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論語學而 從村中離開,不到兩個時辰,葉子啟等三人便趕到了寒石鎮。
北上之前,百城霜就是從這里帶走了所有的守軍,因此對鎮上如今的情形,多少有些關切,要順路來看一趟。
路上沙土飛揚,陸續出現攜家帶口的流民。
臨近鎮口,一陣格外刺耳的哭鬧聲傳來,吸引了三人的注意。
細看去,卻是一個穿著破舊布襖的婦人,正跪在寒石鎮口,被四五個士兵圍著,邊哭邊磕頭。
婦人旁邊還有個老漢,守著一輛堆滿了行李的牛車,一臉苦悶,車板上擠著兩個小孩。
“大人啊,俺們真不是生意人啊!恁放俺們過去,啊?放俺們過去,大人!”婦人拉扯著一個士兵的衣角,朝著士兵邊磕頭邊喊。
士兵們卻不管她,橫著一座木頭柵欄,攔在牛車前面。拿槍挑破車上布囊,便從里面摸索抓取。老漢躲身讓開,唯唯諾諾,不敢吱聲。
百城霜見狀皺眉,策馬趨近。有士兵眼尖,望見三人身影,馬上把身邊人拉開,撤了柵欄,槍尖往牛屁股上一捅,喊道:“走!”
婦人見狀大喜:“謝大人!謝大人!大人的恩,俺下輩子不忘!”
話沒說完,婦人就趕著丈夫上了牛車,拿鞭子往牛屁股上狠抽,可惜牛蹄子還沒邁出二十步去,就又有一個人影攔在了牛車前面——
顧峰。
婦人見狀怒氣上涌,破口罵道:“哪來的野種,攔老婆子的路,好狗不擋道!”
因為顧峰衣衫臟破,遠不像剛才設卡攔路的官兵,因此婦人沒認出顧峰也是個兵來。
但婦人罵得正火熱,后面那幾個設卡的官兵,忽然就跑到了她的牛車前面來,朝著顧峰旁邊的百城霜,撲身便跪,行軍禮道:“參見將軍!”
婦人直指著顧峰、那仿佛恨不得剮了他的手指還沒放下,就像雞爪子似的哆嗦起來,跟著淚點子也開始從眼睛里崩出來。
旁邊的老漢猛推她一把,憤聲道:“都是你個糟婆子!掃把星!盡給惹禍!”喊完就翻下車,朝著顧峰等連著磕頭:“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婦人愣了愣,也撲到地上,磕頭喊:“饒命!饒命!”
車上的兩個孩子受了驚嚇,大哭起來,哭聲繚繞在寒石鎮外的天空,最為響亮。
“不必喊了。”百城霜終于出聲,向婦人和她丈夫道:“且站起來。”
兩人唯唯諾諾地起身,百城霜語氣平和,說:“不須驚惶,本將軍初回此地,無意擾民。你們剛才和這幾位兵士起了爭執,是什么緣故,且慢慢道來。”
婦人見百城霜雖是將領,卻是個女人,心下已寬了幾分,心中又有百般委屈,乃趁機哭訴道:
“大人,俺們一家子要出城去,這幾位爺說俺們出去做生意,要交三成關稅,可俺們不是生意人,俺是逃難的呀。幸好這一位爺心善,最后把俺們放出來…”
葉子啟聞聲微驚:過去只聽說寒葉城里設過“城門稅”,這年頭連個鎮子都要設卡收稅了?
百城霜看向幾個士兵:“這稅是誰命令收的?”
士兵中一個地位高點的站出來,說:“回將軍,是聞華百夫長。”
百城霜道:“讓聞華來這里見本將軍。”
士兵應諾,趕忙跑回鎮上去,不一會兒,一個身材粗壯的軍官,就領著一群人跑過來。
“參見將軍!”那軍官帶頭半跪下來。
百城霜問道:“聞長官,如今寒石鎮上有多少軍力,是誰在領頭?”
“回將軍,如今鎮上是屬下在轄制,領著二百人駐守。”
“在此地設卡,收受關稅,都是你的命令?”
聞華面露難色,猶豫說:“回將軍,是。這是國主下的命令,凡商戶出入,皆收稅兩成。”
“兩成?”百城霜話音冰冷,轉向顧峰道:“搜。”
顧峰聞令,走上前,對那幾個設卡的官兵,挨個搜身,士兵們各個臉色難看,不敢抬頭。一會兒,就搜出上百兩銀子、幾千文銅錢來。
百城霜冷笑:“本將卻不知道,原來寒石鎮上有如此多的商戶!”
幾個官兵頓時臉色煞白,齊叩首道:“將軍恕罪!”
聞華也神色大變,痛聲道:“屬下督下不嚴,請將軍治罪!”
“既然知罪,那就領罰吧。”百城霜策馬入城,聞華帶來的新兵,馬上把那幾個設卡的官兵都給押住,扣著肩膀,跟在百城霜、顧峰和葉子啟馬后,一同進鎮。挨罰的士兵面如土灰,但不敢稍有怨言。
行至鎮中,百城霜勒馬止步,說道:“聞長官,歪曲法令,斂財害民者,按律當如何?”
聞華忙答道:“當執鞭刑,去俸祿,罰勞役。”
百城霜點頭:“既然如此,刑具何在?”
