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祭奠(2)
百城霜也望到了棋老身影，策馬迎去，馬蹄踏開無數野草，來到灰袍老人面前。
百城霜下了馬鐙，道：“棋老，我回來了。”
“恭迎公主。”棋老奉禮說：“老臣看到‘白河’飛出城外，就知道，是公主回來了，特地趕來迎接，果然不錯。”
葉子啟和顧峰也匆忙下馬，對棋老行禮，同時心中暗想：這老頭看著年老，可追著雪雕過來，倒沒落下多遠，這縮地功實在了得。
百城霜向棋老問出了一連串關心的問題：“如今城里的情形，究竟如何了？方才我經過寒石鎮，遇到百夫長聞華，他依然把我當做衛長對待，莫非父王還沒有撤去我的軍職么？”
“如今的城里——”棋老冷哼一聲：“已經一塌糊涂。你父王和你哥已經跑了，打著掃蕩馬賊的名頭，帶走了一衛所有兵馬，往瑯琊投奔你娘家去了。
你竊走兵符的事，國主也沒有公開——雖然著實是氣得夠嗆，說是火冒三丈也不為過——不過你爹會算計得很。你既然做出這種超出掌控的事來，下一步肯定是不能再留在身邊了，只能盡快嫁出去，換點兒實在的利益。
可如果讓世人知道，你干出竊符奪軍的事情來，如此違背君綱、父綱，那在快要談攏的丈人家眼里，這也是犯了大忌，未必肯再與你聯姻；
相反，如果不公開這件事，默認是由你父王下的命令，讓你去率兵支援，那你就是臨危受命、舍命報君的女中巾幗，這在那些王族世家眼里，也是非常看重的品質。
你爹他算到了這一層，所以心里頭再生氣，也把這口氣忍下去了。他一直都很會忍的。”
說到這里，棋老冷笑一聲：“你爹還交代過，讓你回來以后，盡快去瑯琊大寒關找他們會合，不過這話，你大概也不想聽吧。”
聽到這些，尤其是寒葉城中已經兵力空虛的消息，百城霜神色嚴峻，而葉子啟和顧峰的臉色，就更加難看——這些話，是能當著他們兩個卒子的面兒說的嗎？難不成棋老是打算，呆會兒把他們倆滅口了么？
當然，實際上只是這個看上去高深莫測的老人，比他們想象中要更加隨性而已。
之后，棋老又說明了一衛離開后帶來的后果。因為戰況不明，為防止寒葉城內部生亂，和阻擋蠻族的追擊步伐，雎國侯還是留了三衛的兩千多人在城里的，由千夫長王忠統率。
可是，三衛兵沒有在城中服役的經驗，上陣打仗還行，對于維持城鎮治安，就做的問題百出。
更要命的是，北方陸續逃回來了一些敗兵、流民，在民間傳開了廉洪野戰死的消息，早已引起轟動；甚至有從南邊進城的流民，聲稱見到了雎國侯的隊伍，這樣關于國主其實是向瑯琊逃跑的事，自然也是流言四起。
雖然棋老已經給軍中下令，壓制這些流言，但由缺乏處理經驗的三衛去執行，做的效果非常有限。
何況，別說是百姓了，就是士兵們自己，這時候也已經軍心浮動。一邊要面對敵人隨時可能進犯的風險，一邊還要處理提出質疑的暴民，最后整日焦慮不安，其中許多人已經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想著依仗威勢，從民間斂點私財。
這些話語，百城霜三人都非常有體會，他們已經在寒石鎮上親眼看到過：當兵的在強征暴斂，百姓寧可頂著重稅，也要攜家帶口逃出他們過去最信賴的城鎮。如此內憂外患，恐怕是已經很難能有一個好的解決辦法了。
可留給他們籌劃抵御蠻族的時間，也已經時日無多，似乎能夠看到寒葉城將要面臨的慘淡未來。
正這樣想著的時候，葉子啟感到氣氛下降到了冰點。
不對，只是有冷氣在冒出來而已。
葉子啟側頭看向百城霜，對方的氣質在短暫的時間中發生了變化，該說是眼中突然有神，抑或是突然浮起了兇光呢？凜冽得就像在雪嶺上面對著饕餮妖王。
“終究是不一樣的。”葉子啟心中暗想，寒葉城對他來說，只是停留了不過一個月的地方，可對這個女人來說，寒葉城就是家。
“棋老，”百城霜語氣鄭重：“請幫我做幾件事。”
“老臣聽令。”
日頭過了正午，每一刻，都像是寒葉城的前途般，搖搖下墜。它的光芒披照在城郊的大型建筑群上，王陵中寢睡著歷代先王。
