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正始三年,燕大成六年,魏燕戰于河東,魏軍敗績,燕據河東,以望關中。”
“魏正始三年,梁天通四年,魏梁戰于伊闕,梁破關入洛,天通四年秋,梁入洛,傳檄四方郡縣。魏守將降燕、漢、梁,河洛一時紛亂,梁不能制。”
“梁天通四年,漢大正五年,漢攻徐、豫,持于淮泗,尸橫塞水,漢軍攻愈急,梁軍數敗績,九月,漢帝崩,一時嘩然,漢軍乃退。”
淮泗之地,蕭衍和洛顯之二人巡視這片剛剛戰罷的戰場,蕭衍臉上滿是凝重。
望著那頗顯殘破的土地,蕭衍沉聲感慨道:“漢國可真是兵精將足,三州之地,精銳到了這樣的地步。”
洛顯之的臉色也有些難看,從漢國建立以來,這是漢國第一次集中所有力量針對一個國家發起戰爭,實力果真是強勁異常,有點出乎他們預料。
若非劉諶突然崩殂,漢國軍心不穩,徐州將會迎來一場大敗,好在老天站在梁國一邊,蕭衍很快就率軍返回,漢軍權衡利弊之后,還是選擇了退兵,畢竟皇帝死了。
洛顯之緩緩說道:“漢國如果放開手腳和燕國一戰,勝負恐怕在五五之中,陛下下次絕不能再將大部軍力都帶走,一定要留下足夠的軍力守御淮泗。”
蕭衍點點頭道:“不過漢國沒機會了,燕國奪取了河東,實力徹底形成了碾壓,我本來以為燕國會順勢進攻關中,卻沒想到燕國會退兵,看來是要先奪取冀州了。
此番進攻河洛,慢了一步,未竟全功,奪取黃河以南的所有土地,絕對不能出現任何意外,否則將萬劫不復。”
洛顯之聽聞蕭衍的話后,卻沉吟道:“陛下,前幾日您說過,魏國在河東損失太過嚴重,甚至就連關中都有危險,慕容恪是當世名將,為什么會選擇這么快退兵?
說明細作傳回來的那個消息,薊城給慕容恪下金令,讓他退兵是真的,這說明燕國中的矛盾有些大了。
我們的細作可以繼續收買燕國中的權貴,將慕容恪害死,那時燕國定然要出事。”
陰謀家對慕容恪的應對,堪稱如出一轍,對慕容恪這種戰神,在戰場上打仗擊敗他,太費力,還是在政治上,殺死他更容易,戰場上再強的大將,面對背地里的冷箭,也防不勝防。
蕭衍邊走邊問道:“靈秀,你說我大梁還能怎么在短時間內變得更強?朕不想十年八年,最好兩三年內就能見到成效。”
漢國這一次的進攻,讓蕭衍有了一種深刻的危機,梁國的實力相比較起來,還是比漢國弱幾分,日后如果要進攻漢國本土,僅僅是糧道問題就很難。
洛顯之沉默了一瞬,而后道:“有。”
蕭衍陡然望向洛顯之,他本來就是隨意一問,萬萬沒想到竟然還真的有辦法?
一個國家的實力如何才算得上是強大呢?
在這個時代,其實標準很簡單,擁有更多的糧草和調動更多的人口,僅此而已。
秦法家也就是商鞅走出來的道路,是什么辦法呢?
