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略有些有些逼仄,怪不得李世民一直都想要換到太極殿。
二人說話很是干脆利落,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
幫著李世民做事,對洛玄夜來說,沒什么問題,太上皇待在太極殿,也的確是不合理。
那么大的宮殿群,是處理朝政的,現在只有李淵和宮女和一些妃子,李淵每日在那里飲酒享受,要么就是給李世民生一群弟弟妹妹。
這些弟弟妹妹,之后都要封王、封公主,還要給他們食邑,想想就讓李世民感覺頭疼。
占著這么重要的地方,不干正事,給李世民騰地方是應該的。
只不過,這畢竟是太上皇,洛玄夜也稱呼了他十多年岳父和父皇。
洛玄夜在李世民面前倒是不至于冷面,他緩緩嘆息道:“陛下。
太上皇,他畢竟是父皇,就算是讓他離開太極殿,也不至于讓他到西殿中。
那殿中夏天熱還潮濕,冬天又陰冷,他年紀大了,待在那里實在是受罪。
這樣或許會有人指責陛下,不能盡孝。
臣思索,不如給太上皇修建一座別苑,能見到些山山水水,總好過西殿之地。
太上皇喜歡飲酒作樂,喜歡打獵,而且這樣還是讓陛下和太上皇離得遠些。
雖然太上皇之前犯了錯,但總還是要讓太上皇安度晚年的。”
李淵對洛玄夜還是很不錯的,至于武德年間后期,就連李世民都已經那樣了。
李淵還給了洛玄夜嶺南王的位置讓他體面離開長安,按照李淵動不動殺人的習慣,這已經算是不錯了。
如果不是李世民必須上位,李淵又太偏心李建成的話,洛玄夜是不會參與當初針對李淵的行動的。
而且,很關鍵的一點是,平陽長公主一直都牽掛著李淵。
洛玄夜已經不少次見到妻子暗自垂淚,但是平陽長公主又不能和李世民說。
只能現在由洛玄夜來說了。
如果是其他人這么說,李世民可能會笑笑然后不做聲。
但洛玄夜很少要什么東西,李世民略一沉吟,心中雖然還有疙瘩,但還是嘆口氣道:“就按照青陽你說的,讓父皇避居宮苑中。
但是打獵之事,稍后再議,不能隨便讓什么人接觸太上皇,以免出現奸邪之人蠱惑。”
現在李世民還沒能徹底把李淵的影響力清空,現在還不能讓李淵有重新接觸舊人的可能。
否則到時候可能會迎來不利之事。
洛玄夜知道這已經頗為不易,聞言便拱手告退,留下李世民一人坐在殿中。
殿堂內的帷幔半垂,殿外的陽光本也不能全部照進來,即便是正午日當空時,那光越過門檻,也不過是堪堪落在李世民的腳前。
明亮的光讓黑暗顯得更黑。
洛玄夜離開之后,這宮室突然顯得有些空,也或許是李世民的心中有些空,李世民身處其中竟然頗有幾分冷清和壓抑。
長孫氏從后殿走出,來到李世民身邊,她一看李世民的狀態,就知道他又有些難過了。
她也不說話,只是上前將李世民輕輕抱住,就如同在秦王府的那段歲月。
李世民沉默著,然后躺在長孫氏腿上。
他的胸中涌動著一些東西,想要迫不及待的建立一番功業,然后讓李淵看一看,告訴他,當初他的選擇是多么的錯誤。
洛玄夜匆匆回到公主府,一進府中就見到自己的長子洛君成正在舞著馬槊,劈在空中,泛起陣陣鞭辟之聲,端的是虎虎生威,雖然才十歲余,卻已經有模有樣,看樣子是繼承了洛玄夜的武力優點,他有些好奇問道:“君成,怎么不去后院校場習武?”
話音未落,便從堂中跑出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小女孩,穿著華美的錦繡宮裝,面容如皎潔明月,小巧鼻梁挺直秀美,櫻唇飽滿紅潤,笑起來時乳牙細密,宛如珍珠鑲嵌在珊瑚中,肌膚細膩白皙,大眼睛猶如秋水含煙,睫毛扇動宛如蝴蝶振翅,很是靈動,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如瀑般落在腰間。
她雙手捧著一杯涼茶,從堂中走出,臉上帶著清稚的笑意,“表哥,喝茶。
姑父回來了,見過姑父,姑父萬安。”
洛玄夜一見,頓時顯出笑容來,怪不得自己兒子在前院練這些花架子,原來是長樂公主來了,“公主可是自己來的?”
