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葉子啟沖老俞說:“你扶我一下。”
老俞心中一愣,想你干活這么起勁,還用人扶?尚未反應過來,葉子啟右手已扣在他左肩膀上,接著整個身子就垮了下來,同時左手抓住了老俞左手腕,全身倚在老俞胳膊上,這才沒有突然倒下去。
“哎?哎?”老俞驚呼著,趕緊把葉子啟扶住,“葉兄弟,你這是怎么回事?”
“哈,哈…”葉子啟只顧喘氣,無力回應。
老俞正手足無措,就看見顧峰黑著臉走過來,一把將葉子啟抓起來,扛到背上。也不和老俞搭話,就徑直走下了木臺子去。
“你再逞能啊?”顧峰冷嘲。
“你們干活,我總不能干看著吧?我沒事,你找個地兒把我放下,接著干你的去!”
顧峰只當沒聽見,下到人堆里,拿軍餉換了輛羊角車,也就是獨輪車,就把葉子啟扔上面,推著他慢步閑逛。
葉子啟吵嚷著撲騰半天,也就折騰不動了。在這人多眼雜的地方,他受著落宮訣的副作用,確實需要一個人守著點。
兩人在高臺地下守望了一會兒。后來想到同樣穿著兵服,別人都在干活,他倆站在這休息不太合適,顧峰就把葉子啟推到了遠離人群的地方。
他們還沒有編入三衛的建制,又被視為跟隨將軍左右的親信,自然沒人會來管他們。
這兩少年成為了這里最無拘無束的人,推著羊角車“吱呀”的轉輪聲,盡覽周邊景色:
矗立的王陵,傳來“噔噔”敲錘聲的高臺,密集嘈雜的人群,管理秩序的士兵,無數迎春生長的野草,和吹過曠野的風。
他們兩個仿佛是不屬于這風景中的一對看客,似偶經的旅人,悠悠路過了一段屬于這片大地的歷史。
于是,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身邊就多出了一道人影。
大概正因為他才是真正的看客,所以才能出現得如此不知不覺。
葉子啟驚覺過來時,那人也向他俯下臉頰,葉子啟一抬頭,瞳孔中映出的,是一張令無數女子魂牽夢繞的英俊面孔。
天下第一才子,柳惜言。
長身如玉,俊美無儔。
“小兄弟,久違了。”柳惜言沖他清朗笑道。
葉子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接著微微蹙眉,以此來控制表情,防止內心過度的震撼流露出來,導致自己失態。
其實稱不上是“久違”,就在雷州會的高臺上,他才剛與柳惜言近距離見過面。只不過那時候是葉子啟和顧峰被四王問罪,沒功夫多去留意這位才子了。
“柳大才子?啊,我身上有傷,不能站起來長揖,失禮了。”葉子啟強笑著打招呼,同時向后伸手,把顧峰剛抓起來的劍給按住了。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葉子啟想自己大概會忍不住拿本詞集撲上去要個題字吧。
就像他作為武人的一面,崇拜著廉洪野一樣,他作為文人的一面,同樣崇拜著柳惜言。
這憧憬不止來自對對方才華的傾慕。葉子啟對眼前的美男子,印象最深的一件風流韻事,是柳惜言曾在一代女俠丹姝隨丈夫吳震將軍戰死后,單人匹馬,晝夜不休地趕到了她的喪禮上吊唁,悲憤作詩:
“君許天下妾許君,橫戈馬上馳亦騁。紅顏舞血汗巾透,誰言有情負蒼生!”
明眼人都看的出來,尾句“誰言有情負蒼生”,是在暗諷當今皇帝專寵西貴妃,沉迷美色、荒廢朝政的事。
以他那樣特殊的身份,卻說出了沒有人敢說的話,莫怪連一向看輕詞人的文豪韓太岐,都感嘆此詩“風流盡得,而風骨更勝。”
這樣的才子,讀書人哪個不愛?
可是現在,葉子啟是雎國的軍官。
他記得雷州會上,柳惜言是王姬獨孤鳳帶來的人,背后牽扯著不知多少利益糾葛;他更記得,天水城下,柳惜言拿著一支神筆在戰場沖殺,實力強橫,而現在的雎國,百城霜舊傷未愈,棋老年邁體衰,恐怕是沒有一個能打得過他的人了。
所以,他必須小心斟酌和這個男人的對話,防止讓已經危如累卵的雎國形勢更添變數,同時說不定爭出點好處來。
“沒想到還能見到柳公子,真是驚煞我們兄弟倆了。我們兩個小子粗魯,哪里失了禮數,還請原諒則個。”葉子啟道。
柳惜言灑然一笑:“不用多禮,禮是虛的,我們都在一個戰場上殺過敵了,沒有比這更實在的了。何況,我也自己走好些天了,能見著你們兩個熟人,他鄉遇故知,就喜悅得很。”
柳惜言又遙望向遠處木臺,像是沉浸在這片詩意的風景中,口中卻忽然問:“廉洪野將軍是走了么?”
“是。”葉子啟答。
“那你們是在準備‘武殯’了?”
