴉羽,鴉羽嶄新,仿佛是剛從烏鴉身上拔下。
“爺爺,五年不見,你怎么突然回來了?”
小釗用手抹去一張凳子上的灰塵,對屋內的鴉羽視若不見,攙扶老人坐下后,小釗乖巧地跪在老人膝旁,眨著天真無暇的眼睛問道。
坐下后,背影句僂的老人,腰背漸漸地越挺越直,渾濁的眼睛越發明亮,仿佛在短短幾秒內,變了另外一個人。
“小釗呀,你還記得‘逐日者說’么。”
老人沒有回答,忽然問道。
小釗答:“記得。傳說古時有一位叫做‘燭’的人,崇拜烈日。他有一天朝著烈日跑啊跑,跑啊跑,跑過千山,越過萬水。最后在一座好高、好高、好高的山峰上,追到了太陽。”
老者點頭,笑道:“嗯,記得就好,后來呢?”
“后來,燭融化了。”
老者笑道:“燭因為太靠近太陽,而被烈日融化…”
老者說到這里,閉上了眼睛。
許久。
老者的眼睛重新睜開:“太過接近常闇,亦是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