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朱棣怒吼咆哮。
那宦官已是魂不附體。
隨即,這宦官才期期艾艾地道:“陛…陛下,棲霞那邊…那邊說…此次右都督府,遲滯呈送錢糧,耽誤了這么多的時日,更是貽誤了國計民生,這樣的過錯,實是萬不應該。這定是右都督府上下,官吏們疏于實事,日漸懈怠的結果,威國公因此勃然大怒…說…說…”
朱棣:“…”
在朱棣的瞪視下,宦官哆哆嗦嗦地繼續道:“說是…說是一定要嚴懲不貸,所以右都督府上下的官吏,都…都要罰俸一月,所有人都當以戴罪之身,面壁思過,決不能姑息。”
這宦官說罷,連忙低垂著頭,大氣不敢出。
好家伙…
楊榮等人倒吸一口涼氣。
那夏原吉立即道:“陛下,臣未責問過威國公…”
這時候,哪里還能不撇清關系?
想想看,如此天大的功勞,張安世還帶著官吏們一起請罪,甚至還要進行懲罰。
那天下的其他官吏是什么?
豈不一個個,都成了蛆蟲?
夏原吉第一時間,便想著將戶部摘出去。
他張安世請罪是他自愿的,跟戶部沒有關系,戶部從始至終,都不曾對棲霞那邊進行訓斥過。
朱棣的臉色僵硬,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
這一張臉,變得越發的古怪。
原本他還興高采烈的,可現在…卻不由得不讓朱棣深思了。
放眼天下,真正肯為朝廷分憂,上下同心勠力的,怕也只有右都督府上下的官吏了。
他們的政績是實打實的,可就這些人,就因為耽誤了呈送錢糧的情況,便請求自罰。
那么其他的官吏呢?
那些錢糧繳納上來,不如右都督府十分之一,甚至百一,乃至于萬一之人呢?
那些家伙們,居然心安理得,今日罵這個,明日罵那個,一個個口口聲聲,都是大忠誠,什么天日可鑒。
和張安世這上上下下的人相比,這些人…何止是無能,他們簡直是禽獸不如!
世上的事,終是要對比的。
當滿朝沒有人立下不世功勛的人,那么不出錯的人就是能臣。
可若是有了張安世這么個變態,哪怕立有微小功勞之人,也顯得無能了。
于是朱棣越想越氣,卻是道:“叫那張安世來,這個家伙…右都督府上下官吏,如此勠力,他倒是敢卸磨殺驢,轉過頭要治他們的罪?若右都督府上下要罰,那么天下文臣皆可殺!”
此言一出。
夏原吉猛地打了個寒顫。
楊榮等人的臉色凝重起來,而就在此時,張安世終于氣喘吁吁地趕到了。
張安世快步走進來,理了理衣冠,才朝朱棣行禮道:“臣…”
朱棣不耐地揮手道:“你好端端的,責罰下吏做什么?”
“陛下,臣是有苦衷的啊。”張安世一臉委屈地道:“他們實在太教人失望了,好端端的夏稅,竟讓他們足足貽誤了一個月之久!若不是戶部催促,只怕還要繼續躲懶下去!臣不愿為自己辯護,也不愿為講理由,錯了就是錯了,錯了就要請罪,要自罰,如若不然,朝廷的綱紀便蕩然無存了!”
“臣…實在慚愧無分,萬死之罪。這些年來,陛下以臣忠孝之苗,獨寵臣下,既贈襲爵邑,又寵上將斧鉞之任,兼領大州萬里之任。如此殊榮,曠古未有。臣鑄下這般大錯。已是惶恐,念及…”
看張安世還要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朱棣嘴角抽了抽,揮揮手道:“好了,好了,別給朕拽文詞了,這些鳥話,是誰教你的,是不是那個高祥?”
