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邦彥和吳敏,一個口若懸河,一個口吐蓮花,像是在說相聲一般,一唱一和將他們想說的,全都委婉的表達出來,直到巧舌如簧的他們再也說不下去了以后。
李存才抬起眼皮:“說完了?”
“呃…”
李邦彥和吳敏同時點了下頭。
李存淡淡的說:“你二人恁地會說,我有幾個問題,你二人不妨為我解答一下,如何?”
李邦彥拜道:“吳國公但說無妨。”
李存也沒去計較李邦彥管自己叫“吳國公”,而是直截了當的就問了第一個問題:“燕云遠?淮南荊襄遠?”
這還用回答嗎?
以李存的地盤為基點,淮南和荊襄就在李存的家門口,唾手可得的地方,而燕云十六州,先不說距離要遠多了,中間還隔著一個國家或者是隔著一大片海域。
這么明顯的問題,李存肯定不是想要答案。
不論是李邦彥,還是吳敏,都能想到,李存的意思是:既然淮南荊襄離我如此之近,燕云十六州離我如此之遠,我為什么要舍近求遠?
李邦彥和吳敏絞盡腦汁想要找到一個可以說服李存干這個舍近求遠的蠢事的答案。
可頭腦正常智商在線的人,誰會這么蠢啊,所以這個問題實在是太難以回答了。
見李邦彥和吳敏一時之間回答不了自己的第一個問題,李存又問出來了自己的第二個問題:“是你家弱?還是即將滅亡也能以少勝多打得你家大敗而歸的契丹弱?亦或是以兩萬人馬便將契丹打得只勝一隅之地的女真弱?”
李存此言一出,李邦彥和吳敏的冷汗瞬間就涌了出來!
兩人不約而同的想:“完了!李賊知道燕云之勢!”
來的路上,李邦彥和吳敏就已經商量過了,準備利用李存不了解宋遼金之間復雜的關系,誆騙李存去打燕云十六州。
這可不是李邦彥和吳敏癡心妄想,而是,這個時代因為交通不便,信息就是這么不發達。
更何況,李存的地盤和燕云十六州中間還隔著一個大宋王朝。
這種情況下,李存對燕云十六州的情況一無所知,或是一知半解,其實是很正常的。
可誰想,李存不僅知道,而且還能一口道出女真人的跟腳。
這足以說明,李存對燕云十六州那里的形勢知道得非常清楚。
如此一來,李存還有可能上這個當、受這個騙嗎?
至少在李邦彥和吳敏看來,他們此次的出使,成功的可能性已經很渺茫了。
畢竟,是個人就會想,我可以挑近在咫尺的軟柿子捏,又何必舍近求遠的去跟強敵死磕到底呢?
吳敏心想:“死便死罷,不說,我的政治生命,便結束了,說了,興許還能有點機會。”
念及至此,吳敏朗聲道:“孟冬十月,北風徘徊。天氣肅清,繁霜霏霏。鹍雞晨鳴,鴻雁南飛。鷙鳥潛藏,熊羆窟棲。錢镈停置,農收積場。逆旅整設,以通賈商。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這是曹操北征烏桓,得勝回師途中,寫下的《冬十月》。
李存知道這首詩。
吟頌完這首《冬十月》,吳敏一抱拳:“不知吳國公如何評價魏武曹公?”
李存沒有猶豫,就評價道:“英雄也。”
吳敏說:“敏與大都督所見略同,三國爭霸,曹公挾天子以令諸侯,劉皇叔憑天府險要勢割據西南,孫仲謀占據東南富庶之地稱霸一方,魏蜀吳為兼并對方一統天下而頻繁發動戰爭。中原政權動亂之時,邊疆胡虜往往趁機而入,如秦末匈奴崛起,西晉八王之亂后北胡南遷。然曹公雖與天下群雄爭霸,卻不愿漢民遭受胡虜涂炭,親征烏桓,震懾群胡,使胡虜不敢南下牧馬,此真英雄也。”
說到這里,吳敏激道:“外臣有幾句肺腑之言,不知吳國公可否叫外臣言之?”
