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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九章有殺氣

  大明門外,血腥彌漫開來。

  可此時,這里靜謐得可怕。

  朱棣不吭聲,因而此時誰也不敢做聲。

  朱棣的靴子被擦拭得干凈,早已沒有了血跡。

  他踱步,在一個個大臣面前過去。

  所過之處,人人戰栗。

  良久,朱棣道:“只一個區區的兵部左侍郎蔣臣嗎?又何止是那江右所謂的大儒吳家?”

  他突然這么一聲大喝。

  群臣之中,先見蔣臣直接被誅,已是膽寒,如今又提到了江右吳氏,已有人肝膽俱裂。

  “區區這數人,如何敢有這般的膽量?呵…爾讀書人也,行事必然縝密,豈會不給自己留后路?爾等要謀奪江山,想要教我大明社稷易色,怎區區這數人?”

  這一番話,每一個字,都宛如一記重錘,擊打眾人的心魄。

  張安世站在一旁,目光逡巡,想察覺出諸大臣的異樣。

  是的,陛下說的沒錯,這些人行事,一定會給自己留后路,敢弒君,就不只是在江西布政使司這個層面。

  畢竟,若是陛下駕崩,那新君就是太子,可也是陛下的兒子,是張安世的姐夫,他們想要確保新君不徹查,那么必須在朝中,得有大量的人,能夠給新君施加足夠的影響和壓力,使新君做出錯誤的判斷。

  朱棣冷笑著繼續道:“爾等的圣賢書,讀到狗肚子里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最喪良心的,便是爾等。”

  這話也不知是跟誰說的,只是群臣盡都惶恐。

  楊榮等人叩首道:“臣萬死之罪。”

  “萬死。”眾人轟然道。

  朱棣不屑于顧,目中沉冷,笑得卻是更冷,口里道:“當然要萬死,吳氏已滅門,徐奇以及同黨,盡都誅殺,一個不留,還有這蔣臣…

  說到這里,朱棣話語一頓,突的道:“張卿何在?”

  被點到名的張安世忙道:“臣在。”

  “拿他的家小,一并殺了。”

  張安世道:“遵旨。”

  朱棣接著道:“朕當然知曉,他們的同黨還在這里,可事到了今日,還要隱藏嗎?你們敢弒朕,難道還以為跑得掉?”

  百官匍匐跪拜著,此時一字半句都不敢說,他們只覺得冷。

  一種前所未有的凜冽,教他們渾身冰涼。

  朱棣隨即走向朱高熾,看向自己的兒子,眼中的冷意倒是緩和了幾分,道:“這些日子,你受驚啦。”

  朱高熾戰戰兢兢地道:“兒臣…兒臣…”

  朱棣拍拍他的肩,見朱高熾嘴唇嚅囁,說話結結巴巴。

  當下溫和地道:“你細細看著吧,這些一個個在你面前溫良的君子,許多時候,可沒有這樣簡單!你切莫以為他們迂腐,以為他們老實,自來大奸大惡者,必是那溫順恭良的老實人。”

  朱棣說到此處,拜在地上的楊榮側目看了一眼一旁的胡廣。

  胡廣大吃一驚,張口想要罵人,卻又很快將話吞回肚子里去。

  朱棣顯然沒有察覺到這些,照舊對朱高熾道:“所以,必要引以為戒!你是儲君,會有人揣摩你的性子,投你所好。那些小人不可怕,他們不過是知道你愛美人,便給你進獻美人。可真正可怕的,恰恰是那貌似忠厚之人,他知你想要做一個好皇帝,便一副愛民如子的模樣,在你面前做一個謙謙君子,張口便是國計民生、百姓疾苦。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諂媚?看人識人,不要看他們嘴上說的是什么,也不要聽他們夸夸其談,這袖手清談,實則自私自利者,從古迄今還少嗎?”

