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沉默著,一言不發,只是目光沉沉地看著跟前之人。
而那讀書人見狀,卻顯得有幾分不耐煩。
在他看來,現在不過是這些水匪們想要抬高價碼而已。
于是又道:“還請諸位當家,速速出城駐扎,如若不然,鬧的人心惶惶,徐公怕也不好交代。徐公畢竟是布政使,尚需注意觀瞻。”
朱棣這時道:“他們在何處?”
讀書人看著朱棣,想也不想的便道:“此時只怕不便…”
“他們在何處!”朱棣加重了語氣,嚴詞厲色。
讀書人這時氣勢終于弱了,自己巧舌如黃,誰料這些粗漢們卻一個個是榆木腦袋,說了也是白說,白費氣力。
他心里頭頗為不悅,面上卻一副鎮定的樣子:“就在不遠。”
“叫他們來見。”
“這…只怕多有不便…”讀書人帶著幾分為難道:“諸位當家,徐公有徐公的難處,他是官,爾等…”
他本想說爾等是匪。
可話到嘴邊,終是沒有說出口。
只是他抬頭,卻見朱棣怒氣沖沖地看著他。
心里便曉得,這些水賊們個個頑固,當下只好怏怏道:“我且去匯報。”
說罷,忙是回了徐奇等人處,他見過了徐奇,以及都指揮使和眾官。
眾人已是不耐煩了,見了他來,徐奇當先問:“如何?”
這讀書人憂心忡忡地道:“出大事了。”
徐奇皺眉道:“什么大事?”
“張安世與…與陛下在一處。”
此言一出,頓時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徐奇開始顫抖。
一旁的都指揮使劉榮臉色驟變。
隨來的幾個心腹之人,更是嚇得瑟瑟發抖。
這個結果,是徐奇萬萬沒有想到的。
“這…這…”徐奇整個人顯得慌張起來。
“這就難怪…這些水賊,竟是星夜來此了,他們…怎么說的,陛下…陛下如何了?”
這讀書人便道:“陛下應該是微服,應該沒有帶多少的護衛,瞧那水賊們的口氣,似乎…似乎是已死于亂軍之中了,陛下駕崩了。”
徐奇打了個哆嗦。
一旁的劉榮更覺得腿軟。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每一個人都面如死灰。
這事太大了。
說不好聽,這叫做以臣弒君。
單單這個,就足以讓所有人的心頭徹底地翻江倒海。
徐奇就如遭雷擊一般,甚至有一陣感覺腦子暈乎乎的。
不過人就是如此,此等結果,一開始他心中無法接受。
可當他接受了現實,卻立即眼里閃爍著,最終他努力擺出鎮定的姿態,慢悠悠地道:“這未必是壞事,大行皇帝暴虐,乃當世漢武,窮兵黷武,凌虐大臣,以酷吏而監視天下的臣民。如今他既駕崩…或是天下之福。”
讀書人苦笑道:“學生也是這樣對那賊首們說的,我見那些賊首們情緒不尋常,這些人雖是賊,可畢竟只是蟊賊而已,胸無大志,只怕這一次也將他們嚇得不輕,為了防止他們胡來,所以學生便也如此安慰,只是…”
徐奇挑眉道:“只是什么?”
“只是他們說,希望徐公人等,前去見一見。”
徐奇臉色鐵青,冷哼一聲,怒斥道:“一群蟊賊,有何可見的?現在老夫沒工夫見他們。”
讀書人道:“若如此,他們便不肯走了,徐公,這事若是僵持下去,只怕…要出事。現在已經很難看了,他們已入了城,即便官兵與他們交戰,也難保…他們不會有余孽逃出生天,到時…就怕往其他地方去狀告。”
“徐公,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九江府的事一旦泄露,這弒君之罪,我等如何擔當的起?學生倒是以為,越是這個時候,就越該穩住他們,而后再徐徐圖之,尋了機會,將他們徹底一網打盡,才可萬無一失。”
徐奇聽罷,便道:“我乃朝廷命官,如何見賊?”
“這個好辦,只以保境安民的名義去詔安即可,這叫委曲求全,等最后殺盡了他們,也就…”
徐奇沒有繼續聽下去,他目光一轉,看向劉榮。
劉榮皺著眉,沉吟著道:“這…未嘗不可…”
“劉將軍也認同?”
“眼下也只有如此了。”
“既如此,爾等隨老夫同去吧。”顯然,徐奇不放心。
誠如他想要殺那些賊人們滅口一樣,這樣天大的事,他無法確保自己單槍匹馬去見了賊人,最后劉榮這些人是否會將他賣了。
眼下沒有一個人是值得信任的,任何一個人,最后都可能背后給你一刀。
劉榮頓時面露難色,此時所有人都心亂如麻,卻也知道,依徐奇的性子,自己等人若是不從,他自然也就不肯去了。
只是這些賊子,在城中拖得越久,對他們的風險就越大。
最終,劉榮重重點頭道:“也好,我命我的副將帶兵壓陣,你我領人同去,如何?”
