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觀見了朱棣,納頭便拜,嚎叫道:“若非陛下親臨,臣幾乎性命難保了啊。”
說罷,嚎啕大哭。
他哭的情真意切,險些讓張安世以為他要抽搐過去。
見朱棣一臉冷漠。
劉觀卻不覺得尷尬:“臣在江西,察覺出了這些亂臣賊子們的異樣,于是忙是奏報。誰知,竟被他們所察覺,竟將臣拘押起來。臣…實在無能,不能為君分憂,反而令賊所趁。若非陛下帶兵來,臣必定要被這些亂臣賊子們,碎尸萬段不可。”
朱棣只平靜地道:“你事先為何不曾察覺?”
“這些亂臣賊子,行事詭譎,臣…雖覺得蹊蹺,卻苦無實證,也不敢胡亂彈劾,只是等察覺時,卻已遲了。”
朱棣冷冷地看著他:“朕還記得,當初你可沒少夸贊徐奇人等。”
劉觀嚇得要背過氣去,哀嚎道:“陛下,臣千古奇冤啊!臣當初夸贊,實是被他們蒙蔽所致,陛下若是不信,但可徹查。陛下是知道臣的,臣這個人…愛…愛…”
劉觀有點扭捏起來,卻還是道:“愛占一些小便宜,這滿朝上下,誰都知道的事情。可自來了此,臣沒有貪占此地一文的好處。這一點,臣請陛下令廠衛徹查臣,臣若是得了半分好處,必受極刑。”
見朱棣的臉色微微緩和,劉觀繼續再接再厲地道:“陛下啊,臣之所以不敢貪占,其一是因為鐵路關系國本,臣是知曉輕重的。這其二,便是臣察覺出這江西此地的氣氛詭譎,似有烏云籠罩。”
“于是臣留了心,心中警惕,不敢與他們走的太近,對他們懷有戒心。果不其然,這些該死的亂臣賊子,竟敢做出這樣的事。臣發現之后,便唾罵徐奇,誰料這徐奇喪心病狂,竟敢以下克上,將臣拘押軟禁。”
說著,劉觀又哭了出來:“臣的扈從,為此還被他們打傷,其中一個,還丟了一個胳膊。臣當時萬念俱灰,是以決心堅守臣節,于行轅處打算縱火自焚而死,卻又不料被看押臣的人救下。臣只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求生無門,求死不得,不能為陛下分憂,實在萬死之罪。”
說罷,便叩首不止。
朱棣斜看他一眼,不露聲色,只道:“江西的情況,你既已知曉,依卿來看,該當如何處置?”
劉觀這才聽下叩頭的動作,微微抬頭道:“這上上下下,早已爛了,臣以為,決不能再縱容!此等亂臣賊子,還不知還有多少,眼下所抓的,不過是百一而已。臣以為,亂世當用重典。陛下登極之后,雖是天下太平,可此時也是該狠狠整肅的時候,決不可心慈手軟。”
劉觀甚是憤恨的樣子,說得咬牙切齒。
朱棣眼睛瞇起來:“是嗎?除此之外,這江右吳氏的事,伱已有耳聞了吧?”
劉觀道:“這吳氏,乃是韃子殘黨,太祖和陛下寬仁,還沒有找他們算賬,反而處處予以他們優渥,他們非但不知恩圖報,竟還敢如此,四海之內,人神共憤!臣以為…應當將吳氏一并鏟除,尤其對他們的門生故吏,也需嚴厲打擊,如此…方可使天下安寧。”
朱棣背著手,口里道:“既如此…”
說著,朱棣邊看向張安世道:“鏟除吳家余黨的事,就讓禮部尚書劉觀來主持,張卿,你們錦衣衛,還有東廠,以及暫駐于此的模范營,暫受劉觀節制。”
張安世倒沒有異議,只道:“臣遵旨。”
劉觀很是感動的樣子,哭得眼淚嘩啦,邊道:“陛下如此信重…臣…臣粉身碎骨,亦難報萬一。”
朱棣大手一揮:“退下吧。”
劉觀又哭,微微顫顫地站起身,流著淚轉身離開。
這時候,張安世才微微皺眉道:“陛下,我瞧這劉觀…”
張安世的話還沒說完,朱棣就道:“水至清則無魚,見多了徐奇這樣的人,難道你不覺得,即便是劉觀這廝,也是眉清目秀嗎?”