  朱高熾聽罷,面容似有觸動,忙道:“父皇教誨,兒臣銘記于心。”

  朱棣原本鐵青著的臉,這時候也緩解了,只是目光一轉,看向那跪著一片的大臣,聲音依舊冰冷,道:“至于這些亂臣賊子,一個也莫想跑了,今日起,京城內外,加強戒備,朝中五品以上大臣以及卷屬,不得旨意,不得輕易出入京城!張卿,模范營暫駐各處城門。”

  張安世道:“遵旨。”

  朱棣隨即又翻身上馬去,嘴里咕噥著:“真是便宜了蔣臣這賊,竟是失手將他打死,如若不然,非要將他剝了皮不可。”

  他面帶懊惱之色。

  只是這話,卻更教人不寒而栗。

  群臣依舊默然,一個個把頭伏得盡可能的低。

  朱棣則再也不看他們一眼,隨即打馬進紫禁城。

  看著朱棣的背影,朱高熾長長地松了口氣,見了張安世還在那蹦跶,喜出望外,故意駐足了片刻,等張安世在后隨扈,他才慢悠悠地與張安世同行。

  “出了什么事?”朱高熾壓低著聲音道:“你的阿姐要急死了,她身子本就不好…”

  這話雖是在責備,張安世卻是聽得心里暖洋洋的。

  張安世小聲道:“姐夫,說來話長,總而言之,是有人想要謀害陛下。幸虧我盡心竭力,奮不顧身。如若不然,只怕真要出大事,當然,陛下…也沒少出力…”

  朱高熾聽了一大通,但還是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只聽張安世繪聲繪色地說著如何手刃賊子,又如何布置,以逸待勞的誅殺水匪,接著奇襲南昌城。

  朱高熾聽得一愣一愣,不由道:“這樣說,倒是幸賴有你。”

  張安世偷偷看一眼前頭打馬而行的朱棣,低聲道:“也不能這樣說,陛下雖然年紀大了,可他的功勞也是不小的。姐夫,我們做子弟的,可不能把功勞都攬在自己的身上,若不是姐夫是我至親之人,我斷不會說實話,對外…我都說是陛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朱高熾深以為然的樣子點點頭道:“你這樣做很對,看來你真的長大了,比從前穩重了。”

  張安世道:“有陛下和姐夫言傳身教,能不穩重嗎?”

  朱高熾沉吟著,此時想到這兩日糟糕的情況,嘆了口氣道:“父皇乃萬金之軀,實在不該四處私訪,教這亂臣賊子有機可趁。方才父皇所言,莫非這朝中還有余黨?”

  提到這個,張安世的面色也凝重了幾分,默默地點點頭。

  朱高熾道:“要徹查到底!這件事,必須你來查,不可假手于人。”

  張安世點頭:“明白。”

  朱高熾這番告戒,也是有他的心思的,皇帝被刺,從利害關系而言,其實最終受益者,就是他這個太子。

  這是歷朝歷代的問題,朱高熾年紀也不小了,做了十幾年的太子,難免會有人揣測太子不甘只做潛龍。

  所以對朱高熾而言,想要洗清冤屈,最好的辦法就是查出所有的余黨來,而且最好是自己至親的張安世來查辦此事。

  現在針對宮中的流言蜚語,已是多如牛毛,尤其是針對陛下早年便謀奪皇位不成,惱羞成怒,回到北平王府便開始準備謀反,之后裸奔和吃糞之類的事,可謂是人盡皆知。

  朱高熾自知,這樣下去,必然會有更多的流言出來。

  二人一路小聲地說著話,到了文樓,才一前一后地走進去。

  朱棣已先行去了大內,看望徐皇后了。

  亦失哈則給太子和張安世斟茶,亦失哈顯得蒼老了不少,這一次去江右,他沒有隨扈,一直都在司禮監中當值,他伺候了朱棣一輩子,傳出朱棣出事的消息之后,亦失哈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

  這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或許在外人看來,亦失哈這種心理癥狀乃是下賤。

  可對亦失哈而言,他從記事起,便被人指定跟從朱棣,從朱棣還在燕王時,便伺候他的起居,對于亦失哈而言,朱棣就是他的一切,何況今日他擁有的一切,也是朱棣賜予他的,他或許未必讀過許多書,了解許多的學問,卻只知道,自己的人生,是與朱棣捆綁在一起的。