“軍中沒有明確說明,不過可能性很大。”
“這時候‘武殯’啊——的確是有凝聚人心,提振士氣的作用。”柳惜言思索說:“不過這種事情,得有人捧場,把氣氛烘到位才行。如果氣氛不到位,是很尷尬的。”
葉子啟聞言一動,望向柳惜言,又扭回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說得對。”
“不過你們霜將軍思慮周全,想必不會有差錯。”柳惜言爽朗一笑。
“柳公子會幫我們么?”葉子啟問。
柳惜言眼光微凝:“不行的,廉洪野與霜將軍,都是在下敬仰的人,但是以在下的身份,做事卻不能全憑己心。在天水參戰,是尹仙師救了我們的命,而且鳳公主也同意了。
在雎國,我做什么,都可能被解讀出別的意思,牽連他人。何況,現在的形勢,在下也沒本事保證自己插手太深以后,還能活下來。”
“抱歉,我多嘴了。”葉子啟說。
結果,只是自己被套了情報而已啊。
帶著一點兒不甘心,葉子啟又問道:“不知道公子是為何來到我們雎國的呢?”
柳惜言低下頭,別有深意地眨了眨眼:“我既然站在這里,自然是沖著你來的了。”
顧峰默默摸起劍柄,葉子啟同樣心驚,對方的說辭似乎指向了他的妖怪身份,難道是老妖頭吐出內丹以后,無法遮掩妖氣了嗎?
“公子說笑了吧。公子這樣的大人物,應該是有公事吧?霜將軍就在那座高臺上,雖然有事務在忙,可要是公子過去,一定會把公子的事兒放在最前面的。”葉子啟鎮定住語氣。
柳惜言笑著搖搖頭:“呵呵,不用了,我這趟不是為公事,其實,我來雷州也不是為了公事,只是來找我弟弟的。”
“誒?弟弟?公子的弟弟在雎國?”
“誰知道呢。”柳惜言說著,突然向前一步,站到葉子啟正面,上等錦緞織就的雪白襕衫舞袖翩翩,而袖口中滑出一卷畫軸,柳惜言“刷的”把畫軸拉開,畫卷上赫然是一個青年男子的半身像:
“喏,舍弟很可愛吧?”
葉子啟怔住了,對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人面畫像,生硬吐字道:“不愧是柳公子的兄弟,英姿勃發,神采四溢啊。”
柳惜言失望地耷下眼:“沒見過?”
“不敢說,不過這里人這么多,公子可以拿著畫像多問問。也許向霜將軍說一下的話,將軍也會同意幫忙找人的。”
柳惜言無奈苦笑:“我的確是這么想過,可看你們這么忙,我怎么好意思再添亂呢?”
“令弟為什么會失蹤在雎國呢?”葉子啟好奇問。
柳惜言一聽,眼神一亮,仿佛是遇到了很喜歡的話題,一臉懷念說:“啊,那是三年前了,舍弟柳惜時心向江湖,留了封家書,說要去江湖上走走,就突然從家里消失了。
他走得匆忙,連錢都沒帶走多少。府中當然立刻派人全城搜尋,可是一無所獲。
在下作為兄長,自然擔心舍弟安危,但看著弟弟有自立之心,其實也是有幾分欣慰的。
唯獨有件事,令我有些放不下:舍弟留下的家書上,竟對本兄長只字未提。想來是粗心了,我們兄弟倆從小形影不離,怎么能連句話也不留呢?所以,若不把他找出來打個半死,在下這口氣實在是咽不下去。”
“誒?”葉子啟聽著一個感人的尋親故事,在半路突然好像轉向了奇怪的方向,不禁發蒙。
“所幸,數月前,有人向府中報告,在北國看到了舍弟的身影。在下磨好刀就出發了。不過,想到北國路遠,柳家在外面也不是沒有仇家,在下是惜命人,心里就有些打鼓。
幸好那時鳳公主也正好要往北國來。在下便主動請纓,給鳳公主擔當護衛,這才一路安全北上。”
柳惜言說完了,收起畫軸,在手中敲了又敲,仿佛在練手,準備把它當個棒槌,去敲弟弟的屁股,又一邊自言自語:“說起來,他到底是讓哪路江湖女俠給勾走了呢…”
葉子啟無奈笑笑:“柳公子是在開玩笑吧。對了,不知道惜時公子喜不喜歡吟詩作賦呢?”
“喜歡的!”柳惜言興奮說:“惜時他很有才華的,只是這孩子臉皮薄,從不肯拿出文章給人看,也就是內秀得緊。”
葉子啟點點頭,道:“那惜時公子,是因為公子你才離家出走的吧?”
柳惜言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接著,僵硬地低下頭來:“哦?葉兄弟為何這么說?”
葉子啟坦然一笑,說:“我以前讀公子的詞集,就想象過,要是和公子是一家人,親眼看著公子出口成章,該是多么一件幸事。
可是,再仔細想想,我自己也寫詩詞的,最喜歡別人夸獎我文采好——可若是一家兄弟,肯定會被拿出來比較的,那我還怎么能把詩詞示人呢?”
柳惜言目光漸冷,如潭水晃動,似悠然追思。
葉子啟繼續說:“令弟來到我們北國,想來是為了汲取靈感,著作邊塞詩文。畢竟南淮的風花雪月,已經被公子寫到極致。要想再被人注意到,創造自己的價值意義,就只能另辟新章了。”
“啪!”柳惜言一巴掌扣在車板上,“葉兄弟,你不僅有武藝,還聰明得很!”
“我過去,也很在乎能被人注意到的。”葉子啟低聲說。
柳惜言把腰彎下來,把面孔貼近到咫尺之距,直接對視葉子啟的眼睛,“對了,我剛才說我是為你來的,這也是真的。”
“誒?”
柳惜言撇嘴一笑,眼中精光四射,再無方才隨意親和的氣場,一股無形的威勢壓了上來——
“葉兄弟,”柳惜言語調溫柔如蛇:“跟我回宋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