“啊…這…”張安世張著嘴老半天,卻一時無言。
朱棣卻道:“劉觀資歷深,乃三朝老臣,讓他負責在此抄家殺人,是最好不過了。錦衣衛名為協助,卻不必事事都請示他,要殺誰的腦袋,湊夠了數,就報給他,讓他簽字畫押簽發令牌就是了。殺人的名,他來承擔,朕的銀子,還有砍人腦袋的事,廠衛來辦即可。”
張安世微微張眸道:“陛下圣明,臣明白了。”
朱棣道:“劉觀這樣的人,就是該這樣用的,這個老東西…”
朱棣冷哼一聲,露出不喜之色,接著道:“如若不然,依此人的行徑,朕早已誅殺他一百次了。可此人雖是劣跡斑斑,卻有一樣好處。”
張安世倒是好奇起來,便道:“不知是什么好處?”
朱棣淡淡道:“他能看清風向,卻不是那種冥頑不寧之人。”
張安世不由得感慨地嘆道:“這世上,能看清大勢的,又有幾人呢?此人能做到這一點,卻也足夠讓人欽佩了。”
朱棣道:“今夜,你要辛苦一些,立即將這里的事交割一下。”
張安世有些奇怪。
朱棣繼續看著張安世道:“明日清早,你就隨駕,與朕一道,立即回京。”
張安世詫異道:“陛下,這么急?”
朱棣道:“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朕在江西的事已走漏。這京城里,不知多少人度日如年,更不知會發生多少事!你要知道,天下任何一個地方發生的事,都會隨時引發京城的變動。就如京城的稍許變動,也會引發各州府的變動一樣。”
說到這里,朱棣微微瞇起眼睛來,陰沉著臉色道:“江右吳氏,影響力太大,朕不相信這吳氏沒有在京城中布局,這里的敵人可怕,可在京城,潛伏在朕身邊的敵人更可怕。”
張安世忙道:“臣明白了,臣這便進行交割。”
朱棣卻又道:“留下一些可靠之人給朕追贓,朕可是…在這兒,被人騙了五百萬兩銀子。”
張安世道:“陛下,不是兩百五十萬…”
話說到這里,見朱棣沒好氣的樣子。
張安世驟然明白了什么,于是忙道:“陛下放心,臣讓下頭的人,便是挖地三尺,也要將陛下的五百萬兩紋銀給找回來。”
朱棣還算滿意張安世的回答,于是道:“你忙吧,此地本是寧王的封地所在,朕還是初來此,倒想看看。”
南昌府城內的繩經塔,素有水火既濟,坐鎮江城之說。
當年陳友諒與朱元璋大戰南昌,繩金塔毀于兵火之中,洪武元年開始,當地官府便開始了重建。
因而,此時的繩經塔,瓦礫如新,乃南昌城中最繁華熱鬧的所在。
此時,城中已恢復了平靜,而在此處,卻已有不少百姓聚集。
卻是官府當真設了棚,在此開始發雞蛋了。
無論何人,但凡可熟記張安世所書的告示,便可領了雞蛋去,發放一日,發完為止。
城中設起的蛋棚,足有十數個之多,一時之間,城中萬人空巷,許多地方都排起了長龍。
此地嘈雜,人流如織。
朱棣背著手走著,此時的他,穿著一件尋常的錦衣,身后丘松帶著數十個護衛,寸步不離的隨扈,又有暗樁,在附近的街巷悄然布防。
朱棣站在繩經塔上,眺望著塔下擺起的長龍,目光幽幽,良久,突然痛心地道:“朕的蛋啊!”