徐奇暗暗舒了口氣,隨即道:“好氣魄。”
二人議定,也不耽誤,立即動身。
只是這沿途上,二人都是心亂如麻。
劉榮突然冷不丁地道:“徐公,在擔心什么?”
徐奇卻是道:“從前還擔心,不過現在,反而不擔心了。”
“哦?”
徐奇道:“若只是死了一個張安世,依著陛下的性情,我這布政使,必定死無葬身之地。可若是陛下也大行,雖然也是難辭其咎,可一旦皇帝駕崩,天下震動,朝野紛亂,太子登基,立足未穩,正是要收天下人心的時候,或許…老夫反而有一線生機。”
他吐出一口氣,接著道:“太子寬仁,宅心仁厚,何況…他身邊不少的詹事府屬臣,籍貫多在江西,老夫或多或少,也有一些關系…只要將這所有的責任都推托到了這些水賊們頭上,事情…可能真有轉圜余地了。”
“這樣說來,陛下駕崩,卻是好事。”
“當然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他這一死,不知多少人可以睡個好覺了。”徐奇微笑著道。
劉榮只點點頭,沒有做聲…
而這個時候,道人匆匆來到了那處老人宅子。
見了老人,便道:“天塌下來了,你竟還在讀書?”
老人此時正坐在書齋里,手上正拿著書卷,聽到聲音,才抬頭看了道人一眼,微笑道:“你來了…”
道人帶著幾分焦急道:“看來你已老了,耳目已不靈便了。”
老人依舊從容地道:“何出此言?”
道人皺眉道:“城里發生了這樣的大事,你竟不知?”
老人這才慢悠悠地放下了書卷,道:“誰說我不知道?”
道人道:“你既知道,卻還有這樣的閑情雅致?”
老人笑了:“一切盡在老夫掌握之中,誠如你我對弈下棋一般,子還未落下,老夫已料到了如何取勝,那么…這勝負輸贏,又有什么可讓人悲喜的呢?”
道人道:“賊人入城,你可有預料嗎?”
老人依舊顯得平靜地道:“老夫確實聽到了一些消息,而且…方才布政使司的人…也來證實過了。此事確實出人意料,卻在情理之中。那些賊人,也沒想到,九江之中,竟還有朱老四,此時畏罪,自然而然…也就殺奔來此,他們心知自己可能成為替罪羊,所以必須得去給徐奇算賬,討個說法。”
“可這與老夫有什么關系呢?無論是徐奇殺盡了這些賊,還是這些賊屠了南昌,于老夫而言,老夫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其他的,都不過是細枝末節,已經不必去看重了。”
道人看著老人從容不迫的樣子,反而嘆道:“若真屠南昌,你便是千秋罪人。”
老人氣定神閑地道:“成大事不拘小節。我要做的事,決定的是天下人的生死榮辱,區區南昌一府百姓,不過寥寥十數萬人而已,他們即便為將來的清平天下而死,對他們而言,也是萬幸的事。”
“所謂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同樣的道理,君子運籌帷幄,志在千里,小人本就無知,若是能以他們的螻蟻之軀,換來萬世太平,有何不可?”
道人一時無言。
良久,道人才又道:“你有何打算?”
老人道:“朱棣一死,便是天賜良機,這個時候…南昌府,甚至是江西布政使司,其實已經不緊要了。”
“噢?”道人滿意疑惑地看著他道:“哪里最緊要?”
老人微笑道:“在廟堂,在京城!我已有所謀劃和布置,天下的權柄,即將要收入囊中,你拭目以待好了。”
道人顯然一時還沒聽明白老人的意思,于是皺眉道:“你這是何意?”
老人只是澹笑道:“有些事,你還是不知為好。”
道人定定地看向老人半響,隨即幽幽嘆道:“你的心思真難猜透。”
“那就不必去猜測了。”老人說著眼皮子垂下,繼續捧起了他的書卷,又繼續細讀起來。
徐奇人等,心情頗為愉悅地來到了朱棣處。
徐奇坐著轎子,等轎子停下,他掀開了簾子,隨即,努力地擠出一些微笑。
他覺得想要麻痹這些水賊,很是容易,只要和氣一些,許下一些承諾即可。
而后再等待時機,便將他們一網打盡。
他笑著,行禮如儀,見賊首們一個個駐馬而立,心里雖是不悅,卻也不在乎。
他與劉榮,領著諸官,走近了一些。
只是,再近一些的時候,徐奇的腳突然一軟。
而后,他面上的笑容變得僵硬,臉色漸漸地失去了血色。
徐奇懵了。
一旁的劉榮,本是擺出幾分兇惡模樣,他按著腰間的刀柄,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
可現在見著馬上的朱棣,人也頓時麻了。
此二人乃是封疆大吏,自是見過朱棣真容的,而眼前這個…不是當今天子,又是何人?