李存:“說。”
吳敏這回也不再拐彎抹角了,他直截了當的說:“若吳國公遣兵來打我大宋,我大宋為求自保,必退守易守難攻的關中,后必頃全國之力與吳國公一決雌雄,恁地時,你我兩家全力爭戰,必叫胡虜漁翁得利,到那時,吳國公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吳國公而死,吳國公何以面對天下萬民?”
李存聽完,淡淡一笑:“你家皇帝窮奢極欲,又酷愛花石,以至苛捐雜稅猛如虎,不給我東南民眾活路,逼我東南民眾不得不反,他尚且能面對天下萬民,我有何不可?”
吳敏頓時就被李存給懟得啞口無言。
跟歷史上這個時期花石綱一事趙佶還可以將責任推諉給臣子不同。
現如今,因為李存剮了朱勔,坐實了是花石綱逼反的東南民眾,趙佶的昏庸基本上已經蓋棺定論了。
所以,李邦彥和吳敏就是想幫趙佶辯解,也沒辦法幫趙佶辯解。
吳敏只能避開這個話題,改為恭維李存道:“吳國公生乃人杰,又為萬民而起,自當為萬民而計深遠。”
想要促成此事的李存,沒說“你的意思是,我是人杰,趙佶不是,所以對我的要求就比對趙佶的要求高?”,也沒說“你說這話的意思就是,我造反有理,是正義之師?”,更沒有提醒吳敏“你這么說話,要是被趙佶知道了,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嗎?”,而是假裝順著吳敏的話沉默不語起來。
吳敏一看,李存果然像童貫所說得那樣“深明大義”,不禁暗喜:“總算被我捉到你的弱點了!”
吳敏繼續加大攻勢:“自古大英雄皆出自于抵御外敵入侵之上,外臣從未聽聞對內恃強凌弱之人可冠以大英雄之名,那燕云十六州自古便是我漢人故地,今已被胡虜強占二百余年,實乃我漢人之恥,外臣狂言,若外臣與大都督易位處之,即便不給外臣秦嶺淮河以南五路疆土,外臣亦會提舉大軍北上收復我漢人故地,揚我漢人之威,不叫胡虜小覷我漢人無英雄也!”
雖說李存心知,吳敏鬼話連篇,就算真讓吳敏坐在自己這個位置上,吳敏也絕不會率軍北上的。
可即便如此,李存也讓吳敏說得有些意動。
說真的,拋開利益大局什么的不談,真要是有一個人像吳敏所說的這樣,不管不顧,一心帶兵北上去跟胡虜干一下,把胡虜打到長城以北,收復淪陷在胡虜手中二百多年的漢人故地燕云十六州,幫漢人將喜歡南下燒殺搶掠的胡虜擋在關外,那這個人可能蠢是蠢了點,但卻也真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李存沒隱藏自己對這樣的大英雄的敬畏,甚至是向往。
這讓李邦彥和吳敏大喜過望,他二人不約而同的想:“敢情李賊是一個莽夫!”
這也附和李邦彥和吳敏所想象的李存。
豪俠。
義氣千秋。
因看不慣民眾遭遇苦難,率眾而起。
做事好意氣用事。
不屑于內斗,志在封狼居胥,崇尚衛青、李靖那樣的大英雄。
頭腦靈活的李邦彥和吳敏都能找到佐證。
這個佐證就是虎賁軍的名字。
虎賁者,宮廷禁衛軍的將領也,亦是勇士也。
李邦彥和吳敏甚至腦補,李存最開始的時候可能就是想建一支強軍,等待朝廷降下招安,然后為國爭戰,成為皇帝的親衛,之后像衛青、李靖那樣為皇帝收復燕云十六州,再之后北征漠北,封狼居胥,馬革裹尸。
只可惜,后來造化弄人,李存打著打著突然發現,本想成為皇帝親衛的他,竟然成了親衛的皇帝。
這么一腦補,李邦彥和吳敏不禁在心中捶足頓胸!