長樂公主李麗質,李世民的嫡長女,因為是皇后長孫氏所生,所以特別受到李世民的寵愛。
早在她剛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就將她許給了洛君成,在李世民看來,嫁給洛君成,能夠讓李麗質一生幸福。
李麗質年紀雖小,但有皇后長孫氏教導,卻頗為得體大方,此刻洛玄夜詢問,她一邊將手中涼茶遞給洛玄夜,一邊站在洛君成身側,帶著些許稚氣道:“回姑父,是宮人帶我來的。”
洛玄夜聞言笑道:“日后公主要少出些宮,外面畢竟不安全,如果想念你姑姑了,就遞信出來,到時候讓你姑姑帶著君成去宮中看你。
你們玩吧,姑父還有些事務。”
洛君成作揖,李麗質福禮,洛玄夜微微笑著,心中則暗道:“再過幾年,該請素王老祖賜下圣婚了,否則還不能成婚。”
李秀寧和李世民是同父同母的姐弟,洛君成和李麗質是親表兄妹,不請圣婚的話,不能成婚。
圣婚賜福是為了祛除近親結婚導致的遺傳病等不良后果。
實際上洛君成和李麗質是不需要圣婚的,因為洛君成是有祖宗保佑的洛氏嫡系。
祖宗保佑中就有祛除遺傳病的效果,還能保護孩子,在祖宗保佑施行的千年中,洛氏從來沒有嬰兒因病夭折,只有成年后,才會出現生病。
洛君成的孩子不可能出現遺傳病等東西。
祖宗保佑不僅僅是天賦托底機制,真正的效果還有很多,而且都非常重要,那么多氣運點不是白花的。
當初祖宗保佑撤掉后,洛氏的家主都是醫圣,就是為了盡力防止嬰兒夭折,不過這數百年中,還是有許多嫡系夭折,畢竟凜冬城的確是太冷了。
現在洛玄夜這一脈,因為洛玄夜的地位,已經重新恢復了祖宗保佑,不過外人不知道,所以圣婚這個儀式還是要舉行,這是為了給其他人做出一種示范。
洛玄夜走進堂中,將李世民的意思告知李秀寧后,李秀寧沉默了許久,而后緩緩道:“唉,進宮吧。”
李秀寧終究不是心中只有親情的女人,她也是流著李氏之血的人,面對現在這種情況,她知道最好的處理手段是什么。
二人結伴回宮,洛君成和李麗質也被二人帶上一同進宮。
進了太極殿,二人便聽到張婕妤在殿中發脾氣,因為李淵的庇護,她倒是還沒有死,李世民也懶得因為她而和李淵關系更加緊張,但李秀寧立刻就有些不滿,一身宮裝走進,含沙射影道:“什么人在太極殿喧嘩?這等無禮,以為這里是市集嗎?以為自己是叫賣的商販嗎?”
張婕妤剛想回嘴,見到是李秀寧和洛玄夜,當即有些訕訕的閉住了嘴,也不見禮,往后殿去尋李淵了。
“平陽長公主、周郡王求見!”
宦官的聲音高高吊起,拖著長長的尾音,“宣!”
伴隨著李淵的聲音,二人抬步走進殿中,太極殿本是皇宮正殿,是議論政事宣讀敕書之地,金碧輝煌,所以李世民一直想要搬到這里。
但現在李秀寧所見到的場景卻不是如此,模樣或許未曾大變,但因為主人李淵的緣故,這里似乎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
細微的陽光透過重重殿宇的縫隙,稀疏的灑落在庭院的角落,這里的供給已經不再復往昔的充裕,所以大部分的殿宇都昏暗著,偌大的宮室,非常寂靜,燭火搖曳之間,映照出空蕩蕩的大殿和回廊。
二人一眼便見到了須發略有些潦草的李淵,原本那張威嚴莊重的面容上刻上了歲月的痕跡,或許是權力失落的無奈。
李秀寧上前,叩首在李淵的面前,泣聲道:“父親,女兒來看您了,您瘦了。”
這頗為類似普通人家的稱呼,讓李淵很是觸動,他上前將李秀寧扶起,然后撫摸著她的頭道:“秀寧啊,你能來看朕,朕很高興,朕很高興,二郎和三郎好久沒有來過了。”
李秀寧安慰道:“三郎在外鎮守,陛下日理萬機,諸事繁多,想必是沒有時間。”
李秀寧和洛玄夜坐在李淵對面,說著一些閑話,給李淵講一講現在外間的情況,當聽到洛蘇也出山幫助李世民后,李淵本就不再高大的身軀幾乎在一瞬間又佝僂了幾分。
聊了不多時,洛玄夜和李秀寧留在太極殿用晚膳,洛玄夜屏退左右,終于提出了此行的目的,李淵當即又驚又怒道:“朕保不住皇位尚且罷了,難道現在就連一間宮殿都保不住嗎?何以至此?”
