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義率先縱馬趕到,與廉洪野會和,廉洪野看到馬背上昏迷的百城霜,眉頭一豎:“霜兒怎么了?”
薛義道:“她受了致命傷,觸發了‘玄冰護命訣’,幸好還能保住性命。”
廉洪野道:“霜兒是我們的希望,一定要把她安全送回寒葉。”接著廉洪野就把與樂仲說過的話,向薛義也交代一遍。
薛義聽了臉色大變:“將軍,末將怎么可能舍下你自己逃走?”
“這是突圍,”廉洪野解釋:“你們活下去,雎國才有希望。”
薛義眉頭皺緊:“廉將軍,你是不是忘了我為什么從軍到現在的?”
“這是軍令。”
“廉洪野!”薛義怒道:“你怎么能讓我看著你死?”
廉洪野嘆了口氣,一劍向蠻兵揮出,這一劍,他揮出的不僅是黑色劍光,還有亡魂般的東西從劍光上撲出,一下子將許多蠻兵撲殺在地。劍鋒上冒出黑色的煙,把廉洪野自己也繚繞在其中。
這力量太過陰祟恐怖,而薛義清楚它的來源。
“薛義,我不想傷到你,至少讓我看著年輕人離開吧,這是一個老人最后的愿望。”廉洪野道。
“混賬…”薛義眼溢淚光,策馬離開,當先開路。
他們很快整合了足夠的力量,接著便向雪嶺的一條山道突圍過去,統共不到千人。蠻兵不下五千,共擊之,夜叉操蛇登岸,追其后。
闖過千攔萬阻,千夫長李破蠻、孫勇先后赴死,廉洪野終于率兵殺穿了蠻族軍陣,只剩下不過三百人,乃向樂仲道:“長老,蠻族與夜叉的事,還望告知給令兄。”
樂仲抱拳道:“將軍放心,老夫必不負所托。”
廉洪野又縱馬至薛義旁,看百城霜還昏迷在馬背上,對薛義說:“這些年,你做得很好,以后,為自己活吧。”
薛義不答。廉洪野乃縱馬折返,領著十多名親衛向后方奔去,幾百軍士無不伸頸、側目。
薛義怒道:“別回頭了!繼續沖啊!”
廉洪野笑。士兵們聽到軍令,自不敢怠慢,繼續向雪嶺山路進發。
廉洪野與親衛策馬殿后,幾番殺退追兵,但餓狼般的蠻兵們已經勝券在握,豈能放下嘴邊肥肉?他們展開追殺,舉刀如林揮如雨,鷹紋鼓翼箭如飛。更有夜叉蛇在后,祭師做法石人錘。
廉洪野乃命令部下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死守雪嶺山道。親衛人人以一當百,殺喝聲個個如雷。(注一)正如后世詩中贊道:
捐身豪氣快哉風,尸欲歸鄉魂未從。
畫師冷淡描枯冢,鐵骨猶轟夢里聲!
不多時,親衛盡戰死,蠻族不急于追殺逃兵,先把廉洪野團團圍住,防止這個族長真正的目標逃跑。
廉洪野得以喘息片刻,舉劍望去,烈風部族長潘谷拉、大薩滿烏合薩越眾而出,站在軍陣前方,石巨人護御在側,背后蠻兵、蠻將、薩滿無數,夜叉與海祭師則騎在食象蛇背上,蜿蜒靠近。
江水滔滔,朔風凄寒,雪山之下,男人的背后就是家園。
“你終于要死了。”潘谷拉說。
所有聽到這句話的蠻兵,都感到振奮感動,眼前的人,曾經把他們的神明拉下神座,如同一團永遠散不去的陰霧盤旋在草原上空,今天,他卻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他們終于要撥得云開見月明了!
潘谷拉更是知道,廉洪野把他們阻擋這一會兒,根本沒有意義。倚仗獸靈貴今,雪嶺的野獸們會幫他輕松找到逃兵,他決不會讓任何一個人活下來,蠻族對待敵人的策略從來只有一個,就是趕盡殺絕。
廉洪野自然也知道這些,可是,面對蠻兵萬千,他卻笑了。這讓蠻族們都感到不解,因為他們都忘了,這一天——
他也等了十五年。
被稱作“鐵壁”的將軍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桿寫著“雎”字的戰旗,插到自己背后。
“雷州不會原諒。”站在如云的戰陣前,廉洪野面對著敵人們,立下詛咒:“屠我同胞,掠我物產,毀我家園,滅我文明,馬賊!這片大地決不會原諒你們!”
兇猛的殺氣從廉洪野身上噴薄而出,化作黑色的環刃。蠻族戰馬不安地向后退卻,蠻族戰士們開始生疑,他明明已經法力用盡,敵意卻依舊強烈得令人恐懼。
而更加強大的馬賊首領們,則在擔心另一件事,敵意的來源并不是一處,仿佛真如他所說,整片大地都是他們的敵人。
殺機滔天的對峙里,廉洪野祭起了魔劍。
“到了那時候啊,我想要再走一遍江湖…”
他再也沒有回到江湖。
“我還想去看一看扶桑神樹,還有永州的海…”
亦不曾見過海洋。
“我想去中州的皇宮里,看一看人們經常說的那個‘皇帝老兒’,如果能夠跟他說上兩句話,就更好了…”
亦不曾面見帝王。
“然后,我們再回靈州蒼云門,拜訪師父和各位故友…”
亦不再有“故人”。
但是。
“退!”
