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下,數十道影子,迅速地靠近寒葉城郊,并布置下隱藏行跡的結界。
其中包括烈風部所有的強者和高層。
巴布環顧一圈,最多時曾達到一百二十多人的風影衛,如今只剩下不到二十人,薩滿更是剩不到十位,心中頓感凄涼。
唯一讓他安心的是,族長潘谷拉依舊穩穩地站在人群中,臉色堅硬如鐵。
風語者查干越出人群,在地上攤開一張羊皮卷,上面盡畫著些詰屈難懂的咒文。
薩滿們各依陣法站好,查干一只手舉著神鼓,另一只手拿著鼓槌,面向寒葉城墻的方向站定,大地上是野草,天空中是風雨,他披頭散發站在天地間巋然不動。
“阿——那——拉——”
查干放開嗓子,每一個字音緩慢而悠長。
同時,所有圍著的薩滿一起搖鈴。
“咚!”
查干一槌敲在神鼓上,接著踮起雙腳,快速地蹈躍,全身若神明降臨般顫栗抖動,寬大的衣袍隨之搖擺。
羊皮卷上,第一個字符亮了起來。
巴布和許多人的心中開始緊張,這張羊皮卷乃是烈風部世代相傳的寶物,里面裝載著部落歷史上最偉大的薩滿所使用的法術,只有部落最重要的時刻,才會將它喚醒。
“咚!”
查干又一槌敲落,接著槌擊不停,雙腿高高抬起,如同鶻影飛翻,擊鼓頌咒,逐漸激昂,至于迷惘,舞躍暝眩。
他唱啊,跳啊,風雨中有狐嘯相喝。
巴布突然目光震動,此刻在他的眼中,查干的法力正在靜靜地燃燒,就像那個道姑死前一樣。
他張嘴欲言聲卻啞——原來與那個道姑的戰斗,已經把你消耗到這種地步了嗎?即使有蘇木合留下的厚土葫蘆,也不足以支撐這個啟靈陣法,還要你…
“鈴鈴鈴鈴鈴鈴——”
四周鈴聲大作,羊皮卷上的字符一個個亮了起來。
老薩滿舞躍如飛,巴布漸漸模糊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他在繒條背后癡醉的面容,只覺得這畫面美極了。
他在荒樹、草原、烏云和風雨之間,唱誦著亙古流傳的歌,歌聲浸透在滂沱的雨水里,隨著晚風,飄向了城墻之內——城中雨打船舫,湖滿春色,人們還沉浸在獲勝后的喜悅中,酒坊飲醉,歡宴西樓,安詳得像徜徉于一場美夢。
如癲似狂的老薩滿此刻也正沉浸在他的美夢,在另一片時空中,無數的蒲公英正扶風而起,雪白的花絨飄向遠方的天空。
“孩子們啊,飛進城墻吧。”
寒葉王宮,一衛都指揮使司 三衛的高級軍官齊聚一堂,對今天的戰斗進行回顧總結。
似乎是受到宮外喜氣洋洋的氣氛影響,軍官們臉上也洋溢著輕薄的笑容,千夫長王忠當眾說:“馬賊要是今天再敢回來,那就得仰著脖子吃雨啦,豆大的雨珠打下去,肚子能不能受住且不說,只怕眼睛先受不了啊。”
一殿人哈哈大笑,他們在今天之前對蠻軍只有恐怖的想象——那是連二衛的精兵都能吞下去的怪物。可一戰獲勝后,馬賊最得力的攻城石人都被毀掉了,先前的恐懼便全部變成了虛驚一場后“不過如此”的感嘆和驕傲。
對此,百城霜也只能勸幾句蠻軍因為堅壁清野而缺乏補給,只能速戰速決,說不定等雨一停,就會發起進攻,所以回去要管束士兵早做休息,莫因興奮生事,就把將領們遣散了。
寬敞的宮殿,只有棋老還守在這里,面無表情,像一柱蠟,殘年的風燭。
百城霜凝神入氣穴,幾番吐納后,恢復了精神,說道:
“棋老,還有指教么?”