洛玄夜沉聲道:“父皇,太極殿不是一間宮殿,如果您想要宮殿,陛下可以為您修建一座比太極殿更壯麗的宮殿,太極殿是帝國的象征,它代表著大唐的正統,代表著陛下的正位,現在您居住在這里,陛下就不能南面而王,這難道是父皇您想要看到的嗎?”
李秀寧也規勸道:“父親,人到了您現在這個年齡,所想的難道不就是承歡膝下,現在陛下、三郎和我,就是您僅有的子女。
難道您不想讓二郎取得盛大的功業嗎?
他創造的功業再盛大,這也是大唐,是您所建立的社稷啊。
父母不為子女計,卻要爭鋒,這又是何道理啊?”
洛玄夜又道:“父皇,您一向疼愛平陽,對臣也是仁至義盡,所以一直以來,雖然身處貞觀之世,但我和平陽都念著您,這宮中珍玩和孝敬,有一半都是從我二人的食邑中奉獻。
如果不是于國有利,于天下有益,我們又怎么會出現在這里,父皇,還請多多思慮啊。”
一個講道理,一個打感情牌,這就是李世民為什么找洛玄夜來,李淵聽著洛玄夜所說,又望向李秀寧那張掛著淚珠的俏臉,只覺悲從中來。
他本來是可以享受天倫之樂的,但現在卻全毀了,好歹現在還有平陽在,就不要讓平陽也跟著傷心了,他嘆息一聲道:“唉,你們去回稟二郎,朕同意搬離太極殿,讓二郎好好治理大唐。”
“父親英明睿智。”
洛玄夜和李秀寧對視一眼,而后便陪著李淵吃飯,但席間的氛圍已經有些差,飯后,二人正要聯袂離開,突然身后傳來李淵蒼老的聲音,“秀寧。”
已經走到殿前門檻處的二人聞言頓住腳步,齊齊轉身,李淵那張蒼老的臉,在燭火的映照下,竟然有種蕭瑟孤獨的感覺,李秀寧低聲問道:“父皇?”
李淵的聲音并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多來看看我。”
李秀寧的身軀顫抖了一下,泣聲道:“父皇,會的,女兒會常來。”
說罷立刻轉身離開,洛玄夜作揖后,連忙跟出去,二人上了馬車,李秀寧有些失神問道:“夫君,你說父皇…”
洛玄夜握住她有些冰冷的手,溫聲安慰道:“秀寧,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日后多陪陪父皇就可以了,其余事,不可逾越,日后或許有父子和解的機會。”
是啊。
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二人先去皇后那里,李世民也在,洛玄夜微微點頭,李世民眼底閃過一絲喜色,長孫氏依舊溫婉,輕笑道:“長樂有些累,先睡了。”
長樂公主還小,自然和體力充沛的洛君成不同。
李世民摸摸洛君成的頭,他是洛君成的舅舅,對自己姐姐的這個獨子,他很是喜愛。
洛君成才十歲,身上就已經掛上了正四品上的武散官,忠武將軍。
李世民準備等他和李麗質成婚后,就調他進入千牛衛,做千牛備身,到了合適的時候,就讓他出外征戰立功。
“皇姐年紀還不算特別大,僅僅只有一個兒子,還是略有些少,洛氏嫡系凋零,皇姐應當再要一個才是,現在天下歸朕,不必擔心了。”
李世民最后一句話略有些心酸,當初因為爭斗太過于激烈,生下李承乾、李麗質和李泰后,李世民和長孫氏就沒有再生孩子,現在才又有多生育幾個的計劃。
李秀寧點頭,這也是她的計劃,現在她和洛玄夜只有一子一女,這絕對不夠,洛蘇擴展嫡系數量,多支主脈并行,讓他們多生,多生才能生出天才來。
洛玄夜二人也沒再留在宮中,帶著洛君成離開。