那就是從基層徹底掌控每一個百姓,實行耕戰體系,將所有組織打散,徹底原子化百姓,將其余的所有上升通道堵死,只留下戰爭一條路。
但軍功爵位帶有很多特權,特權給的太多,就不想拼命,這是人之常情。
上戰場的人,死者十之八九。
能不上戰場,就沒人想去打仗,就算是種地也比上戰場好得多。
這個世上,只有兩種人會去戰場上拼命,第一種是一無所有的人,第二種是有信仰的人。
有信仰的人太少,絕大多數都是第一種。
聰明至極的商鞅找到了軍功爵位制度的補丁,那就是用繁復的律法,來剝奪這些爵位,秦人一邊拿爵位,一邊犯罪用軍功抵消,這就維持住了軍功爵位的數量。
打仗一生,歸來依舊是白身,一切都像是一場夢,簡直是完美的制度。
現在已經沒人會用這種制度。
進入專制帝制后,王朝帝國變成了一個系統,任何一處的變動都會波及到全國,農民起義這種東西走上了歷史舞臺,幾乎每一次的大事都由這些農民所發動。
他們或許愚昧,或許有歷史局限,或許不能完成歷史交給他們的重擔,但他們真的是舊世界的毀滅者,是砸碎舊世界鎖鏈的人,是百姓的偉大體現,是洶涌的浪潮,是磅礴的大山。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這不是一句謙辭,而是現實,不要說什么基層官吏的罪怪不到皇帝身上,當初是皇帝選的,憑什么不怪皇帝。
但洛顯之身為一個頂級的政治家,他自然能夠看到,商鞅的這一套,只不過是過于極端而已,但其本質是可用的。
強國的本質就在于國家控制更多的資源!
無論什么制度,控制更多的資源的那個國家就更強,能夠動用更多資源的國家就會取得勝利。
這就有兩種辦法了。
其一自然是王道做法,就是按部就班的發展國家實力,讓國家的人口增加,讓國家的財富增加,這樣國家的實力就會提高,但這種方法的時間通常都非常的長。
蕭衍說想要在兩三年中就讓梁國的實力變強,這個辦法肯定是用不了。
燕國那種從深山老林里面抓胡人的辦法,也可以歸類到這一類中,按照孟子的說法,這是典型的王道。
君王通過實行王道,然后吸引其他國家的百姓前來。
胡人雖然一開始不愿意到燕國,但進入燕國后,都不想走,這應該算是王道了。
這種耗時間比較長的辦法用不了,那就必須使用第二種辦法了。
實際上第二種辦法,從洛有之開始,梁國就一直在實行,那就是打壓世家大族。
一個國家的人口是有限的,世家大族手中多,那掌握在國家中的就少,國家所要承擔的責任更多,如果不能掌握足夠的資源,那自然是不公平的。
洛有之和洛顯之一直以來都在打壓世家大族,洛顯之更是對世家大族重重出手,否則此番蕭衍也不可能有這么多軍隊去出征。
但現在蕭衍需要更多,但對世家大族的打壓,到現在這種程度,已經差不多了,以后只能緩緩進行,否則就會激起大片的反對,甚至會出現動亂。
一旦出現動亂,無論誰輸誰贏,那梁國作為一個整體,肯定是大敗虧輸的。
這些世家大族的反抗,可不是僅僅無用文人的反抗,他們甚至會直接帶著一座縣城的人掀起叛亂,梁國中很可能會遍地烽煙。
洛顯之知道自己必須要進行新一輪的改制了,這一次的改制不為了解決未來的問題,而是為了讓梁國朝廷的實力增強。
皇宮中。
洛顯之將一疊厚厚的文書交給蕭衍,說道:“陛下,天下財富有總數,國家想要多,那民間就會少,所謂改制,無非就是掠奪民間的財富,來充盈國庫。
這其中便是我大梁中財富比較多的群體,陛下選擇一個,臣會制定政策,去掠奪他們的財富。”
洛顯之的話非常的赤裸裸,完全沒有絲毫的遮掩,聽的蕭衍都有些懷疑人生,仿佛手中拿著的不是什么文書,而是一條條人命。
他忍不住問洛顯之道:“靈秀,這難道不是與民爭利嗎?你真會支持朕?”
蕭衍對洛氏的行事法則還是知道的,這種與民爭利的事,想想也知道不會干。
洛顯之淡淡道:“陛下,這不是與民爭利。
如果沒有臣,想要達成陛下的目的,那就只有向百姓征稅。”
蕭衍打斷了洛顯之的話道:“青云曾經和朕講過,我江左本就嚴酷,不能向百姓加稅,朕一直謹記,絕不會向百姓加稅,靈秀可以放心。”
洛顯之點點頭道:“臣知道陛下不會直接向百姓加稅,但陛下向富戶加稅,最后還是向百姓加稅,無論您向權貴加稅,最后這些稅都會加到百姓頭上,這是不變的法則。
土地就只有那么多,土地中產出的糧草就只有那么多,人口就只有那么多,能夠用來使用的百姓就只有那么多。
天下的錢是恒定的。
陛下想要多要一些,權貴不希望自己的少,那就只能是百姓少了,這就是道理。”
蕭衍大驚道:“那如今豈不是百姓身處困頓中?”
