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照進皇宮大殿,微微透出的酒氣,讓人忍不住回想起昨日那一場酣暢的慶功之宴。
殿中坐著當前大唐的諸位宰相,三省二院六部都在這里,國師洛蘇也很罕見的再次列席。
這讓殿中眾人都升起了十二分小心。
議題則是雍國公洛玄凌進呈的有關于府兵駐守邊疆的問題。
這不是一個利益分配的問題,而是帝國在運行過程中,切實所遇到的重大問題。
這一類問題不需要皇帝乾綱獨斷,而是要群策群力。
李世民環視殿中眾人一周,“雍國公提出的這個問題非常好啊。
取亂之道!
大唐在西域所需要的是戰略定性,即讓西域從一個戰爭地,變成一個商業地。
當然,在能夠做到的時候,還是要盡量不讓地方出現獨立的苗頭,朝廷應該在這方面單獨劃出一部分錢,來做維持穩定這件事。
漢戾帝的時候,有七成戰爭都是漢朝主動挑起的,最后得到了什么,國庫空虛,將領腰包鼓起來,士卒流血,四夷離心。
利滾錢那東西是什么諸位公卿應該都清楚,不要說普通的府兵,就算是洛氏借那東西也要扒層皮下來。”
江淮之地,還是財稅之地,保護住這里不受到造反的人傷害,朝廷就不會缺錢。
但從中原到西域,這萬里之遙,很多府兵家庭根本就負擔不起這路上的路費,如果在西域能打勝仗還能彌補損失,只要戰敗,一個府兵家庭就要破產。
日后,我大唐軍勢再往西而去,到康國所在,那是真正的萬里之遙。
李靖是兵部尚書,褚遂良是戶部尚書,直接掌管這兩方面,二人皆是一凜,“啟稟陛下,現在這種情況還比較少,陛下神威天縱,一聲令下,大唐將士皆踴躍參戰,征討西燕和高昌,都有大量的府兵主動參戰,國師所說的情況還不是很普遍。”
就連魏征都相當意外,有些坐立不安,連忙說道:“陛下,國師,要不然再議議,我剛才的想法可能有些不夠完善。”
李靖張了張嘴想要說話,但最后還是悻悻閉上了嘴,要低調。
所以在安西大都護府之中,要增設一個機構,當然不是胥吏,而是會費。
殿中燭火明滅,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同時響起的還有一陣陣嘆息聲,這的確是個大問題,又不能直接堵住百姓回中原的路。
周朝的時候,一開始都是貴族當兵,后來藏兵于民,全民皆兵,后來隨著甲胄的發展,漢朝基本上征召六郡良家子就足以鎮壓天下。
我大唐二十多年來,一直都運行良好,這一時之間,怎么去改革軍制呢?
最重要的就是安西大都護這個職位,我的建議是不要讓武職人員擔任,讓通曉軍事的文官去做,或者說,至少要讓文官有監督大都護的權力。”
李世民心頭緩緩浮現出疑惑,這些年國師所做的事,讓他漸漸有了些明悟,國師一定是在謀劃著某些事,他忍不住回想起之前洛蘇所說過的,“現在陛下你還接受不了,那就是時機未到,等時機到了之后,你會知道的。”
李世民卻越聽臉色越難看,殿中甚至都有些安靜,那噼里啪啦的燭火聲愈發的大,因為殿中愈發的安靜。
于是漢末列國都有自己的精兵之源,我大唐的折沖府雖然說是遍布全國,但實際上大部分都在關中,和漢朝的六郡良家子頗為相像。
待眾人都離開之后,李世民突然對洛蘇說道:“國師,剛才您所說的在西域維持一直募集軍隊,朕突然想要,是否能在長安也如此做,將百騎擴大一番呢?
