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是什么人!”
聲聲厲喝中,葉子啟和茍彝闖進畫仙府門,胡亂沖撞開圍攏的護院,繞過了影壁,抬眼一望間,畫仙府庭院豁然開朗,尤其是二十多個拿著棍棒的護院,虎虎生風。
葉子啟略略一僵,那護院里便有個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走出來,怒喝:“何人放肆!許你報個名頭受打!”
葉子啟聞言,大笑喊道:“大福海的兩個酒鬼,來向畫仙求一幅畫!”
“上!”山羊胡一聲訓斥,旁邊護院舉起棍子就打上來,因山羊胡正是畫仙府的管家。葉子啟同時催動內力,使了八神落宮訣就迎上去。
“且慢,慢點誒!”茍彝趕忙出聲,腳步一顛一顛地躲過幾根棍子,就跑到山羊胡跟前,舔著臉笑道:“朱管家,你可不能忘了老漢這張臉吧,老漢還與你家老爺喝過酒吶!”
山羊胡聞言一愣,看著茍彝這遠超常人的一身肥肉,還真想起來老爺是和這么個人喝過酒,只是似乎是江湖上萍水之交,對方并無什么身份,所以他印象也極淺。
“罷了!”山羊胡喝止了劍拔弩張的眾人,輕蔑看向葉、茍兩人,心想,原來是江湖上的破落戶,想攀著一點萍水交情,就來沾老爺的光了,也怪老爺行走江湖不自重身份,胡亂和草莽結交。
如果直接趕出去,這兩人必然到處傳揚老爺翻臉不認人,壞自家名聲;花錢打發,又是助長壞風。好在,近來正好四仙在府里設了考場,便借此打發,兩個醉漢也就沒了話說。
“討畫的規矩,你們知道?”朱管家冷冷甩下一句。
“知道,知道!”茍彝笑臉相迎。
“隨我來。”山羊胡冷淡說,就揮手示意護院散了,帶頭走進偏院石門。葉子啟和茍彝自然跟上,進門一看,院落不大,卻很雅靜,正面是間穿堂瓦房,藤蘿翠竹,映在一池水塘上,有低低的琴聲,縈繞在明凈院落間。
朱管家道:“此院便是琴仙齊康夜大師所設考關。”
葉子啟四望無人,遂叫道:“呵,既然是琴試,那琴仙本人在哪呢?”
語落處,院中琴音立止,卻有沉怒的人聲,從瓦房緊閉的大門中傳出來:
“哪兒來的醉鬼?這里只有清角之操,可沒有為酒瘋子準備的醒醉之聲,爾等且自回吧!”
山羊胡一聽,知道琴仙不滿,嚇得趕忙要把葉子啟兩個給拉回去。可葉子啟卻不讓他拽動,就對著那屋中喊道:“哈!憐琴為弦直,愛棋因局方。(注一)聽琴何必知五聲。老子就是醉得聽不清宮商,今天也非聽不可!”
“哦?”
門吱呀一聲打開,走出個書生裝扮的年輕人來,約么二十八九歲,方高巾帽,寬博青衫,正是“四仙”中最年輕的“琴仙”齊康夜,問道:“難道你也懂琴么?”
“當然不懂。”葉子啟理所當然地回答。
“你——”齊康夜一滯,本來聽葉子啟的話還有點意思,結果馬上就被葉子啟的誠懇給噎住了,轉而臉色一沉:“哼,爾等什么斤兩,試試便知。”
葉子啟和茍彝聽了,正要問試題,就看到齊康夜居然就在他們的眼前消失了!
接著,四周所有的景色,都在他們面前模糊、扭曲,舉目四顧,無論看什么,都像是隔著一層蕩漾的水波,越來越朦朧渾濁。
接著,“水面”上躍出了駿馬,躍出了筆墨,躍出了日和月!
這些新出現的事物,外表都像是一個個透明的銀色雕塑,在整座庭院里盤旋流轉,形狀格外鮮明。
而琴仙的聲音則在四面回響起來:
“先賢有云:相逢有酒且教斟,高山流水遇知音。(注二)爾等既帶酒來,本仙便以高山流水典故作考。昔日伯牙、子期為知己,伯牙琴音所念,子期必能言出。今日本仙琴音所念,就在這數十物中,爾若能選出,則通過此考!”
言畢,琴弦聲霍然升起,更多的東西開始成形。
五音造型術·一音帶水。
茍彝見這新奇法術,叫一聲“嚯——”就追著這些新造物滿屋亂跑起來。一會兒拽住大魚的尾巴,一會抓住兔子的耳朵,大聲喊問:“琴聲可是指此物呀?”頗得其樂。
可這些造物個個宛如活物一般,一被抓到,就立刻狠命拍打身體掙脫,顯然要選出正確的對象還不夠,還要有本事把它控制住才行。
朱管家見茍彝胡亂挑選造物,卻捉拿不住,最后居然舉著酒葫蘆引誘了一只“猴子”下來討酒喝,可也與琴音明顯不合,不禁心里嗤笑。再看向葉子啟這邊,卻是一動不動,望著滿院的大雜燴出神,突然登躍而起,一把抓住了一支筆桿!
接著,葉子啟凌空轉身,又拽住一紙卷軸,這才從半空落下來。朱管家見他動作果斷,剛開始尋思:難道這少年真有辨曲的本事?就聽琴仙的聲音又回響起來:“錯啦,錯啦,本仙此曲,志不在文房。”
可葉子啟卻不管他,兀自拿著這只假筆,在假卷軸上寫起字來。朱管家好奇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無名不動下大指當九案徵羽卻轉徵羽…”全是這樣莫名其妙的話,頓時醒悟:這醉漢是在胡言亂語呢!剛才自己居然還覺得這小兒有戲,實在犯蠢,登時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那琴仙也傳音問道:“你在干什么?”