洛顯之搖頭,而后驕傲道:“陛下不必擔心,所謂古之名相,什么叫做名相,就是能最大限度在國家強大的情況下,能夠讓百姓的利益不受到更大的損失。
臣來給您舉一個例子吧。
如果天下一共有一石糧食,國家有四斗,富戶有三斗,百姓有三斗,那國家大概是可以維持的。
如果國家有兩斗,富戶有七斗,百姓有一斗,那國家就要敗亡了,神仙也難救。
現在我大梁的國家是比較正常的。
改革,就是從富戶手中拿走一斗糧食,按照正常的發展,富戶會從百姓手中拿走一斗,甚至兩斗糧食,百姓只剩下一斗。
情況就變成了國家五斗,富戶四斗,百姓一斗,表面上國家變強了,但實際上百姓已經活不下去了,國家的五斗,如果再用來修宮殿,用來享受,那改革改的國庫豐盈,卻把國家改死了。
這種人是無能的。”
這個例子聽的蕭衍冷汗直冒,這種理論是他第一次這么直觀的感覺到改革的危險,“這豈不是說明,如果沒有名相主持,改革還不如不改?”
洛顯之理所當然的點頭認可道:“一個是慢性死亡一個是死的快點,庸才身在國家的最上層,很危險,而且臣認為沒有任何王朝能憑借著改革一直存續,那是不可能的。
比如現在蕭氏皇族中就有不少人圈地,臣和陛下說過,但陛下無動于衷。”
蕭衍有些尷尬,訕訕的笑起來,洛顯之和洛有之最像的一點就是,在面對國家時,有時候說話不給他這個皇帝面子。
洛顯之見狀也就不再提這件事,而是接著先前的話說道:“臣主持改革,同樣無法避免富戶對百姓的侵奪,那是不可能做的到的,除非臣坐在建業,就能夠在短時間內知曉梁國的大小事務,否則臣只能盡力約束那些官吏。
但有了約束的這一步,就非常關鍵,臣先前清查吏治,得到了一批能干的官吏隊伍,臣會向各個州、郡、縣派出刺史和繡衣使者,監督各地改制的官吏。
等到國家國庫豐盈后,還有很關鍵的一步,那就是要直接反哺到百姓中,這樣就形成了一種閉環,用權貴的錢和百姓的錢,再給百姓,能夠給國家養望,能夠增強國家對天下的掌控。
這種掌控就是陛下你想要的東西。
更多的糧食和更多可以掌握的人口。”
僅僅是聽洛顯之說,蕭衍就已經感受到了一種美感。
是的。
聽洛顯之的改革政策讓他感覺美,頗有一種道教太極的圓潤美感,是一種對道的洞悉,洛顯之年紀雖然不算是大,但在執政這方面,已經有了自己的道。
洛顯之則沒有絲毫的得色,默默盤算著都需要做什么,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任何鋪開到全國的改革,所需要耗費的精力都是難以想象的。
他有些期待的望著蕭衍,在那封文書上,還有一個更容易被收拾的群體,如果蕭衍選擇那個群體,那事情就會簡單許多。
蕭衍望著那封文書,一點點看下去,然后頓住,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的又看了兩眼,他望著洛顯之,啞著聲音問道:“靈秀,這是伱寫錯了嗎?”
洛顯之平靜的望過去,然后搖搖頭道:“自然沒錯,皇族我都寫在上面,這個又有什么不敢寫的呢?”
蕭衍欲言又止。
他望著手中的文書,只覺有千斤重。
出現在他面前的東西很簡單,但對他來說卻如同天雷滾滾,赫然是佛寺道觀。
道觀倒是無所謂。
但佛寺!
天下誰不知道他好佛,洛顯之竟然要讓他去打擊佛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