“蠻軍一定會回來的。”棋老道:“潘谷拉殺掉廉洪野就該回乾州去,他不回去,就是有非打下這座城不可的理由。”
“是,我已經派可靠的人手連夜巡邏,就算蠻兵真的趁雨偷溜上來,也絕不至一無所知。”
“打仗的時候,他也來了。”
百城霜聞言一怔,繼而輕輕低下臉。
“嗯,我知道。”
即使沒有親赴前線,但棋老掌管著雎國情報工作,暗探和傀儡眼遍布城中,因此對各種情況都很了解。
“廉洪野留下的這兩個孩子,實在不錯。戰后沒有來表功,各自養了傷,又一個回了軍營,一個去河邊重新備戰了。”
“他現在是我的兵。”百城霜立即道。
棋老輕輕嘆氣,繼而語氣一重,道:
“若人人備戰如此,就算讓馬賊進城來,也不怕和他們打一場。”
百城霜一驚,知道棋老言語出奇,必有計策,忙問:“這話怎么說?”
“老朽已準備——”
剛說到這兒,兩人面前的桌面突然抖了起來。
棋老話聲立止,然后,在兩人震驚的目光中,抖動很快變成劇烈的晃動。桌、椅、燭、火,一切都像著了魔似的顛撲。
地震?
這個詞可從來沒有出現過寒葉的誠志中。
百城霜拔槍而去,棋老抬起頭時,眼前已經只剩下空蕩蕩的殿門。
秋風湖旁,葉子啟回過頭,望向身后的長街。
這是一幅怎樣奇異的景象?
一街房檐下的紅燈籠都在搖搖晃晃,如兩條紅色的長蟲在雨中飄飄蕩蕩,原本祥和的街景頓時變得詭異無比,仿佛有什么恐怖的東西將要從黑暗中走出來。
寒葉城郊,老薩滿蒼茫的歌聲完全消沒在雨聲里,那副衰朽的身體,也終于不再能夠跳動,永遠地沉入泥中。
所有薩滿都了無生息,站著的武士也一動不動,他們頂著雨看完了這場舞蹈,從傍晚到入夜,沒有人用法術把雨擋開,所有人默默承受著這場寒涼,讓它滲入骨髓。
地上敞開的羊皮卷,所有字符都亮了起來,然后從卷上消失。
正是在這個時候,一切都開始顫抖。
黑暗中沉默的武士一同翹首望向城墻。
在他們面前,大地在升起。
神術·地龍舞。
土壤瘋長,頂著滿地野草,一棵棵石柱拔地而起,似土龍翻身,昂頭撞上城墻,壓碎了城垛。護城結界的力量一霎間便被耗去大半,用來抵住地龍這一輪兇猛的撲擊,才沒讓它直接把整座城池掀翻!
仿佛是一頭有著幾十丈寬的寬厚肩膀的巨獸在地面下覺醒了,它彎折的后背下臨平地,上抵城墻,向天地發出的震耳欲聾的吼聲,讓行將入睡的城池再無法安享它的美夢。那是巖壁與巖壁在劃擦,那是碎石雨落,向地面砸出的鼓聲!
是一頭巨鯨,浮出海面。
是大地升騰,涌向天空。
城墻上所有守夜的士兵在這一刻,分不清是真是夢,在他們的面前,居然升起了一座峰!
然后,更加恐怖的奔雷似的馬蹄聲,在他們耳中漸響。
隆起的石山連通了地面和城頭。順著傾斜陡折的天路,奔騰的戰馬沖向高墻,當經過薩滿舞蹈的地方,所有烈風部的強者翻身上馬,在轟烈雨幕中,舉起了刀鋒。
潘谷拉一馬當先,飛奔過漸漸停止震動的長坡,在爍亮的雷光中身披豹裘跳上城頭,冰冷目光如死神一般投落,面對城垛上無數張驚恐、絕望的面孔,和城墻下萬家閃爍的燈火,指下血煞刀鋒。
晚風來了。
這一夜,風起寒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