太極殿中,李世民終于坐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位置,政事堂諸公按照位次左右列坐。
洛蘇本來沒想來。
洛蘇對自己在唐朝的定位很清楚,他只做大政規劃。
現在他定下了初期幾年的大致方向,那除非李世民來問,否則他是不會去參與具體事務的。
他所要做的是,確定大唐下一步的計劃,即在王道仁政取得一定效果后,天下已經有一些恢復后,大唐又該去往何方。
但李世民說此番要討論一番關于三省六部制度之事,涉及到君權和相權之事,洛蘇知道自己決定不能缺席。
李世民知道洛蘇為何而來,他也不浪費時間,直接就說道:“今日諸卿都知道本來要討論政策施行的情況,這等細枝末節,國師本不愿意前來。
朕與國師說,今日談論三省事宜,所以國師前來論道,諸卿且聽之。”
言罷,便請洛蘇出言。
洛蘇侃侃而談道:“自古一國能治,蓋由君臣之為,臣之首為相,相佐邦國,賢則國盛,不賢則敗。
一個王朝最重要的政治制度,就是宰相制度,所以今日天子請我來此講宰相之制,我欣然而至。
秦朝之前的邦周,和如今制度相差太多,我便不提,從秦朝開始,一直到后來的漢朝,相國、丞相權力極大,幾乎總攬全國政務,這保證了在天子沒有足夠能力的同時,丞相可以輔佐邦國運轉,但問題在于,如果丞相也出問題,沒有能力呢?
天子曾經和我談論過隋文帝的問題,天子可還記得當初是如何說的嗎?”
李世民當然記得,立刻說道:“隋文帝幾乎所有事都自己決斷,他非常的勞累,但是出現的問題卻越發的多,隋朝的滅亡固然是隋煬帝的過錯,但他在執掌國朝的過程中,也有很多錯誤。”
這就是李世民對隋文帝楊堅的評價,洛蘇很是認可道:“楊堅已經算是資質很高的君主,他的能力很強,但即便是他,也會犯下許多的錯誤,他越是勤政,犯下的錯誤就越多,最終這些錯誤,都有可能會成為葬送帝國的元兇。
天子是我見過最聰慧英明神武的,伱們都是跟隨天子一路走來的近臣,天子這些年犯過的錯誤多嗎?”
群臣聞言都不說話,只有魏征朗聲道:“雖然不曾跟隨陛下征討天下,但武德后期以來,僅僅數月,天子就有三錯,以此觀之,錯漏不少。”
李世民聞言心一梗,魏征,可真有你的啊。
算了,自己選的人。
洛蘇笑了笑,魏征的確是個人才。
他繼續朗聲道:“一個人是不能統觀全局的。
三省制度,將丞相的權力分到眾人身上,所有的政令,經過三高官官的反復商議。
一群最聰明的智者,就是諸位,對每一條政令都以自己的智慧,去提出意見。
一個人會出錯,如果一群人都出錯的話,那就是解決不了的問題了。
隋朝有三省制度,但那個三省制度是空的,楊堅和楊廣都不重視三省,而是乾綱獨斷,不能發揮這個制度的作用。
所以未來大唐所應該具有的制度,無論是叫做三省,還是其他的名字,所要堅持的原則只有一個。
集合眾人的智慧,而不是一個人的智慧,去治理一個天下。
除非那個人一直對,一直對,從未出過錯。”
洛蘇所言對幾乎所有人與會的宰相來說,都是一種鼓舞,他們從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身處的位置,對于帝國的不可或缺。
在過去的數百年中,伴隨著靖難諸侯的消失,那種主人翁意識,已經消失了,宰相成為了權力的工具,而現在洛蘇告訴君主以及臣子,宰相和天子在某種程度上是一樣的,只不過宰相可以換,天子不能換而已。
李世民天賦很高,他一聽完洛蘇所說,立刻就問道:“國師,如果這樣的話,那三省政事堂宰相看待天下的視角,豈不是要一致?”