  現在的亦失哈,倒是眉眼兒笑了。

  張安世又繪聲繪色地在亦失哈面前,講起在九江府時,陛下如何神勇。

  亦失哈心情很好,也愿意聽,因而很佩服地發出嘖嘖嘖的聲音配合,好給吐沫橫飛的張安世助興。

  張安世道:“那么大一個水賊,陛下一拳頭過去,這拳頭還未至,那賊便七竅流血了。”

  朱高熾在旁,笑吟吟地喝茶靜聽,看著張安世的眼里,帶著幾分欣慰,安世真的長大了,可以不教人擔心了。

  亦失哈依舊用心地洗耳恭聽。

  倒是一旁奉茶的小宦官,見太子殿下還有威國公以及大公公都高興,便冷不妨地道:“不是拳頭還未至嗎,怎么就七竅流血了?”

  亦失哈頓時惡狠狠地瞪了這宦官一眼。

  宦官嚇得忙要告罪。

  張安世卻道:“哈哈…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力氣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有了暗勁,隔山打牛你聽過嗎?斗氣化馬你曉不曉得?”

  宦官:“…”

  亦失哈笑意盈盈地道:“張都督,他不懂事,沒什么見識,你繼續說。”

  這時卻有一個聲音道:“說什么?”

  正是朱棣從大內回來了,正慢悠悠地踱步進來。

  眾人忙行禮,亦失哈笑嘻嘻地道:“陛下,張都督在說陛下在江西那邊除賊的事呢。”

  朱棣大氣地道:“區區蟊賊,有何夸耀的?”

  張安世便道:“是,臣萬死。”

  朱棣擺擺手:“少來這一套。”

  朱棣坐下,而后道:“朕方才誅了蔣臣,便是要打草驚蛇。”

  此言一出,張安世心頭微微一震:“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道:“這些人…既敢做這樣的事,如今事泄,又有這么多同黨已被誅殺,必然會生出惶恐之心,朕就是要敲山震虎一番,錦衣衛這邊,正好借此監視百官,且看看…他們言行舉止!”

  張安世一臉欽佩地看著朱棣道:“原來陛下已有如此謀劃,陛下放心,臣這邊,一面監視,一面順著蔣臣等人的線索,繼續順藤摸瓜,這些人如今是甕中之鱉,已不能長久了。”

  朱棣點頭,隨即道:“朕所慮者,是棲霞啊。”

  他說罷,幽幽地嘆了口氣。

  他當初執意去江西,就是惦記著他的兩百五十萬兩銀子。

  可現在,朱棣方才發現,自己現在損失得更多。

  因為這些該死的亂臣賊子,引起了市場的動蕩,整個太平府的行情直線暴跌,此前大肆擴張的勢頭已被打破。

  只怕…接下來就是許多商戶的資金鏈斷裂,甚至是錢莊也要受到影響,整個商行的買賣,也要一瀉千里了。

  若真是這般,任由這樣下去,損失的又何止只是兩百五十萬兩,只怕兩千五百萬兩都不夠填這個窟窿的。

  張安世聽罷,卻也知道,這一次可算是人為的經濟危機了。

  此前的欣欣向榮,讓幾乎每一個人都生出了錯覺,那便是只好開作坊,就一定能掙銀子,只要拿銀子投出去,十之八九都能穩賺。

  而如今,這種巨大的危機宛如烏云一般籠罩,想要破除人們心中的恐懼,并不容易。

  朱棣看向張安世道:“依卿看,事情可以挽回嗎?”

  張安世沉著眉頭想了想道:“若要竭盡全力保住商行,使其扭虧為盈,臣倒是有十足的把握。想當初的時候,臣就預想到了可能,所以這一年來都十分小心。可若想維持住整個太平府的大局,卻需花費更多的功夫了。”

  “只是陛下,商行之所以能夠如魚得水,恰恰是因為太平府的繁榮所促成的,若是失去了太平府的繁榮,商行即便還能生利,其實也不過是無根浮萍。”

  朱棣皺眉道:“那就想一想辦法,無論是用什么辦法,都要保住朕的…也要讓太平府的軍民百姓們安居樂業。”

  張安世沉吟片刻道:“臣倒有一個辦法,不過需要一些時日準備。”

  朱棣眼眸一下子亮了幾分,忙道:“許多多少時日?”