張安世一下子泄了氣,便悻悻然地道:“是楊學士。”
“那個楊溥?”朱棣道。
張安世咳嗽一聲,才又道:“其實這就是臣的意思,不過是請楊學士潤色了一下。”
朱棣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齒地道:“是功是過,朕會不知嗎?你揪著自己的一點小過失,如此小題大做,是什么意思?”
“這…”張安世慚愧地道:“畢竟有些事情沒有辦好,雖說人都有殘缺,可臣與右都督府上下,不是總要三省吾身,才能對得住陛下的恩德嗎?”
朱棣一時分不清這個家伙到底是個啥意思。
不過朱棣暫時顧不上這個,卻是手指著案牘上的奏報道:“今歲的銀稅怎會這樣多?”
張安世道:“陛下,因為工商發展了。”
“就因為如此?”朱棣挑眉道:“那去歲呢,去歲為何…”
張安世道:“因為長勢極其迅猛。陛下可還記得……去歲開始修的鐵路嗎?”
朱棣落座,定了定神,此時也有了耐心,道:“你繼續說下去。”
于是張安世道:“陛下只看到了臣四處借貸,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的要錢,花了數百萬銀子,甚至做了花費數千萬兩紋銀的鐵路計劃,當初陛下不是還心疼得很嗎?”
朱棣臉上閃過一時尷尬,咳嗽一聲道:“不要總是反詰,有事就說事。”
“陛下,新政之后,右都督府治下的邏輯變了。從前是以農為本,所以一切浪費的行為都是可恥的,因為奢靡和浪費,非但不會對天下帶來好處,反而帶來巨大的壞處。”
“可現如今,卻大大不同,陛下,臣去歲投入了數百萬兩紋銀修鐵路,而且制定了未來數年數千萬兩紋銀的投資計劃,可這鐵路,怎么修建呢?”
張安世立即意識到,自己又來了一個反問,于是忙補救著自問自答地道:“要修鐵路,需要大量的礦產,需要大量的作坊冶煉鋼鐵,需要招募大量的人力,更需要許多的枕木,大量的勞力,同時也需要衣食住行,如此一來,陛下有沒有想過,市場上有了如此突如其來的需求,這商賈們會干什么?”
“當然是趁機分一杯羹!可如何分一杯羹呢?采礦的,會巴不得立即承包更多的煤礦和鐵礦,大力挖掘礦產,源源不斷的供應給鋼鐵作坊。鋼鐵作坊巴不得立即擴產,并且興建許多的新作坊,以應對接下來鋼鐵的大規模采購。”
“除此之外,還有伐木作坊也是如此。鐵路需要大量的機械,那么生產機械的作坊,也必然會竭盡全力招募更多的人力,擴大生產。可是…這些就足夠了嗎?不,事情還遠非如此。”
頓了頓,張安世接著道:“臣所了解到,因為大量的勞力被征用,而且市場行情極好,緊緊一年之間,勞力的價格,就上漲了三四成。這就意味著,許多的勞力和匠人,手頭又有了余錢。”
“因而,他們需養家糊口,需要衣食住行,不說其他,單單成衣,在右都督府治下,成衣的規模就增長了七倍,因為人們掙了錢,有了新衣的需求,以往的百姓,可能幾年才換一件新衣,可現如今,一年四季,便需置辦兩套。”
“成衣從何而來,自然需要大量的布料,因此,從去歲迄今,紡織作坊就增加了十三座。紡織作坊需要的是紡紗和染料,這紡紗作坊和染料的作坊,又大增了數十個新的作坊。”
“臣之所言的,其實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而實際上,除了以上種種,各種餐飲,車馬甚至是牙行,幾乎是百業興旺。臣這邊所統計到的,幾乎所有的行當,這一年之間,都趁著這一次鐵路的春風趁此大增,與去歲相比,這右都督府增加了如此多的作坊,這樣多的商鋪,更不必說,大量的作坊紛紛擴大了規模,這商稅能不高嗎?”