丘松摸了摸鼻子,依舊像木樁子一樣。
朱棣回頭,看一眼丘松,道:“你似乎想說什么?”
丘松道:“大哥說了,叫俺少說話。”
朱棣倒是和顏悅色地看著這位淇國公的公子,微微笑道:“有什么但說無妨,不要總是大哥、大哥的。”
丘松想了想道:“臣在想,若是從這兒丟一個三千斤的大炸彈下去,只怕下頭數千上萬人,都要粉身碎骨。”
朱棣:“…”
還朱棣無語之時,只見丘松接著道:“可是投彈又是問題,三千斤太重了,不知道飛球是否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朱棣再也忍不住地怒道:“好好聽你大哥的話,給朕住嘴。”
丘松瞪了朱棣一眼,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一下子冷靜下來,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次日拂曉,晨曦剛剛灑落大地,朱棣與張安世便已出發。
禮部尚書劉觀特來送行。
他跪在城門口,口呼萬歲。
朱棣打馬,徑直去了。
倒是張安世在后頭穿過門洞的時候,見劉觀還跪在此,忍不住駐馬道:“劉公,陛下已去遠了。”
劉觀抬頭,笑了笑道:“君臣之禮不可廢,雖是去遠,卻在臣子之心。”
張安世嘖嘖稱奇,他很想下馬來,多受點指教。說實話,劉觀這個人,南鎮撫司那兒,關于他的各種案卷,至少都有三尺高了,這家伙可謂是劣跡斑斑,而且還特別沒有格局,可這家伙卻總是能加官進爵,歷經了殘酷的洪武年,又在建文朝所謂‘君子盈朝’的氣氛中,沒有遭受過多的排擠和打擊,等到朱棣登基,幾場大案,也都沒有他的身影。
這家伙…也算是一個人才了。
張安世道:“這里的事,就拜托劉公了。”
劉觀肅然道:“陛下和張都督放心,我劉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定要將這奸賊鏟除干凈,一個不留。”
張安世干笑道:“哈哈,等劉公回京時,再請劉公賜教。”
劉觀道:“賜教不敢。”
張安世隨即策馬,追朱棣去了。
直到所有的人去遠,劉觀方才站了起來。
一旁有隨行的人攙扶他,劉觀面帶殺氣:“我劉觀,與亂臣賊子不共戴天,今日便教他們見識老夫的手段,回行轅,給老夫押吳氏、徐奇人等來審。”
“喏。”
京城。
文淵閣中。
當京城開始流傳出陛下竟是私訪江西的消息時,文淵閣的幾位大學士,個個瞠目結舌。
胡儼和金幼孜就是江西人,因為事前沒有的風聲,這令他們更為震驚。
胡儼第一時間,便尋到了楊榮。
“楊公,這是怎么回事,陛下怎么連招呼都不打…這…這…”
楊榮抬頭看了胡儼一眼,便道:“此前警告過你,你可曾照著我說的做嗎?”
“做…做什么?”
“叫你的親族不要攪合。”
胡儼結結巴巴地道:“倒是修過書去,怎么,楊公以為…”
楊榮皺眉道:“可能要出大事。”
胡儼道:“不會吧,可能陛下只是…心系鐵路…所以…”
楊榮打斷他道:“心系鐵路,直隸就有鐵路,何須舍近求遠?除非江西那邊的鐵路,出了大問題,以至陛下非要私訪不可。”
胡儼動容道:“這修個鐵路,能出什么大問題?”
楊榮道:“是啊,修個鐵路,能出什么大問題呢?”
他微微一笑,目光帶著譏誚:“是否會出問題,暫且不說,只是眼下,可能要不太平了。”
胡儼狐疑道:“不太平?”