  “半月。”張安世想了想道。

  朱棣隨即就道:“那就半月,這才是天大的事!有了亂臣賊子,統統殺光殆盡便是了,可若是太平府出了事,且不說內帑沒了,這軍民百姓也都統統失去生計,你要教這數十萬人成為流民嗎?”

  看著朱棣激動的樣子,張安世只好道:“臣…一定竭盡全力。”

  朱高熾端坐一旁,卻道:“父皇,臣在京城,也聽說一些事。”

  朱棣看向朱高熾,道:“但說無妨。”

  朱高熾道:“江西的訊息傳出之后,太平府內憂外患,似乎有不少人,都在暗中造謠生非,想盡辦法,想要教這太平府…”

  他的話沒有繼續說下去。

  意思無非是,這可不只是鐵路的問題,還有人推波助瀾的結果。

  朱高熾的言外之意是,這件事確實很難辦,若是張安世辦砸了,可不能怪罪于他。

  張安世也一下子明白了太子的幾分用意,只笑瞇瞇地看著自家姐夫。

  倒是朱棣道:“太子怎么也關心起太平府了?”

  朱高熾道:“兒臣詹事府上下屬官,其中有大半數,都下放至右都督府治下各州府當值辦公,尤其是詹事府大學士楊溥,更是太平府的同知,專司鐵路司的事宜,所以…幾乎右都督府的動向,他們自會向兒臣奏報。”

  朱棣聽罷,不禁欣慰地點頭道:“這才是太子該當做的事。”

  只是隨即,朱棣又皺眉起來,冷冷一笑道:“此事關系重大,關乎社稷興廢,不可小視,張卿盡力去辦,朕授你全權!無論動用什么,又需節制什么,哪怕是朝廷六部,只要張卿需要,就讓他們盡力聽調。”

  張安世道:“遵旨。”

  朱高熾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朱棣已露出了疲憊之態,顯然一路舟車勞頓,他這個年紀,能堅持到現在,已是十分難得。

  朱高熾和張安世便都識趣地告退。

  二人一口氣走到了午門。

  朱高熾氣喘吁吁的,每一次步行出入宮禁,對他而言,都是一次折磨。

  外頭已有車駕等著了,朱高熾便看向張安世道:“先去東宮,見一見你的姐姐。”

  張安世不免有些心虛,道:“我想了想,還是先回去見一見妻兒,他們一定很擔心我。就勞煩姐夫替我跟姐姐報一聲平安。”

  朱高熾瞪了他一眼道:“那噩耗傳來的時候,你的姐姐早就將她們接去東宮了,就怕她們傷心過度。”

  見逃不過了,張安世試探地問:“姐夫,阿姐沒有生氣吧?”

  朱高熾看他這慫慫的樣子,倒是忍不住笑道:“你放心,她見了你,高興都來不及,怎么還會生氣?”

  張安世松了口氣,感覺一下子有了底氣,當下道:“我這做兄弟的不是人,每每都教阿姐擔心,我這便去見她。”

  張安世興沖沖地至東宮。

  朱高熾一路寬慰,領著張安世至寢殿。

  今日的東宮格外的清冷。

  張安世隨朱高熾入殿。

  誰曉得一進去,頓見這殿中氣氛格外的冰冷,左右宦官們一個個大氣不敢出。

  卻見太子妃張氏似乎早就從宦官那兒得知了消息,知曉張安世要來。

  一見張安世入殿,便指著一個宦官,卻見這宦官抱著一個靈位。

  張氏大喝一聲:“跪下。”

  張安世:“…”

  張安世連忙抬眼去尋朱高熾,朱高熾已十分溫順地站到了一旁,而后默默地看著張安世,事不關己的樣子。

  張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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