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擺渡人的要求,白令其實從一開始就已經有了自己的決斷。
之所以跟她說他的選擇很困難,只不過是想讓擺渡人別急著把自己給進一步五花大綁僅此而已。
要知道,眼下自己雖然暫時從身上的鎖鏈之中脫開些許,但這也是擺渡人的手筆。白令相信,如果她想、很容易就能夠把自己原本松開的鎖鏈再次給縫上。
如果真是這樣那白令可就太頭痛了。
之前那種渾身上下仿佛沒有一處是屬于自己的感覺真的很難受,不僅僅是因為不習慣、更是因為在那樣的狀況下,白令想要做什么都無計可施,只能跟粽子一樣被動地裹在衣服里,只有五感能夠正常工作。
因此白令并不想要惹怒擺渡人,進而讓她再次把自己捆起來。
他相信那個女人絕對能夠做出來這種事。
盡管她自己說她現在想通了,但是白令很清楚、她其實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
就如同她親口告訴白令的一樣,在漫長的等待和自我懷疑之中,擺渡人的精神意志受到了極大的摧殘和折磨。而在這種情況下,那個“等待第四人到來”的目標就成為了唯一可以支撐住她不至于進一步墮落的道標。
可以說她到現在為止就是為了等待這個時間而到來的。
本質上來說,這其實也能算是一種自我約束,與“第四個人”對象是誰其實沒什么關系,僅僅只是擺渡人期待利用這個目標來強行讓自己保持理智罷了。
但是怎么說呢,考慮到擺渡人的狀況、她會有類似的想法其實也不難理解。
要知道從第三個人、也就是“赫爾墨斯”來到這里來算,起碼也有好幾百年。而這幾百年的時間,在擺渡人的口中僅僅只是一個“很短的過程”,可以想見她到底在這個地方蹉跎、孤獨了何等漫長的歲月。
作為一個有著自我意識和思維的生命體,如此漫長的時間依舊保持著最低等級的理智,已經很讓人欽佩了。
很可惜,她想要的東西和白令本人的目標完全相悖。
所以白令也絕對不會同意。
‘擺渡人這么重視誓言,恐怕其中有什么貓膩。’
躺在地板上,白令思索著:‘總不可能她真的天真單純到認為一紙誓言就能夠牢牢套住我——就算是現實社會立約都得要合同,更不用說這個幾乎沒有其他人、綱紀崩毀的塔爾塔洛斯了。’
盡管他可以嘗試使用預知未來的能力觀測,但是鬼知道許下誓言之后、這個誓言到底會不會從未來波及到現在。
沒準兒她就可以用特殊能力,來把許下誓言的自己約束住、不論自己是在未來還是在現在呢?
對于這種很明顯是站立在生態頂端的強者,還是不要考慮用自己的想法去揣度他們的能力比較好。
這是在經歷了背誓者之后,白令獲得的最寶貴的經驗。
所以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白令才坦然說道:“請容我思考一下。”
聽著白令的話語,擺渡人微微頷首:“沒事。”
她揉了揉白令的頭發:“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
說完這句話之后,她就站起身、眺望向遠處的一片廣袤平原。
這個名義上的“塔爾塔洛斯最低端”并不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坑,反而更像是一片潮水退卻之后的陸地。這里也有泥土,而且泥土的顏色是純粹的紅色,仿佛鮮血澆灌在泥土、滲進這片大陸的每一寸一般。
除此之外,這片空曠的平原毫無點綴。
天空中沒有太陽,然而卻有光芒照射下來,能夠讓白令看到周圍的環境。之前擺渡人破開的“天淵”似乎也并不能夠直接觀測到,至少目前白令并沒有發現任何關于那個地方的線索。
絕對的荒涼與蕭索,這就是這片土地給白令的最初感覺。
在確認這個地方沒有什么線索之后,白令這才扭過頭去、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女人。
這個時候他才發現擺渡人竟然出乎意料得還挺高。
之前因為她是坐著的,再加上白令被捆著躺在地面上,所以不太能看出來她的狀況。但是等到現在她站起來之后,白令就驚訝地發現,眼前這個女人竟然超過了兩米,甚至可能逼近兩米五。
正常人在這個家伙面前都如同一個孩子一般矮小。
沉默著嘆了一口氣,白令開口說道:“這里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
聽著他的話語,擺渡人低頭看了他一眼。
“當然,”她說道,“一直如此,總是如此。”
看著遠處空曠的天空,擺渡人聲音平靜:“我已經記不清楚我誕生的時間了,但是從我降臨在這個地方以來、這片土地就永遠都是這樣濃郁的紅色。”
“而且你若是想讓這個世界做出一些改變也是做不到的。”
她的眼神看不出什么悲喜:“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個循環往復的圓,無論你用這里的泥土蓋出怎樣恢弘的宮殿,經過一段時間之后都會重新變回現在的樣子——這是一個一成不變的世界,時間就像是在這個世界失去了本該有的效力一樣,流逝的法則在這個地方毫無作用。”
聽到這句話,白令的耳朵頓時豎了起來。
現在他對于“時間”這個詞語分外敏感。
尤其是在涉及到這種跟“天淵”靠得很近的地方。
因此,他的眼神微微閃爍,接著狀若不在意地說道:“你說…時間?”