出身名門的衛兵們每隔半天換一次崗，守護著這片白色花崗巖建造的雎國陵園。
歷代雎國侯的陵墓以八卦方位依次排列，拱衛在最中間的，就是第一代國主百城寒的墳陵。他們中有的被史學家稱作明君，開疆拓土，功業直追先王；有的則頗具爭議，令忠誠的史官痛心疾首、落筆如刀，但到最后，陵園都寬容地保留了他們的痕跡。
仿佛是這個王國，為這支血脈所經歷的一切感到榮耀。
雎國王陵還有一個奇特之處，就是會將王國歷史上著名的武將，也安葬在陵園外圍，他們在生前被認為忠勇兇暴，死后也是王魂最可靠的護衛。名將們入葬的儀式稱為“武殯”，歷來由國王親自主持，被雎國軍人視為至高的榮耀。
永遠安寧，永遠崇高，這樣的場所原本應常與寂寞相伴，可是，在這個午后，它卻顯得無比喧鬧。
“哎，你聽說了嗎？霜公主和廉將軍都回來了——”
“對！俺那邊兒也這么說的，太好嘍，這么多天沒個定心的準信兒，俺家那口子天天嘮著要不要也跑…”
“跑？你能跑去哪兒？哪兒比得上咱城里？不過你們說，大人們為什么不去城里公布消息，非要挑在這荒郊野外的地兒？”
“唉…”
“哎？老頭，你嘆什么氣啊？”
“小伙子就是年輕，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管他什么地方，反正是沒來過。”
各式各樣的言論在荒郊相互交錯，成千上萬的百姓聚攏在陵園的周圍。他們并非提前替王族過起了清明，所有人來到這里，都是為了一個消息：
雎國二衛衛長廉洪野、三衛衛長百城霜，已從前線歸來，并將在這里，向寒葉百姓公布軍情。
但在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前，他們顯然還需要一些耐心來等待。因為士兵們都還在忙個不停：一些士兵是在管理、疏導百姓，防止他們亂走，冒犯這片神圣的地域；另一些兵，正扛著粗大的圓木，在遠處搭建著高臺。
葉子啟也是其中之一。
而且，他搬運的圓木格外粗大，只有同樣在工作的百城霜可以相比。他把圓木放在合適位置，就會有工匠過來，砸上粗大的銅釘。
他體會到了作為力氣最大的那個人，在干活時的優越感，站在建成一半的臺子上，顧盼自雄。
“還真是有人會用落宮訣來搬木頭！”老妖頭冷冷嘲諷一聲，就不再說話。
葉子啟也不搭理，反正逼著老妖頭吐出內丹以后，對方就再也沒有一句好話了。
“葉兄弟，葉兄弟。”一個粗嗓門的人，刻意壓低聲音湊上來，葉子啟望過去，是三衛什長老俞，去雷州會的時候，他們是編到一隊里的老相識。
老俞悄悄問道：“霜將軍這到底是要干嘛呀？”
“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都說你是跟著霜將軍一塊兒從北邊回來的呀。”
“那我也不知道。”
老俞還是一臉不信，可葉子啟只是沉默相對。
他并沒有說謊。
百城霜拜托棋老干的事，就是讓他派人往寒葉城，和附近各個村鎮，發布告示，說廉洪野和她從北方回來了，并且要在雎國王陵舉行誓師大會，所有士兵都要前來參加。
棋老也是夠利索，當場拿紙筆寫成告示，蓋了印，就召出幾個木騎兵傀儡，把告示同時往各地送。
所以驚惶不安的百姓和士兵，很快都聚到王陵這里來了。如今放眼望去，在這郊野上，方圓不過數里之地，便聚集了足有上萬人，嗚嗚泱泱擠成一片，還有人陸陸續續地往這里趕。
而百城霜這邊，也不回城，就直接來到王陵，開始組織人手，搭建高臺。這顯然是為了能面向到場的所有人，進行公開宣告。葉子啟知道的就是這些，所有人都看得見的事兒，他也沒有什么秘密好說的。
可是，葉子啟心中并不理解。
這種危難關頭，按照他在書中看到的知識，應當一切以穩定人心為重才對。
但，依百城霜現在的做法來看，無論怎么想，她似乎都是要——
宣布廉洪野的死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