楊榮沉吟著,卻是不再說話。
可過了兩日。
京中的一處宅邸,有人飛馬送來了書信。
“曾公。”來人取了信箋,道:“有書信,加急送來的。”
這被稱呼為曾公的人,顯然剛剛下值,他表情凝重。
這樣的書信,還是加急送來,何況又傳聞陛下沒有在京城,思來想去,必是去了江西。
這曾公接了書信,迫不及待地裁開一看,頓時臉色驟變。
“曾公…您這是…”
這被稱為曾公之人,身子搖搖欲墜之態,忍不住道:“事情怎么到這個地步,怎么會到這個地步!他們太大膽,太大膽了。這是誅三族的大罪啊…”
“曾公…”
很快,這被稱為曾公的人慢慢恢復了平靜,他深吸了一口氣之后,道:“九江的水賊,圍了九江城,陛下…生死未卜,那城應該被水賊攻破了。”
“啊…曾公的意思是…”
“陛下極有可能駕崩。”
“這…這…”來人努力地露出了悲痛之色。
這姓曾之人,也不禁露出了痛苦不堪的樣子,垂淚道:“陛下…陛下…啊…”
“曾公…消息可信嗎?”
姓曾之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再可信不過了。”
“那么…”
“書信之人,讓他們迅速應對。”
“迅速應對?”
“快,讓人備轎,此事,要與諸公商議,現在絕不是在此坐以待斃的時候,陛下死在九江府,到時…必要徹查到底。”
“不是說,這是水賊所為嗎?”
姓曾之人又深深地看了來人一眼,才道:“一切…都需新君登基之后再說。噢,對了,張安世十之八九,也已死了。”
此言一出,來人露出震驚之色,忍不住:“死了?若如此…倒是…喜事。”
姓曾之人道:“眼下,誰能接替張安世主掌右都督府、南鎮撫司…才是至關緊要的事。”
來人低頭不語,半響后,才微微抬頭道:“太子殿下…最信任的乃是何人…”
姓曾之人來回踱步,臉上陰晴不定。
他很清楚,之所以有人急不可待地火速讓人百里加急送來這個消息,是因為這個消息實在太關鍵了。
很多時候,誰先人一步搶占了重要的訊息,就意味著…一場大富貴。
新君即將登基,天下易主,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時候,是最適合借此機會剪除對手,并且使自己扶搖直上。
于是,這姓曾之人深吸一口氣,便道:“此事,還需與諸公商量著來辦,而且這件事要干脆利落,如若不然…一旦這南鎮撫司和右都督府落在了張安世的舊部手里,譬如那高祥和陳禮…將來,必對我們不利。”
來人不由道:“此二人有什么資歷?”
姓曾之人搖頭,道:“這就得看太子殿下的態度了。所以這個時候…誰能扶保太子殿下迅速登基,穩定朝野,誰就可獲得信重。”
姓曾之人隨即斷然道:“出發吧,立即議定此事,要拿出一個方略來。”
這姓曾之人,目光幽幽,接著道:“風云際會,是時候…該動用那些人了。”
來人不禁猛地一挑濃眉,顫抖著道:“曾公的意思是…”
姓曾之人抿嘴一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他斬釘截鐵地說出這番話。
令來人打了個寒顫。
東宮。
朱高熾批閱奏疏,已至夜深。
皇帝的私訪,他早已習慣了。
他深知他那父皇是個閑不住的人,不像天子,更像一個將軍。
不過最近自打做起了各種買賣,現在又更像一個大商賈了。
總而言之,在朱高熾的心目中,他家父皇卻一丁點也不像一個皇帝。
至少在朱高熾看來,皇帝不能閑不住的。
一份份奏疏,批閱之后,朱高熾情不自禁地搖搖頭道:“安世這家伙,也成日和父皇一起,這家伙…也是多動之人…”
就在這個時候,卻有宦官碎步而來,恭謹道:“太子殿下,有人來覲見。”
朱棣不由皺眉道:“深更半夜,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