這個問題提出來也是白令深思熟慮的。
一方面是試探,想要看看擺渡人對于他的能力到底有沒有一定的認知;另一方面,則是期待著能不能從這個家伙口中獲得一些有意思的線索。
白令本能地感覺,“時間”應該并非擺渡人口中不能說出來的隱秘,不然現在她不會主動提起。
果不其然,擺渡人很快就給出了她的回應:“是啊,時間。”
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既然你是能夠來到天淵的人,那么你應該明白‘時間’對于我們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這是枷鎖,是刑具。”
“然而這個地方就像是缺失了時間一樣,”她說道,“在這個地方的時間會非常古怪,有的時候可能與外界有著極快的流動速度,有的時候也可能非常非常慢。不過無論如何,最后都會回歸到‘原點’。”
“在這里的一分鐘,可能是外界的一秒鐘、也可能是一個小時。但是無論這個時間的流速如何,這個世界總歸是要變回原來的樣子的。然而外面世界卻不會受到這樣的影響,因此我覺得,這個世界恐怕是被‘時間’給拋棄了、又或許是專門被創造出來,用來躲避‘時間’的島嶼。”
眼神看著天空,擺渡人輕聲說道:“或許我的存在,也是某個人為了規避某件事情的結果。”
白令并沒有在意她最后的話語。
事實上他現在的想法非常多,幾乎快要把他的大腦給漲破了:‘這個地方的時間法則很奇怪?與外界的時間流速完全不同?這是什么意思?要知道哪怕是在‘天淵’之中,安見修的影子也親口提到過存在著時間的規律。只不過最近‘時間’失去了蹤影,然而這并不代表天淵里就沒有了時間流逝。’
‘然而這個世界似乎和其他的地方完全不同,又是因為什么原因?是因為這個世界的特殊,還是因為擺渡人特殊?如果是前者,那么為什么在塔爾塔洛斯這個登臨起源失敗的地方出現這么一個古怪的位置;但如果是后者,那么擺渡人的身份又是什么,她又會對我產生什么影響?’
謎語越來越多。
吸了一口氣,然后長長地呼了出去。在起伏的胸膛之中,白令難得閃過一個慶幸的念頭:‘還好我沒有第一時間就嘗試使用預言能力。’
無論時間法則在這個地方失效的原因是什么,都不影響白令在此地動用能力之后,可能會產生一些不可預料的結果。
無論是因為這個地方特殊還是擺渡人特殊,都有可能對白令本人的安全產生影響。這還不是關鍵,關鍵在于,如果白令的身體完全被拴在這個地方,那么他就完全接收不到來自外界的信息。
這才是最要命的。
因為時間的流逝不同,這也就導致了白令眼下正在糾結和思考的時間,外面可能會過去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
就像是傳說故事里的“爛柯人”或者“桃花源”一般,白令可不想自己回去的時候碰到的是丁炎他們的孫子孫女。
…如果他們能夠在那個瘋狂的世界誕下子嗣的話。
‘可惜,如果時間流逝真的不一樣,那么我等待的時間恐怕也不知道了。’
感受著四肢傳來的束縛感,白令苦笑了一聲。
就在他打算躺平,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
突然之間,擺渡人微微一怔。
很快,這個高大的女人再次站起來,蹙著眉說道:“奇怪…”
“有人想要從天淵之中離開?”她說道,“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遇到過類似的事情了,真是稀奇。”
“此前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況,但是我的直覺又在告訴我,必須去做…”她喃喃自語道。
話語之間,從白令的身邊離開,一路走進黃沙之中。
在走了幾步路之后,她才像是反應過來什么一樣,重新折返到白令的身邊。
拍了拍白令的衣服,她就像是對待小孩子一樣揉了揉白令的腦袋:“因為很久都沒有遇到人,所以差點把你給忘記了。因為這個世界是會回朔的,再加上這里也沒有其它人,所以我倒不用太過擔心你的安全問題。”
“不過相對的,我比較害怕你的精神會出現波動,”她的話語里帶著些許憂愁,“畢竟精神問題我很難解決,而這個地方又這么糟糕…”
她大概真的是這么想的。
只能說因為她自己本人的精神出現了些許問題,所以擺渡人本能地也害怕白令變得跟她一樣。
多少帶點不想重蹈覆轍的意思。
所以她遲疑了片刻,之后便伸出手、從自己的袖口深處一陣摸索。
很快,一個小小的球體從袖子內側的口袋里被掏了出來。
看著這個小球,白令本能地想要往后退。
理由很簡單,這個小球看起來非常的…怪異。
就像是在泥濘之中被滾了好幾圈之后沾上面包糠炸了好幾次一樣,小球上面帶著特殊的咸腥土氣,讓人聞著一陣胃里翻騰。
之后擺渡人的話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她抓著這個小球,把他塞到白令的懷里:“這是第二個人的身體,我之后把它從天淵里拿回來,再將它剩下的半邊搓在一起成了這個球。”
“一有空的時候我就會搓著這個球玩,”她真誠地說道,“你要是覺得無聊,那么也可以這么做。”
誰會這么做啊?!