聞華一愣,眼望左右:“可是這里…”話未說完,喉頭已然發冷,只因百城霜雖為女子,一身寒功卻比常人氣勢更為攝人。察覺百城霜寒力外泄,聞華便不敢多話,慌忙應道:“…是!”就派人速去軍營里取刑具來。
不多時,板凳、荊條都被人拿過來,當街擺上,看這氣勢,百城霜竟是要在這大街上,對士兵執行鞭刑。
如此熱鬧,自然吸引了鎮民們的注意力,百城霜又下令士兵不得驅趕民眾,于是只過一會兒,鎮民便一傳十、十傳百,紛紛出門,跑來這街上,男女老少,黃發垂髫,把這臨時設置的刑場,圍了個水泄不通,擠著湊這場熱鬧。
五名士兵被押到板凳上,扒去上衣,伏身躺下去。
聞華走上前,站到百多鎮民視線中間,沖四面拱手道:“本官不察,致令手下這幾個卒子私加關稅,中飽私囊,虧待各位鄉親了!今日,就當著大伙兒面,給這幾個豬油捫了心的小子,狠狠來一場教訓,以儆效尤!”
聽這一席話,圍觀百姓左右相顧,都在驚奇后展露喜色,紛紛叫好。
只有那五個趴在板凳上、等著領罰的士兵聽了,心里連連叫苦:就憑他們幾個小卒,哪里敢真的自作主張,把關稅提上一成去?還不管什么人,只要出城,都強按商戶收稅的?說到底,收上來的大頭,之后不都是要交給這位聞華百夫長嗎?
可百城霜畢竟是沒有表現出要罪責聞華的意思,他們有抱怨也就不敢說出來。而聞華為了表現自己和這些手下不是一路,劃清界限,自然更不會手下留情了,大喊一聲:
“打!”
被眾多人矚目著,那執行鞭刑的伍伯也有了興致,高高揚起生牛皮合股而成的法鞭,狠狠一抽——
“啪!”
足有一尺長的紅印子,便浮現在五個士兵背上!
圍觀群眾驚呼叫好。
“啪!”
鞭影重疊,再不停歇,這正是——
一鞭打得皮肉綻,二鞭敲得魂兒顫,鞭鞭喚得閻王來,打得貪心皆流散!
足足五十鞭子打下去,五個士兵都已經皮裂出血,就是葉子啟,這時也看得膽戰心驚。他望向百城霜,對方依舊面若寒霜,莫怪多有人說她天性涼薄。
尤其是現在,他們三人身上還背負著盡快趕回王都、匯報軍情的使命,也像被她放下了一樣。葉子啟心里驚奇百城霜竟有耐心把這五十鞭子看完了。
他又暗自唏噓,自己好像是說過要給這女人當一輩子兵來著?
鞭子打完了,便有士兵上來,把挨罰的五人拖走。百姓們看得過癮,久久不肯散去,還在激動討論著伍伯的鞭法、寒石鎮的關稅等等,說到后來,就都是夸那威風的女將軍,不僅長得好,還是個給百姓做事兒的。
百城霜領著葉子啟、顧峰退出人群,百夫長聞華驅散大部分士兵,只帶幾個親信跟了上來。路上百城霜一句話不說,聞華心里也就一直惴惴的。
這一走,就一直走到了朝南的出鎮口,守在這兒的士兵,早聽說對面的兄弟被衛長帶到鎮中抽鞭子了,因此一見百城霜過來,立馬跪下喊:“參見將軍!”
百城霜這才對聞華說道:“這座鎮只有百人布防,要應對蠻族侵擾,似乎并不足夠。”
聞華聽言,心中暗道:原本是有兩千人駐守,不都被你帶跑了嗎?但他當然不敢這么說,只答道:“回將軍,本鎮上月補了一衛的五百人駐守,但前些時日,百城焱將軍把他們都給調回了王都里去,才改由屬下前來駐守。”
百城霜聞言,眉峰微皺,但也不在這事上再做文章,話頭一轉,道:“聞長官,你督軍不力,治下出了這等事,亦當受罰。”
聞華道:“屬下有罪!”
“但念你舊功,暫留軍職,罰俸祿半年。接下來還有仗要打,若不能立功,還有懲戒。”
聞華感受到身周體溫驟降,冷汗直冒,大聲應道:“是!”
百城霜便不再看他,領著葉、顧繼續向寒葉城趕去。
她當然知道聞華的問題不止是“督軍不力”這么簡單,但她沒有時間在寒石鎮逗留,若是貿然把軍官革職,只怕鎮上的治安都會陷入混亂。
所以,就只有“殺雞儆猴”了。
聞華看著百城霜去遠,也直起身返回。守鎮口的親信什長立刻湊過來,獻上收來的一袋子銀子,討好說:
“百夫長,衛長這也有點不近人情了,以前一衛在的時候,不僅把稅收過了五成,聽說還有人跑大戶家里勒索去了。長官您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心善,還特地把稅降下兩成——”
“閉嘴!”聞華把錢袋子一推,威嚇道:“找個沒人時候,拿去給挨打那幾個兄弟,告訴他們,給老子咬死了,加稅錢的事兒是自己干的,別哪天喝多了,瞎抱怨!還有,你們這些人,以后誰再敢多拿一文臟錢,不用衛長過來,老子就抽斷你們的筋!”
什長慌忙應是,拿著錢袋就跑了。
“咻——”
郊野之上的天空,突然響起一聲獸唳。
原野上縱馬奔馳的葉子啟三人,在馬背上仰起頭來,只見一只羽毛雪白的大雕從寒葉城的方向飛翔過來。
“白河!”
百城霜面露喜色,縱馬迎上去,雪雕也興奮地“咻咻”叫個不停,飛到三人頭頂上空盤旋。
葉子啟目光隨著這只奇獸移動,雪羽藍天,心情不自覺地放松了些,卻又忽然目光一凝。
他望見了,在廣闊的郊野上,一道灰色的身影,正在向他們走來——
棋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