處理各個國家間的關系,維護各個國家間和大唐的關系,才是最重要的。
解決這個問題,刻不容緩,改革現在的軍制,刻不容緩,朕絕不會將這個問題,留給后世子孫。
李世民的聲音在殿中回蕩。
大唐在安西,屯駐一部分精銳士卒,這些士卒拿糧餉,專職打仗,這些人可以從當地招募,也可以從中原招募,很多瀕臨破產的府兵,可以通過前往安西當兵,重新興盛起來,起碼多了一個機會。
魏征的建議的確是能解決府兵運行成本問題,但的確是很容易讓地方坐大,尤其是在朝廷勢弱的時候。
洛蘇溫聲道:“只要想要讓中央朝廷的財政不被拖垮,那最后當地自治就是注定的。
許多府兵家庭明明還有地,但只能賣地,乃至于去借利滾錢。
中原是樹干,西域、遼東、漠北都是樹枝,保證樹枝不出問題的辦法不是折騰樹枝,而是讓樹干茁壯成長。
中原廣袤,這顆參天大樹的根本在于什么呢?
李世民沉思片刻,轉頭望向洛蘇,“國師對剛才中書令和兵部尚書所言可有什么看法?”
洛蘇卻肅然道:“這是最關鍵的一環,西域這種地方,最重要的不是軍事能力,因為能夠和大唐軍隊抗衡的國家根本就沒有,西突厥也不過是冢中枯骨。
洛蘇加了一把火,“不僅僅是人心的問題,府兵制度中,武器、馬匹、糧食等都要自備,如果是關中之人到長安上值還不算什么。
難道天子你想讓大唐也變成那個樣子嗎?
大唐在西域只要和平就能賺錢,就能用當地的錢維持當地的軍隊,如果陷入戰爭,那就要從長安朝廷投入大量的金錢,這難道是天子和諸公卿所愿意見到的嗎?”
諸卿,人心向背,不可以不察啊。”
在邊境上設置專屬于邊境的折沖府,隸屬于各個都護府統轄。
洛蘇前面說的都讓眾人津津有味,但最后一句卻掀起了軒然大波,“國師,大都護就是軍事主官,不讓武官擔任怎么可以呢?”
這是理所當然的,西域就是中原王朝轄制漠北的一場王牌,而且西域有大量的經濟利益,必須要完全掌控在朝廷的手里。
“國師,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大唐的折沖府制度,府兵在十二衛之下,這十二衛是政府軍,歸屬于在南衙,也就是說這些軍隊在宰相的操縱下。
如果府兵在安西大都護府值守的話,僅僅路途上都要一年多,那必然要延長府兵上值時間,如果真的讓府兵在邊疆一待數年,那府兵制度是否還能支撐?
天下百姓都是思鄉的,這些年來,從四夷邊境逃回中原的百姓,有數萬戶,從中原遷往邊境的,全都是流放而去。
否則就湊不齊出征的費用,湊不齊費用的結果,想必天子和公卿就更清楚了。
洛蘇的眼中燃燒著熊熊的火焰,不在西域挑起戰火,是因為他有更大的追求。
貞觀五年的時候,陛下改制了一次軍制,調整了府兵的范圍和義務,以及享受的權力,但本質上是對府兵制度的加強。
隸屬于北衙,只聽從朕一個人的命令呢?”
說罷施施然離開太極殿,光照在他的身上,李世民在身后望著,只覺一座最高的山緩緩顯出。
我大唐的折沖府兵,是沿襲前代之法,加以改良,于是才有今日的制度,這制度中,最遠的就是兩千里外的折沖府,上值一年多。
洛蘇微微瞇眼,淡淡笑道:“天子想要做的,又有什么做不到呢?”
西域是中原的基本盤之一,在基本盤上,當然要慎戰。
難不成要裁撤或者多設置折沖府嗎?
大唐到現在幾乎沒有輸過,但后世的君王能有這個本事嗎?