葉子啟落筆不停,埋頭喊道:“沒空理你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兒。我聽說你這位琴仙最愛收集天下琴譜,所藏過千數,今天我就給你寫一譜,肯定是你沒見過的。若是你所藏曲譜中,有一譜勝得了我這譜,便算我輸,不然,就該算我過關吧!”
朱管家一聽,頓時嗤笑出聲,他深知齊康夜便是以精于識譜、作譜得了“琴仙”之名,千秋名曲,莫有不通。要說有琴仙不知道的曲子,已是狂妄,何況還是比琴仙的藏譜都要好的?
齊康夜也是聽愣了,氣笑道:“好大口氣。酒壯人膽,更令人頭昏!”接著重現出身形,就瞪著葉子啟揮毫潑墨,在長卷上寫下一列列墨字,片刻便填滿了紙卷,最后大筆一摔。
“結了!”
齊康夜闊步上前,一把拽起長卷,斜眼睥道:
“不過如此,本仙就指點你兩句,醒醒你的心——”
最后一個字“肝”還沒出嗓,琴仙的眼睛突然一瞇。
他本想一眼識出譜來,卻沒做到。
只能把琴譜又擺回地上,站著再往下看去。
與沉默的琴仙相對,四周音聲造物們還在來回奔走,發出水波蕩漾一般的聲音。茍彝只往琴譜上瞄去一眼,就拿起酒葫蘆和“猴子”喝開了。倒是朱管家仔細觀望著琴仙的反應,心里期待著琴仙要怎么出手,教訓這兩個醉鬼。
可是出乎朱管家意料,琴仙齊康夜居然沉默地站了很久。
漸漸地,豆子大的汗珠一粒一粒從額頭上冒出來。
“這是怎么回事?”朱管家心中大怪,剛要發問,齊康夜突然雙眼一瞪,嚇得他沒敢開口。
只見齊康夜突然皺緊了眉頭,卻也沒有了后續動作,只是慢慢地,身體開始發抖!
他顫抖地越來越厲害,最后竟宛若癲癇一般。朱管家嚇得心想自己是該先去找醫師還是找老爺?幸好,在他下決定前,齊康夜已經勉強控制著,盤坐下身來,眼睛緊緊盯著琴譜,像是恨不得用眼皮吃了它去。
接著,齊康夜右手憑空一拍,一張琴便在他手下成形。
“錚——”
齊康夜往琴弦一撥,滿院的造物便紛紛炸開,包括正陪茍彝喝酒的猴子。茍彝嘆了一口氣,卻繼續舉起酒碗,不知敬向誰。
“錚錚——”
齊康夜繼續撥琴,琴聲剛烈,而他臉色通紅,汗珠密布,仿佛每一下都用盡全力。滿院的靈力無窮升幅,連同他的表情也開始變得扭曲。
朱管家看出不對,趕忙勸道:“齊先生,您可千萬保住靈臺清明,不要走火入魔了呀!”
可回答他的只有琴聲。
“錚,錚,錚!”
齊康夜一身素袍無風自鼓,緊跟著發箍崩斷,一瀑黑發根根吊起。他卻絕不停止,仿佛再也聽不見外人的聲音,陷入一個旁若無人的世界,仿佛作舞——
“錚——!”
“噗——!”
刺耳的樂聲、弦斷、和琴仙噴出的血,一同劃傷了庭院。
“齊先生小心!”朱管家驚呼出聲,看著琴仙這時臉色蒼白,長發散亂,靈力更是突然瀕臨耗盡,趕忙上前幫扶,可齊康夜卻推開了他,眼睛只盯著葉子啟問道:
“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葉子啟依舊坐著,抬起醉眼:
“天山同侶。”
“何人所作?”
“尹長琴。”
齊康夜輕輕張開嘴,僵硬了很久。
“傳聞說,他在天水城上一曲退萬敵,是真的呀。他…配了什么術法?”
“寒域,天寒境。”
齊康夜點了點頭,又把頭垂向琴譜,愣愣不語。
葉子啟等得不耐,又補充說:“尹仙師在天水城把一首曲子彈了三天,城里的琴師都爭著抄錄琴譜,我這份是由宮廷首席樂師親自整理的,看在我參戰立功的份兒上,才準我記誦。我大約記得一字不錯。易國人現在自顧不暇,肯定來不及把這份琴譜傳入中原,也未必肯傳。我這份便是中州唯一一份,夠不夠過你的關?”
齊康夜受到質問,慢慢重新端正起神色,站起身,正對著葉子啟,又擺回那副倨傲的神色。
接著,雙臂合手橫于胸前。
俯首大拜!
“自高山流水后,千載之間,唯有此曲,可并稱天籟。齊康夜謝過先生傳曲之恩!悲哉伯牙絕弦,恨哉長琴死國。但有此曲存世,足以慰藉英魂。‘琴仙’齊康夜,代琴壇后世千萬琴士,再謝先生傳曲之功!”
大拜,再拜。
高傲的琴師低下了他的頭。
朱管家看得目瞪口呆,茍彝還在喝他的酒。葉子啟卻也沒有反應,只是有些發癡,依稀中,又想起了那座城頭。
禮畢,齊康夜站起身,緊緊抱著琴譜,一步一步地離開。
“先生,哪里去?”朱管家驚覺齊康夜竟然不是回屋,而是在往畫仙府大門的方向走,趕忙追上詢問。
齊康夜道:“不必跟了,朱管家。請轉告王大師:高山流水遇知音,彩云追月得知己。康夜此行,原本是想要找到知己,不想,竟找到了明月。”
言罷,琴仙就邁著顫巍巍的步子,離開了畫仙府。
斷了弦的琴具,在庭院中緩緩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