一剎那之間,徐奇慌得無以復加。
所有的算計,一切的謀劃,無數的心思,在這一刻里,直接灰飛煙滅,煙消云散。
他只僵著臉,一雙眼底的深處,有的只是一種無以倫比的震驚和恐懼。
朱棣已帶著人,徑直打馬而來。
徐奇和劉榮,依舊還是僵在原地,就像被定格了一般,紋絲不動。
朱棣道:“來了?來的好啊!”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徐奇和劉榮。
就好像…貓在看著兩只有趣的老鼠一般。
“大膽。”
有人大喝一聲。
這一聲大喝,就像是一下子將所有人都驚醒了一般。
眾人看去,卻是劉榮身后,那南昌知府劉陸。
劉陸這個官位顯然還不夠高級,故而往日還不曾面圣過。
他覺得這些賊子這樣的猖狂,若是不能遏制他們的囂張氣焰,反而會讓這些水賊們有機可趁。
至于徐奇和劉榮此時不聲張,應該是他們自恃身份,他作為下官,理應來做這個黑臉。
于是劉陸擺出威嚴的姿態,厲聲喝道:“見了布政使與都指揮使,為何不下馬跪拜。”
朱棣今日受到的震驚已經太多了太多了。
現在他對任何荒誕的事,都是免疫。
他只眼皮子抬了抬,看了一眼這劉陸,道:“爾是何人?”
“南昌知府劉陸。”劉陸大義凜然地接著道:“你們不要以為進了城來,便可耀武揚威,這可是有王法的地方。”
朱棣帶著幾分嘲諷道:“哪里還有王法,此地何時成了有王法的地方?”
劉陸大怒,他豈會讓賊子在口舌上占了上風?
于是道:“今日在爾等面前的,便是王法!布政使即王法,都指揮使即王法,本官在爾等面前,便是王法!”
朱棣:“…”
朱棣又被干沉默了。
徐奇:“…”
這王法二字,就像一盆冷水一般,一下子將他潑醒。
徐奇膝蓋一彎,撲通一聲,直接拜倒在地。
可他要張口,只是嘴巴蠕動,卻是發不出聲音。
當人的恐懼和沮喪到了極限的時候,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自如操控了。
劉陸大驚,以為徐奇是身子出了問題,便慌忙上前:“徐公,徐公…”
他想要將徐奇攙扶起來。
這時候…徐奇徹底的急眼了。
他突的甩袖,將劉陸甩開,而后終于咆孝出來:“滾!”
劉陸:“…”
恢復了聲音的徐奇,又萬念俱灰地拜倒在地,而后…像是極艱難地道:“臣…臣…徐奇…見過陛下……吾皇萬歲!”
此言一出。
那都指揮使劉榮也早已是拜下,煞白著臉,磕磕巴巴地道:“臣…臣…萬…萬死…”
劉陸聽罷,已是顫栗,他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一幕,而后…瘋了似地一下子撲倒在地。
隨來的那個讀書人,驟然之間,直接昏厥過去。
朱棣看著這一幕,感覺就像是在看戲一般,冷冷笑著:“見了朕,很吃驚吧。”
“是,不,并不吃驚,陛下神鬼莫測…”
朱棣看著徐奇道:“徐奇,朕還活著,你心中定是大失所望,是嗎?”
徐奇已是魂飛魄散,他連忙道:“陛下,不知陛下聽了誰的佞詞,臣…臣…”
朱棣似是懶得聽他的廢話,不耐地打斷道:“到了如今,還想抵賴嗎?”
徐奇沉默了。
到了如今若還繼續抵賴,那真就叫做給臉不要臉了。
倒是一旁的劉榮立即道:“陛下,這都是徐奇的主意…”
徐奇聽罷,咬著牙,其實他知道,現在分辨這些,已經沒有了意義。
隨來之人,個個誠惶誠恐,人人拜下。
朱棣卻冷笑道:“果真是成王敗寇,朕若是如爾等所愿,只怕今日,爾等還指不定如何彈冠相慶。只可惜…你們自己也不撒一泡尿照一照鏡子,造反弒君,你們也配嗎?”
徐奇等人,五體投地,一句話也說不出。
朱棣接著道:“這天下有這樣本事弒君的,要輪何至輪到你們的頭上?天下之人,有此智勇者,唯張安世也。”
張安世在后頭,騎著馬。
聽了這話,身子勐地一抖,嚇得差點沒一下子從馬上栽下來。
他下意識的要失口否認,可此時自己說這些,似乎又很不合適。
徐奇等人,一個個面如死灰,依舊瑟瑟發抖地拜著。
朱棣繼續道;“弒君之罪,該當如何?”
徐奇終于顫抖著聲音道:“臣…臣萬死難辭…”
朱棣大笑,他慢悠悠地道:“只是萬死嗎?你這狗一般的人,事到如今,該怎么說?”
徐奇在這一刻里,好像終于有了一些勇氣,抬頭看了朱棣一眼。
“是陛下逼迫臣等這樣做的。”
徐奇帶著哭腔,一個人,到了今日這個地步,其實已知道自己即將失去一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借這最后一次機會,為自己辯駁。
“若非陛下如此,臣等何至到今日這個地步,陛下可知道,朝野內外,已是天怒人怨了啊!臣在江西,這上上下下,誰不是提及到陛下,哪一個不是怨聲載道的呢?”
“臣今日做這些事,難道陛下認為,這是臣一人可以做到的嗎?若非是這些年來,社稷到了這樣的地步,天下志士,無不怨憤…又何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