潘谷拉突然下令,指揮蠻軍后撤。
走得慢的人,驚訝發現自己竟然挪不動腿了,往下一看,立刻驚悚大叫,因為他們看見從土里伸出了骨爪,牢牢抓住了他們的腳腕,骨指甚至嵌進了肉里。
但是。
“薛義!”疾逃的隊伍中,千夫長杜如虎、薛信追上薛義喊道:“廉將軍不見了!很可能讓馬賊給拖住了!”
薛義不答話。
杜如虎大怒,摁住薛義馬首,吼道:“你急著去找你媽呢?你沒聽見嗎?回去找將軍啊!”
薛義一把推開杜如虎,槍指路旁野樹,吼道:“你他媽睜大眼睛看好了,不想走,就自己死在這兒!”
杜如虎、薛信順槍尖看去,道旁大片的松樹,居然把樹根一根根伸出了地面,開始了明顯的妖化,甚至試圖勾住馬腳,擇物而噬。
兩名千夫長對這樣的場景太熟悉了,這說明魔劍已經釋放了詛咒,劍的主人正在竭盡全力,卻因為詛咒攻擊不分敵我,注定只能孤身作戰。
他們一霎間雙眼噙淚:“將軍…”
“嗚——”
突有號角聲自山坡上傳來,幾位將領抬頭一看。鷹飛在空,犬走在地,后面領著許多蠻軍截路而來,想是預先已埋伏在附近的伏兵,專等著攔截二衛突圍。
“殺——!”
薛義大吼一聲,領兵沖上。
但是。
“這就是最后了?”劍靈黑子浮現在高高祭起的魔劍上,向廉洪野問道。
廉洪野回答:“是啊,這個由劍開始的故事,就由劍來結束吧。”
黑子閉上眼睛。
“謹遵吾主。”
陰氣從整片大地生發,濃烈得甚至逼到了天上,讓天空下起了小雪。
一如她的名字。
“她”凌空飄飛在天地間,輕輕念誦咒語:
“劍咒吾身,咒詛皆赦,重眠墳冢;
劍咒吾敵,身死魂飛,永離吾土;
劍咒吾主,魂魄勇毅,死戰不瞑。”
烏黑的極光從劍鋒上發出,刺透云霄,烏云翻裂,黑日凌空。
“解印術·大獄神淵——”
女子的聲音嘹亮。
“——開!!!”
女人的身影瞬間炸裂,化作一團黑色的煙霧,呈環形向外擴散,席卷向整個戰場。蠻兵們一下子眼睛一黑,腳步紛紛后退,頂過這股狂煙,再睜眼一看,一個個再也合不上嘴巴。
他們看到了什么?
他們聽到了什么?
他們看到在廉洪野的背后,戰旗飄揚。
他們聽到在廉洪野的背后,戰鼓敲響。
他們的對面,是鬼影重重,是白骨森林,是紅色的目光在鐵甲中血亮,是一支數目上萬的亡靈軍隊陣列在雪嶺山上!
生為人杰,死為鬼雄。
百鬼晝行,鬼門洞開。
因為詛咒正是即使死亡也“絕不肯放下的仇恨”,廉洪野赦免了一切的詛咒,未完的詛咒自會去往地府找到它的主人,成為打通陰界與陽界的通道。所幸,曾經追隨著“北國鐵壁”死在戰場上的、成千上萬的亡魂,至今依然愿意為這個名字而戰。懷著對蠻族刻骨的仇恨和詛咒,他們應征而來。
廉洪野劍指蠻族。
“此即為復仇之時,來,馬賊,嘗嘗這片大地的詛咒。”
管他瀚海狂瀾,管他金戈鐵馬。
“殺——!!!”
廉洪野怒聲大吼,萬鬼兵動,這一刻,九州都會察覺,在北國,出現了第二位一品仙師!
只是同時,他也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閻王的生死簿上。
世間的一切美好之物,再也與他無關。
但是,廉洪野相信,在將來,不再被戰爭、暴政和亂世詛咒的人們,一定會看到那些。
烈風的族長兩道刀光劃向廉洪野,同時身體后退,藏入蠻軍陣中。
會看到江湖精彩,古道熱腸。
巨蛇被鐵骨砍中了七寸,夜叉們頭一次嘗到了自己被骨箭射中的滋味。
會看到四海平波,百舸揚帆。
石巨人巨足踏來,卻被無數只骨掌推翻,壓碎兵馬無數。
會看到仁君過市,問民疾苦。
風薩滿的風刃被骨刀無情斬裂,海祭師無力地承認海歌不能恐嚇亡靈的心。
會看到故人歡顏,齊聚一堂。
有情人終成眷屬。
亡靈的軍隊整齊而無言地進軍,如同是雷州對蠻族仇深似海的怨念,唯有以刀劍可作言說,勢不可擋地踏碎了蠻軍陣列;蠻軍一片大嘩,莫說再想去追擊殘敵,只求自保便已經耗盡余力。
若來日有如此,那么自己此生,此死,亦是值得了。
亡靈的將軍舉起了劍,無悔地,向著漆黑如夜的巨浪發起沖鋒。
多年以后,在街邊巷角、勾欄瓦舍里,說書人們為北國的將軍傳唱起新的詩歌:
海天殺氣薄,蠻軍步伍囂。
林紅葉盡變,原黑草木妖。
圍合繁聲里,將軍大旗搖。
猜鷹慮奮迅,嗾犬上山腰。
瘴云四面起,臘雪半空消。
箭頭余敵血,劍起見天驕。
日暮還城邑,勝負重分曉。(注二)
注一:素材取自史記·項羽本紀:“(項羽)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馀創。”結尾靈感取自霸王烏江事。
注二:改編自唐·劉禹錫連州臘日觀莫徭獵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