洛蘇對李世民的敏銳給予肯定,“沒錯,政事堂的宰相可以私人關系不好,但觀念要類似。
君主在拔擢宰相以及黜落宰相時,不應該以私人喜好去做。
譬如現在大唐要行王道仁政,那政事堂中的諸位宰相,就要心往一塊使,而不是將那些會破壞政策的人放進來。”
群臣若有所思,房玄齡問道:“國師,正如您剛才所說,隋文帝楊堅和隋煬帝楊廣,對三省視而不見,我大唐又該如何避免呢?”
洛蘇回道:“自古以來,對于宰相到底有什么權力,實際上并沒有明確規定。
對于天子應當有什么權力,也沒有明確規定。
天子理論上應當有無盡的權力,但現實中,卻總是會引起禍患。
天子曾經和我講過此事,讓天子自己來說吧。”
李世民清了清喉嚨,鄭重道:“朕前些時日和國師相談,偶有所得,從今日起,天子詔令不經過中書省和門下省的通過,加蓋中書門下大印,就視作非法,下面的官吏可以拒絕執行。
朕希望可以用這種方式,來防止亂命的產生,防止朕做出錯誤的決定,造成大的危害。”
這下殿中頓時有騷動,魏征的眼睛睜的大大的,心中浮現出一句話,建成太子,你輸的不冤啊,一個為了天下,能夠主動規范君主權力的人,你憑什么和他斗呢?
李世民所做的,很不一般,他能做出這個決定,說句實話,是洛蘇也為之震撼的,真不愧是他看中的第一圣王之選。
君王如果真的想要做什么,僅僅憑借這個政治慣例,臣子們自然是攔不住的,沒有任何制度能防得住楊廣這種人。
但這個制度對于中等以及之上的君主,幫助就太大了。
比如現在李世民在氣頭上,下達了一個命令,按照過去的慣例,官吏接到詔令后,是做還是不做呢?
不做就是不尊奉旨意,做了但這明顯是亂命。
而現在,李世民在氣頭上的詔令,在中書門下那里就過不去,那下級尚書省接到詔令后,就可以說一句,“未經中書門下,何以為詔?”
沒有經過中書省和門下省的,算什么詔書,這是亂命。
等到李世民氣消了,這件事也就算是過去了,這就是這個制度的可貴之處,這是一種相權對君權的制約。
宰相之間互相制衡,宰相和君主之間互相制衡,一群人互相監督對方,一群人互相補充對方。
穩定而有效。
即便以洛蘇通貫古今的眼光來看,他也找不出一種更好的宰相制度了。
殿中的宰相皆深深拜服在李世民面前,“陛下英明神武,臣等數遍史書,不曾見之。”
李世民很高興,他一向以誠待人,甚至想要給跟隨自己的諸位將軍,世襲刺史,這相當于當初大行分封。
李世民對于權力看的很清楚,并不是一定要全部把在自己手中,他只拿自己能掌控住的。
多余的、管不過來的,就分出去,他認為這樣才能治理好國家。
不得不說,這種想法很是先進,隋文帝那種把所有權力都攬到手中,結果最后干不過來,頻頻出錯最終禍亂天下百姓的行為,李世民是相當鄙視的。
李世民見到諸位宰相都稍微平靜了一些,便對洛蘇道:“煩請國師繼續為諸卿講述。”
洛蘇點點頭又緩緩說道:“如今大唐以尚書左右仆射、中書令、門下侍中這三高官官,合計六人為宰相,又以知政事、參知政事、同中書門下三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為宰相。
為何種類繁多至此,諸位當要知曉其中深意,這是為了不遺漏大才在荒野之中。
古話常說四個字,政治清明,那什么叫做政治清明呢?
諸位可知曉?
中書令你來說一下。”
洛蘇這突然點名,有點像是當初讀書時突然被夫子點到,杜如晦還抖了一下。
政治清明。
這都不用多想,他直接說道:“所謂政治清明,便是君明臣賢,沒有奸佞小人進獻讒言,這是圣王治世時,皆會出現的場景,三代之后,漢孝文皇帝時,可稱得上政治清明。”
洛蘇聞言不置可否,又問道:“玄辰你覺得呢?”