“所以說,臣這邊雖投入的乃是數百萬兩紋銀,可實際上,催生出來的私人投資工商,卻足足有數千萬兩紋銀之巨,一年下來,各業所催生的盈利,更是不知凡幾,這也是為何,這商稅大增的原因。”
張安世一口氣地說了這么多,已經解釋得足夠清楚了。
朱棣恍然。
此時,他心里猛地開始盤算起來。
一大筆銀子投下去,百業興旺,不但這么多人掙了銀子,官府的稅收大增,而鐵路肯定是有用處的,有了這鐵路,運力大增,莫說是對工商的好處,便是對朝廷而言,無論是軍事還是政令,也都更加四通八達。
若是再加上商行那邊,靠著車站的土地,又大賺一筆,這樣一算,投入進去的那每年數百萬兩,簡直就讓朝廷、商行甚至是軍民百姓,都可謂是一夜暴富。
朱棣忍不住的對自己道:朕當初怎么就沒有想通這個邏輯呢?
朱棣一時瞠目結舌,于是道:“朕…朕大抵明白了,諸卿明白了沒有?夏卿家,你是戶部尚書,可明白了嗎?”
夏原吉似懂非懂地道:“好像明白了。”
朱棣道:“明白了什么”
“啊…這…”夏原吉踟躕了老半天,突然道:“建鐵路能掙銀子。”
這個回答,雖然簡潔,不過大抵也算是正確的。
至少看上去,他好像真明白了一些。
“陛下。”張安世道:“臣這邊,之所以耽誤了這么多時候,其實論起來,也不能怪別人,要怪只能怪臣,去歲的作坊和商戶,到了今歲,足足增加了數倍,且有的商戶生產的規模,則足足增加了十倍,如此膨脹,可臣在此前竟沒有預料。”
張安世露出自責的神色,繼續道:“這一年多來,右都督府的稅吏卻沒有提前增加,以至于事到臨頭,只好臨時抱佛腳,同樣的人手,工作量卻是增加了數倍,這才導致貽誤了國家大事,這是臣的過失,肯請陛下,立即責罰臣吧。”
朱棣低頭,看著案牘上這堆積如山的請罪奏疏,瞠目結舌之余,卻道:“若朕懲罰你,又如你懲罰你的下吏,那么這天下官吏,豈不人人可殺?”
張安世道:“一碼歸一碼,他們是他們,右都督府是右都督府,陛下怎么拿臣與右都督府上下之人,和那些…那些…臭魚爛,不,那些大臣相比呢?”
是罵人,還是罵人?
楊榮等人,一個個無言。
胡廣輕輕地拽了拽楊榮的袖子,口里蠕動,好像是在說:“他好大的口氣!”
楊榮則回以一個平靜的眼神,以胡廣對楊榮的了解,大抵能猜測出楊榮想說什么:“張安世所說的那些大臣,可能說的不是我楊榮,而是你胡廣。”
此時,朱棣道:“這不一樣,這等大功勞,若是懲罰,朕便是昏君!這般看來,這鐵路…實在是百利而無一害…等等,朕聽說,你還罰了官吏們的俸祿?”
