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城霜睜開眼睛,眼角尚掛著淚珠。
葉子啟依舊守在不遠處,耷著頭,半困半醒,聽見這邊有動靜,振作起來:“將軍——”
“嗯。”百城霜回應道:“葉什長,辛苦你了。”
“啊?這是屬下應該做的。”葉子啟趕忙答道。在這陰暗詭譎的地宮,葉子啟怕再有妖物來偷襲,不敢兩個人都睡死,所以這兩天都沒怎么入睡,此刻困倦得很。百城霜就先慰勞了這么一句。
而看著百城霜臉上同樣顯露疲態的樣子,葉子啟不忍心告訴她,現在已經快到未時了,百城霜這一覺足足睡過去六個時辰,久睡不醒是精神虛弱的征兆,足見她也被持續不斷的疼痛折磨得不清。
這樣下去局面一定會愈來愈糟糕的,可不是所有的黑暗中都藏著轉機,眼下沒有一點辦法。
“葉什長,”百城霜再次開口,她不急著站起身,只倚坐在石壁上,向葉子啟抬頭問道:“如果能夠從這里出去,你打算做什么呢?”
“自然是跟隨將軍,跟馬賊再殺一場。”葉子啟毫不猶豫說。
百城霜卻搖了搖頭:“不是說這個,我是問,除了打仗以外,你有沒有拋開軍職,其他想要做的事,或者想要見的人?”
想要見的人?
葉子啟暗想,要有機會,他當然想要去確認顧峰的安危。然后,那位給他巨葉的人也…可是,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思考這問題應該對破解結界沒什么用。
“屬下沒有想好,不知道將軍怎么會問起這個呢?”葉子啟問道。
“我做了個夢。”百城霜輕聲說:“夢見了一些人,然后忍不住想,已經沒有人,是我出去想要去見的了。”
葉子啟聞言,眉頭大皺——
百城霜這是沒睡醒啊!
就算這里只有兩個人,百城霜也是將軍,他也是兵,兩個人身份有別,遠遠沒到可以談心的地步,現在更不是能閑聊的時候。
百城霜現在說這些話,在他看來,只能說明百城霜已經被折磨得精神不太清醒了,以致于不顧場合地想要說些心里話,
那自己也只能應付一下了。
“將軍說笑了。”葉子啟答道:“國主還在寒葉城里掛念著將軍的安危,父女情重,將軍如何也該回去報聲平安,讓國主安心才是。”
“父王…的確。”百城霜輕笑自嘲,說:“不過父王想念的,并不是我。”
“將軍的話,屬下聽不懂。”葉子啟眉毛皺得更緊了,精神衰弱就算了,這莫非腦子都睡糊涂了?
“父王不是兒女情長的人,父王…看得很遠。”百城霜幽幽說道:“父王覺得,蠻族一年比一年厲害得打過來,威脅到國都是遲早的事。一心守敵不是長策。
父王希望,我能嫁給中原的王侯,多學習如何去討好男人,讓百城家有個今后舉族避難的所在,等到蠻族勢弱的時候,再依靠丈人家復國,就是了。”
“將軍!”葉子啟打斷一聲,覺得再讓百城霜說下去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百城霜笑笑:“我是父王的棋子,所以,不太想去看他呢。”
“那…”葉子啟又說道:“將軍曾說,棋老待您極好。我想,棋老能放我拿著兵符出營,也是看了將軍的面子。這等大事,都包庇將軍,應是掛念著將軍安危的人。”
“就算見了,我也沒辦法再為棋老做什么了。”百城霜嘆了口氣:“而且,棋老…恨著我呢。”
葉子啟微微咧嘴。
這又是什么鬼?
那老頭恨著公主?那為啥那晚上知道自己是給百城霜辦事,還沒把自己一巴掌拍死?甚至連發瘋泄怒的時候,都把那個管著百城侯安全的衛兵隊長給拍飛了,卻還特意放了自己一馬?
“那還有您的師父,說不定他還沒有——”葉子啟說到這兒,自己就說不下去了,廉洪野怎么想都不可能還活著了,這種安慰人的話連他自己都騙不過。只是,他一時半會真想不起還有哪個和霜將軍交好的人。
看著百城霜臉上涌起悲傷的情緒,葉子啟道:“屬下失言。”
百城霜并沒有怪罪的意思,只是愁添眉色,輕聲說:“老師啊…其實,廉將軍還沒有承認過我這個徒弟呢。”
葉子啟開始懷疑還沒睡醒的是自己了。
“將軍,莫不是屬下聽錯了?”葉子啟疑惑道:“軍營里都知道,您與廉將軍乃是師徒。”
“嗯,不過,這是我一句句‘老師’喊出來的。”
百城霜說到這里,垂下臉頰,視線落在自己一條腿蜷起的膝蓋上,目光卻有些失神,面色溫柔得像是回憶起往事。
“廉將軍一直不肯收我做徒弟的,只是,他不能不讓我叫他‘老師’。因為在武功和領兵上,廉將軍教了我許多,我想要這么稱呼,他反對的時候,我就說,臣子也敢管束公主了?他就拿我沒辦法了。”
“可是,老師是對的。救不回老師的徒弟,收了又有什么用呢?”