——李邦彥和吳敏心想,但凡童貫他們那些人給力一點點,眼前這位吳國公就是我大宋王朝的征北大將軍了!
可李存“動了動心”之后,就又平靜了下去,接著“直言不諱”的說:“你所說確實令我有些動心,然今非昔比,我身后有數千萬民眾,我豈可不顧他們安危,冒險為你家奪取疆土。”
吳敏一聽,忙糾正李存道:“非是為我大宋奪取疆土,而是我大宋以秦嶺淮河以南五路疆土跟吳國公交換燕云十六州加上平灤營三州。”
李存嗤之以鼻:“秦嶺淮河以南五路便在我手邊,我唾手可得,何需你家送我?”
吳敏辯解道:“吳國公此言差矣,若我大宋不管北方邊界,將北方邊界上的那上百萬大軍調回秦嶺淮河以南五路,號召民眾焦土抵抗,莫說吳國公未必真能得此五路,吳國公最后縱然得此五路,亦是經歷戰火煅燒過的五路疆土,滿目瘡痍,遍地難民,十室九空,怕只怕十年都未必能夠恢復如初。”
接著,吳敏語氣一轉:“然則,若你我兩家達成和約,我大宋將大軍自秦嶺淮河以南五路撤出,再號召吳國公所不喜的豪紳大族自此五路撤出,退一步說,即便那時尚有部分豪紳大族留戀故土不愿自此五路撤出,無我大宋大軍統領,他等必難成大事。”
說到這里,吳敏不無誘惑的說:“恁地時,吳國公便可兵不血刃盡得秦嶺淮河以南五路疆土,而后秦嶺淮河以南盡歸吳國公所有,你我兩家南北分治,井水不犯河水,豈不美哉?”
李存聽完,品了品,說道:“有點道理。”
李邦彥和吳敏剛露出喜色,李存就語氣一轉:“然我若率大軍北上,家中必定空虛,恁地時,你家趁我家空虛,率大軍南下奪我疆土,那我豈不是千古第一蠢貨乎?”
“這…”
李邦彥和吳敏心說:“你要不是千古第一蠢貨,我大宋便危險了。”
吳敏狠狠一咬牙,說道:“若吳國公不信我大宋,我大宋可先將淮南荊襄兩地大軍撤出,以示我大宋誠意。”
吳敏此言一出,李邦彥不禁就是一驚,因為這個條件已經超過了趙佶給他們的底線。
李邦彥趕緊看向吳敏。
與此同時,吳敏也看向了李邦彥,然后借著扶冠的遮擋,用唇語對李邦彥說:“不給他亦可自取。”
李邦彥一下子就明白了吳敏的意思是,既然李存可以自己奪取秦嶺淮河以南五路,那他們還不如將主動撤出秦嶺淮河以南五路做個籌碼。
李邦彥不是不知道,事情肯定沒有吳敏所想象得這么簡單。
可雙方已經談到這里了,如果吳敏不許這個諾,也談不下去了。
關鍵,李邦彥和吳敏不論談成什么樣,最后都得讓趙佶和趙宋王朝的文武百官來確認。
如果趙佶和趙宋王朝的文武百官不認可李邦彥和吳敏談出來的條件,這個和約根本就成不了,更執行不了。
所以李邦彥并沒有阻止吳敏繼續說下去。
吳敏繼續說道:“吳國公得秦嶺淮河以南五路,便可在秦嶺淮河一線再建一道防線。比之前多了一道防線,吳國公境內總歸安全了罷?”