張安世理直氣壯地道:“當然要罰,不只他們,臣也要罰俸。”
朱棣大怒道:“罰個鳥,你最好給他們老老實實地發銀子。來人,傳朕旨意,宮中也撥付一筆錢糧,封賞右都督府上下,每人三十兩,一個都不能少。”
一旁的亦失哈忙道:“奴婢遵旨。”
朱棣氣呼呼的樣子,接著道:“這是朕賞賜的,若是其他人也如右都督府上下這般用命,朕也不吝賞賜。以后再有人拿右都督府的官吏來嚼舌根,朕絕不輕饒。”
朱棣說罷,看著張安世道:“張卿家,今年規劃的鐵路在何處,朕要看看。”
張安世道:“這…只怕需要楊溥學士帶規劃圖來。”
朱棣立即干脆地道:“來人,召楊溥覲見,快去。”
宮中,君臣們已忙碌開了,這紫禁城里,似乎還處于某種亢奮的狀態之中。
而在左都督府,有人匆忙地進入了蜀王朱椿的值房。
而朱椿此時正端坐著,他像是在思考著什么,微微瞇著眼睛,手里捏著筆頭,筆頭敲擊著案牘上的一份公文。
這公文乃是涉及到蘇州的情況。
蘇州乃是天下最富庶的府之一,此等魚米之鄉,蘇杭的精華地帶,鼓勵工商所帶來的阻力也是重重的。
此番他去蘇州,便是為了了解當地的情況。
在蜀王朱椿看來,應天府的情況還算好應對,可蘇州畢竟不是天子腳下,他雖為親王,實際上頗有幾分強龍不壓地頭蛇的感覺。
蜀王朱椿自然明白這些人的心思,一旦繼續推行下去,那么這些本是對他斯文掃地,痛哭流涕的跪地求饒之人,可能一旦絕望,便要轉過頭來,撕個魚死網破了。
而一旦導致了亂子,那么接下來可能陷入不可收拾的局面,這絕非是百姓之福。
蜀王雖然沒有經歷過亂世,可當初進入蜀地,與藍玉一道平定當地蠻人叛亂的時候,他就深知,一旦有人作亂,對于百姓所造成的傷害。
朱椿繼續瞇著眼,此時坐定,卻是一言不發,他面色冷漠,沉思了很久,直到這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考。
朱椿抬頭道:“何事?”
“殿下,戶部那邊有消息。”來人,乃是新任的應天府府尹周濟。
周濟,可以說是朱椿上任之后一手提拔之人。
此人本是區區一個縣令,此后被朱椿送去右都督府學習,此后又被朱椿看重,一路提拔,可謂是平云青云,如今已是朱椿心腹中的心腹。
朱椿只是淡淡地道:“噢?”
“是右都督府那邊的錢糧情況…下官讓人抄錄了一份,還請殿下過目。”周濟說著,取了一份表格,送至朱椿的面前。
朱椿微笑道:“右都督府可算是錢糧出來了,本王可是盼了很久。”
他笑著接過了表格,低頭一看,隨即,這向來穩重的朱椿,臉色猛地僵硬。
他死死第看著上頭的數目,臉上現出難以置信之色,聲調不自覺地微微提高:“有沒有抄錄錯?”
“絕不會有錯!”周濟篤定地道:“下官剛看了數目的時候,也覺得有問題,還特意讓人去戶部那邊復核了一次,戶部那邊其實也是吃驚得很。”
朱椿倒吸了一口涼氣:“可怕,可怕…竟恐怖至此!”
周濟打起精神道:“是啊,下官見了這數目,也實在是驚得說不出話來,對這右都督府,欽佩得是五體投地。”
朱椿眼眸微微瞇著,猛地將這表格拍在案牘上,隨即道:“這樣看來…這事…算是做對了,左都督府,也要修鐵路!不對,左都督府當務之急,是要立即解決掉眼下的心腹大患,才可令新政暢通無阻…”
這一下子,朱椿好像換了一個人。
周濟抬頭起來,也猛地感覺到朱椿好像換了一個人一般。
朱椿背著手,起身只踱了兩步,便道:“蜀王衛上下,統統往蘇州一帶調撥。此事,當然要提前奏請兵部,除此之外…有一些人…”
說到這里,朱椿駐足,斷然道:“要立即先拿下,不能再等這些人繼續謀劃了,要防范未然,還是先將這荊棘上的刺拔了才好!”
周濟陡然意識到了什么,臉色也不由地肅然了幾分,只是道:“是。”
朱椿則接著道:“蘇州知府…立即撤換。除此之外,同知、照磨、當地的一應官吏,統統撤換,本王親自暫代這知府一職。來人…取本王的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