百城霜伏低胸口,兩只纖手合抱在腿膝蓋上,額頭抵在手背上。燈光再照不到她的面容。
但沉默并未就此降臨在這間墓室里。
“將軍,屬下不這么想。”
百城霜微驚,抬起眼來,葉子啟正站在她面前,口氣堅實地說道:“我聽我們二衛的老兵說,廉將軍每次說起公主,都非常以雎國能有這樣上馬打仗的公主為榮。聽到公主叫‘老師’的時候,廉將軍心里一定是非常高興的。”
“你們二衛的士兵是這么說的么?”百城霜問。她在一衛和三衛里都做過軍官,唯獨與二衛的士兵接觸不多。
葉子啟肯定點頭:“屬下以為,廉將軍不愿意明著收公主做徒弟,是不想和王室牽扯太深,以防受到猜忌;又或者,是因為這樣做,才能更容易地在國主面前,幫公主說話,否則就會讓人覺得是在循私情。”
百城霜喃喃低語:“那么,他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屬下想,廉將軍一定也是為了公主著想。”
百城霜眸光一顫,沉下臉去,埋進了臂彎里。
這樣的事,她又怎么會沒想過呢?
可是,就算是這樣又怎么樣!
其他的事她都不在乎,就算是感情用事也好,她也希望那個人能夠承認自己是“徒兒”就好了。
一直以來,她是母親維持地位的工具,也是父親謀取退路的棋子。
這些她都可以接受。
可是,除了“工具”,除了“棋子”,她還是希望自己對于別人,能夠有其它的身份。
想要通過和他人確立關系,來明確自己的位置,確認自己存在的意義。
即使是這樣微不足道的愿望…也已經太晚了。
百城霜蜷起身子,眼淚無聲地滴落在地上,然后,抬起頭,向著葉子啟說:
“你依然把我看作將軍呢。”
葉子啟聞言一怔,腦筋轉過幾個彎,才聽明白百城霜的意思——這一趟,百城霜是違抗國主命令來的,而且損失了半個三衛,不僅是眼下無兵可將,哪怕是安全回到寒葉城以后,也一定會被嚴重治罪,不可能再做三衛的衛長了。
但有一股倔強的勁頭讓葉子啟不去想這種事,答道:“將軍,本來就是將軍。”
百城霜聽了,不作反應,一動不動地與葉子啟對視,過去一會兒,面無表情地站起身,道:
“剛才,本將好像做了一個夢呢。”
葉子啟這回徹底懵了。
不對,不是你做了個夢,一定是我還沒睡醒!
虧得老妖頭大聲提醒他,百城霜這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下呢,他才恍然大悟,回答道:
“屬下也是剛醒。”
百城霜認可地點點頭,說道:“你這兩天守夜辛苦了,現在睡一會兒吧,如果還不放心這里,我到子時會叫你醒過來。”
“不用,屬下還好得很。”葉子啟立刻喊道,堅持要和百城霜一同做事。
百城霜只得答應。于是,兩人又挨屋挨戶地檢查起,地宮里有無機關暗門。
正廳中燃著鬼火的巨鼎、放在南面房間武器架上的每一把刀槍、藥房里每一個藥盒上的圖文樣式、東面小屋那被拍碎了煉丹爐和里面掉出的丹藥殘渣,還有大門上的饕餮紋路,甚至連各屋房頂,他們都舉著長明燈仔細檢查了一遍,依舊一無所獲。
過去兩個時辰,葉子啟終于困倦得受不了了,躺到藥房門口去補覺。臨睡前,他反復囑咐百城霜,一定要在子時前把自己叫醒,他還要繼續守夜。
百城霜一口答應。
幽暗的地宮,百城霜孤自舉著燭火尋找生機。
又回到那兩座武器架前,仔細打量每一柄妖怪收藏的兵器。
又兩三個時辰后,她感到燥熱、灼燒感急劇加重,跌跌撞撞地返回了堆放著藥盒的房間里。
在經過門口時,她沒有把葉子啟叫醒。
不需要了。
她抓著墻壁,倚坐在地上,雖然身體痛苦得發抖,但咬緊牙關,瞳膜間業火焚燃。
這一夜,她不會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