魏征摸了摸自己的一字胡,吧唧吧唧嘴躊躇道:“這自古以來的兵役,無非就是征全國之兵,還是征部分之兵。
李靖臉色大變立刻高聲道:“萬萬不可,絕對不能讓當地自置折沖府,府兵的土地產業都在當地,還在本地當兵,又不入值長安,那豈不是和漢末諸侯一樣?”
大唐所面對的情況,是前所未有的,所以需要的戰略方向,也是以前不曾遇到過的。
現在這種情況比較少,現在可是大唐初期,現在就已經有了這種苗頭,以后的府兵會變成什么樣子,朕簡直難以想象!
如果有一天,我大唐的百姓都以成為府兵而恥辱,乃至于逃脫兵役,那就是我大唐要毀滅的時候了。
諸卿有什么想法,都速速呈上來,我們君臣集思廣益,為國家解決疑難。”
李世民皺著眉頭思索著,“國師的意思是,同樣中書令的想法?”
洛蘇搖搖頭道:“朝廷在漠北鞭長莫及,而且朝廷在漠北只有軍事威脅,沒有經濟利益,所以最后設置了燕王鎮北,那西域就絕對不能再設置一位宗王。”
“對一個土地實行統治的表現有兩個,其一能否調動兵卒,其二能否收取稅收。
洛蘇的話剛剛落下,李世民就勃然變色,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李靖,褚遂良,國師所言可是事實?”
李世民臉上和手上都暴起了青筋,可想而知他內心的不平靜,良久才說道:“朕自以為天下太平,卻不曾想,險些釀成大禍,為大唐出生入死的士卒,竟然已經漸漸走到這一步了嗎?
朕出身行伍,打了幾乎大唐立國所有的戰爭,但后事的君王能有這份本事嗎?
天子也有一部分直屬軍隊,那就是安置在北衙的百騎,人數很少,現在李世民是升起了擴展百騎的念頭,如果能夠擴展到千騎的話,那天子的安全就能夠大大增強。
起碼蔥嶺以東都要完全掌控在朝廷手里。
雍國公,你提的這個議題非常好,國師,您說的這些也提醒了朕。
三可汗會議的每一個國家,以及西域的每一個國家,都要繳納一定費用,用來支付駐守在安西的士卒糧餉。
燕山以南,太行山以東,一直到淮河,這一大塊平原,提供了天下超過五成的糧食,這里該賑災的時候賑災,該免賦稅的免稅,多在這里興修水利,注意治理黃河,大唐就永遠都不會缺糧和缺人。
那些武官,一個個都想著靠著戰功升遷或者發財,現在擔任大都護的是河間郡王李孝恭,他是不敢再立功了,但如果是其他人,那擅自挑起邊釁就是注定的。
但如今我大唐疆域遼闊,從長安到高昌就已經有七千里之遙。
不缺糧、不缺人、不缺錢,周邊就算是有什么跳梁小丑,又有什么值得畏懼的呢?
如果大唐能滿足第一個,但第二個卻做不到。
洛蘇的話實在是太符合李世民一直以來的慎戰觀點,諸位宰相更不用多說,打沒必要的戰爭,白白死人和花錢,對他們來說是最不愿意的事情。
在于平原的土地,以及生活在這些土地上的百姓,只要朝廷能控制住這些土地,中原就永遠都不會亂。
從當地人中選拔府兵,大概也只能如此了。”
朝廷的經濟條件好,就多花一點,經濟條件差,就減少,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既要體現出朝廷堅決不允許地方分裂的態度,又不能真的讓地方將朝廷的財政拖垮。”
李世民朗聲道:“朕以為國師所言,甚是有理,諸卿,就按照國師所言,做一份策論上來,朕要頒布出去,讓天下人都看到。”
在高昌之戰后,大唐以一種審慎的態度注視著西域這一片廣袤的地域,大唐使用武力加外交的方式,以極強的戰略定性使自己成為西域的仲裁者,世界上第一個國際法庭在這里誕生。——《唐帝國興衰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