洛蘇點了洛玄辰的名字,眾人的目光都投過來,想要聽聽洛氏子有什么看法,洛蘇自己倒是對洛玄辰不報太大希望。
畢竟洛玄辰的天賦比起房杜這種頂級宰相來說,差的有點遠,洛玄辰的優勢在識人和學術,對數術也比較擅長,性格威嚴謹慎,所以能作為大軍后勤官。
現在做吏部尚書,主持選官,以及科舉進步的吏部考核,就非常合適,真讓他去做首相或者次相,他也沒有那個能力。
洛玄辰出列后就朗聲說道:“政治清明就是不擔心無妄之災而死,就是不因為言語而獲罪,就是不因莫須有而獲罪。
群臣百僚,不惶惶終日,而能專于政務,各有所職,這就是政治清明。”
洛玄辰所說的角度與杜如晦又不同,更具體,更明確,眾人聽罷都贊嘆,認為他說的很是有道理。
洛蘇又問了幾個人,基本上大同小異,有了洛玄辰的出言,剩下的幾個人,大致上將自己想象中的政治清明的場景描述了一番。
洛蘇聽罷突然轉過頭問李世民道:“天子認為呢?”
李世民輕撫胡須,他聽到第三個人的時候,就知道洛蘇是故意點這些人的名字,讓他們說給自己聽,于是朗聲笑道:“朕看剛才諸卿說的就非常好,我大唐就是要做到剛才諸卿所說的那些。”
洛蘇先是認可的點點頭,然后問道:“天子可還記得我曾經說你有一個很稀有、很少見的優點嗎?”
李世民聞言迅速翻找著記憶,“國師,您是說,朕很講道理?”
洛蘇頷首道:“沒錯,就是這一條,天子你很講道理,不要忘記這一條,這是圣王之道的根基。
政治清明,剛才諸位宰相說了很多,但歸根結底,其實就是君王講道理。
為什么政治清明的時代那么少呢?
為什么就連那些頗有作為的君主,朝廷上也總有種混亂的感覺呢?
因為那些君主,表面上擁有一切大權,但昏沉的政治環境,在暗地里卻讓他的精力被消磨。
君主不講道理,依靠自己的喜好做事,甚至生殺予奪。
臣子有的明哲保身,有的尋找退路,有的生出反心。
但唯一不會做的,就是講理。
不講道理的去做事,那就要依靠個人性格。
這天下就沒有本該做什么,而變成了,我要什么,每一個人都如此,那天下會變成什么樣呢?
君主以身作則的效果是極大的,因為上有所好,下必效之。
天子你怎么樣對待你的宰相,你的宰相就會怎么對待僚屬,既而一層層向下。
隋煬帝不在乎天下百姓,那底層的胥吏就敢隨意壓迫。
君主不在乎軍隊中的士卒,那軍官們就敢欺壓士卒。
正如天子你曾經經常慰問士卒,現在還在宮中讓士卒們演武,大唐的官吏都知道你重視軍隊,所以士卒的待遇比武德年間要好。
這就是你作為君王的垂范作用。
政治清明與否,和臣子的關系不大,而在君王,如果你想要一個清明的政治環境,那就要維持現在的境況。
這就叫做開明政治,開明則有圣王出。”
“開明政治!”
李世民呢喃著這個詞,他突然站起身,從眾人的面前走過,走到殿中央,又向前走了兩步,他的腳站在光中。
他望著腳上反著光的鞋,又向前一大步,這下溫暖熾熱的光全部都照到了他的身上。
李世民轉過身望著諸位宰相,眾人也同時望著站在光中的李世民。
李世民指著那從殿中射進來的光束朗聲道:“國師,這開明政治,就是光。
圣王,就是從光明中走出的人,然否?”
他的聲音如同晨鐘暮鼓,回蕩在太極殿中,久久未散。
唐朝的宰相制度,不,應當說貞觀朝的宰相制度,在君主專制制度下,幾乎達到了理想狀態,直到今日,我們依舊深受這種宰相制度的影響,洛蘇為其賦予了深刻的意義,他所總結的理論,促使李世民以及往后的所有君主,對其懷有崇高的敬意。
“獨屬于大唐的光輝,從帝國的最頂層照射下來,李世民和他的宰相們,共同維護著一個堪稱君主專制時代最開明的政治制度,李世民倒下后的政治遺產,宛如一座座橫貫的山川,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唐王朝興衰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