李存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他點點頭:“這還算有點誠意。”
見李存松口了,李邦彥和吳敏又想松一口氣。
可誰想,李存竟然還不知足:“不過還不夠。”
這回李存總算是有點誠意的解釋了一句:“以我唾手可得的秦嶺淮河以南五路,去交換我不知得付出多少代價方能取得的燕云十六州外加平灤營三州,不論怎么看,我皆吃虧也,我無法與臣民交代。”
眼見著差一點點就能說服李存了,李邦彥也拿出來了他的底牌:“若此事得以實施,我趙宋可冊封吳國公為皇帝。”
這個冊封可就不是大國對小國的冊封了,而是大國承認你也是大國的冊封。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金國崛起以后,主動找遼國要求冊封完顏阿骨打為皇帝,可耶律延禧不愿意完顏阿骨打這個他曾經的家奴跟他平起平坐,進而拒絕冊封完顏阿骨打為皇帝,女真人一氣之下繼續向南打,使得遼國一敗再敗。
換而言之,這個冊封主要就是承認你這個國家和你這個皇帝,兩國可以進行國與國之間的往來。
對于這樣的虛名,向來務實的李存,一丁點都不感興趣。
所以,李存還是搖了搖頭,表示還不夠。
李邦彥一咬牙,又道:“我大宋可嫁一位帝姬與大都督為妻。”
可李存還是不同意:“我已有正妻,你家帝姬來了,也只能是妾,然則,即便你家帝姬過來給我做妾,亦是不夠我與臣民交代的。”
李邦彥這回也豁出去了:“我家可再贈與大都督一些歲幣,多少你我兩家再慢慢商議,如何?”
李存感覺差不多到趙宋王朝的底線了,所以說:“嗯…歲幣就算了,你家直接給我一千萬緡金銀即可。”
李邦彥急道:“我家哪有恁地多金銀,大都督莫要說笑。”
李存淡淡一笑:“五季失圖,玁狁孔熾。藝祖造邦,基以募士。母暢侈心,要遵遺業。予不勝茲,何以成捷。龍虎興昌運,山河鎮國都。龜疇延寶祚,鳳德顯靈符。道盛堯咨岳,功高禹會涂。九重方執象,萬里定寰區。”
李存此詩一出,李邦彥頓時就知道他又輸了。
李存念得這首詩,直指趙宋王朝的內藏庫。
所謂內藏庫,其實就是趙匡活著的時候設置的封樁庫,它也叫封椿庫。
趙宋王朝對燕云十六州的執念其實從趙匡時期就已經開始了,當然,你要是再往前點,說從柴榮,甚至是再往前一些的五代十國時期的君主那說起也行。
總之,收復燕云十六州,是所有漢人君主都心心念念的事情。
到了趙匡時期,趙匡也對燕云十六州陷于契丹之手無法被漢人收復耿耿于懷。
為了表示其對燕云十六州志在必得,趙匡下令將趙宋王朝每年結余的財貨置于封椿庫儲存起來,打算等到財貨豐盈之時,或是用這些財貨贖回燕云十六州,或是用這些財貨來激賞戰士以收復燕云十六州。
趙匡還留有詔誓:封椿庫中的財貨,只能用于收復燕云十六州,不得別用。
李存所吟頌的這首詩一共七十二個字。
其每一個字,榜書為一庫之號。
換而言之,封椿庫一共有七十二座倉庫。
而這七十二座倉庫,每座都充滿盈溢,里面是趙宋王朝積累了近二百年的金銀錦綺與各種寶貨。
李存相信,不,是知道趙桓在歷史上拿出來過這筆錢的李存確定,趙宋王朝的封椿庫中肯定有價值一千萬緡的金銀。
李邦彥有些頹然的說:“外臣做不了這個主,外臣需要派人回去向我大宋皇帝請示。”
李存點點頭,又說:“你請示的時候,別忘了再跟趙佶說一聲,我還要膠東半島。”
就算李邦彥和吳敏的性格再好,也受不了李存的貪得無厭了。
而李存也覺得自己要得太多了,萬一真把李邦彥和吳敏給要跑了,那就弄巧成拙了。
所以,李存又往回收了收:“不是讓你家將膠東半島割讓給我,而是讓你家將膠東半島借我用幾年,不然,沒有一中轉之地,我如何向前線運送恁地多糧草輜重,還是說這糧草輜重由你家為我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