看著這個跟泥土一樣的小球,白令覺得自己還是低估了眼前這個家伙的瘋癲程度。
竟然把別人的尸體當成球來搓,甚至可能還搓了好幾萬年…
這是什么怪異的性癖?!
被塞了這么一個小玩意兒之后,白令覺得自己這雙手回去之后恐怕得好好洗一洗了。
而那邊,擺渡人在把這玩意兒塞給白令之后、哪怕再怎么不舍,最后也得離開了。
“攔截那些想要從天淵來到現實世界的人也是我使命的一部分,”她說道,“雖然這還是第一次,但是我的本能還是告訴我,讓我立刻出手。我也不知道這次會離開多久,畢竟這里的時間在天淵里也不一定能夠奏效,但是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說完這句話之后。
她從自己的后背取下一個黑色的武器。
躺在地上的白令看得仔細,眼下擺渡人手里拿著的,分明是一把又寬又長的黑色鐮刀!
這樣一把鐮刀和西歐那個“黑鐮刀”的家伙有些類似,但是其詭異程度卻遠勝西歐那個家伙,唯有形制大概與其類似,就像一個是孫子、一個是老老老老老祖宗一樣。
揮舞著這個鐮刀,擺渡人輕而易舉地就破開眼前的空間。
真的是“破開”。
鐮刀就如同裁紙小刀一樣,直接將白令看起來毫無異常的空間給劃開了,簡單到讓人懷疑這其中到底有多少的技術含量。
在劃開這道空間之后,擺渡人沒有什么話語遺留下來,而是直接一步跨進扭曲的空間里。
看著那個家伙在自己面前離開之后,白令才漸漸松了一口氣。
他也終于可以放開拳腳,試探性地嘗試利用起自己的能力來。
就算異常之處是這個世界,暫時缺少了擺渡人的桎梏,哪怕真出現了什么問題、白令也并非完全不能應對。
只能說擺渡人在自己身邊的情況下,他很可能會變成以一敵二的局面罷了…
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白令的意識逐漸下沉,一路沉到那片浩瀚的海洋之中。
當腳尖點在翻滾的白色泡沫上,白令不得不承認,在看到眼下這幅景象之后他的心情確實放松了少許。
就像是自己之前跟背誓者說的那樣,“先知”這樣的存在、某種程度上而言的確太過依賴預知能力了…
感受著自己身上仍舊存在的束縛感,他微微蹙眉:“即使是在意識之海里也不能掙脫嗎?”
這個鎖鏈到底什么來頭。
形式上有些類似意識之海里那些白色的泡沫鎖鏈,但是在給人的感覺卻略有不同。至少白色的泡沫鎖鏈纏著自己的時候,白令并沒有這種連四肢都不屬于他的感覺。
而且白令記得,在背誓者給他呈現的未來之中,過去的白令在一槍崩了自己腦袋的時候、他的大腦之中似乎也伸出了類似的白色鎖鏈…
看起來自己比起原本想象的還要復雜。
自嘲地笑了笑,白令重新集中精神,將自己的視線下潛進灰黑色的海面之中。
時隔許久,他終于要開始觀測未來了。
然而這一看,白令的眼神就不由得古怪了起來。
“來得竟然這么快?”
注視著宛如鏡面一般的浩瀚海洋之后,白令的心中如此想到。
懷著這樣的想法,白令重新上浮到海面之上。
他不敢看得太遠,只需要得知具體的情況即可。
重新回到現實世界之中,平躺在地上的白令調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
在一陣極其快速的臉部抽搐之后,白令那張因為吃痛而有些扭曲的臉終于回到了先前那樣云澹風輕、古井無波的狀態。
很好。
滿意地點了點頭,白令往旁邊蛄蛹了兩下,借助著僅剩的力量將自己的身體立起來、而非仰躺在這片猩紅的你圖之上。
當做完這一切之后,他還是那副神清氣爽的樣子。
而恰巧,在他旁邊、本來空無一物的世界之中。
一個人影勐然從外面蹦跶著跳了進來,就像是在坐蹺蹺板一樣,“刺熘”一聲滑到白令的面前。
或許是因為來的時候沒有掌控好力度,要不是白令提前給自己改了個位置、不然現在他已經跟那個家伙撞在一起了。
然而因為白令的高瞻遠矚,所以眼下那個突然鉆進來的人影并沒有砸在白令的身上,而是掉落在他的面前。
再加上對方掉落的時候也毫無防備,接觸地面的動作有些狼狽,以至于那個家伙眼下看起來就像是朝著他叩拜一樣。
白令不偏不倚地承受著對方的跪拜。
“時間剛剛好,恰巧是守門者從這片罔虛之地離去的時候,”他輕描澹寫地說道,“看起來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準時,這是一個值得稱贊的美德。”
“紅蜘蛛。”
他說著,朝著對面那個家伙微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