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十分鐘。
白令坐在椅子面前,思維放空得像是眼下這個純白的房間。
他什么都沒有感覺,只是機械地遵循著自己此前訂立的程序,宛如一個真正的機器人。
很快,第一個十分鐘過去了。
在這十分鐘的時間內,白令沒有在自己面前的軟面抄上寫下哪怕一個字。
然后,在第一個十分鐘的預知末尾、白令再次開始嘗試使用能力。
第二個十分鐘仍舊跟第一個十分鐘差不多,也是這般思維放空、一個字都沒有記錄。
然后是第三個十分鐘、第四個十分鐘…
盡管這些時間段在最后可能會被歸類消失,一切都將壓縮在第一個十分鐘的“預知”節點上,但是眼下對于處在預知未來狀態的白令而言,這是他實打實經歷過的時間。
等到第十二個十分鐘,也就是兩個小時之后。
白令終于開始寫東西了。
還是用著日記本上別人都看不懂的字眼,白令寫下了某位鄰國政要逝世。
這就是在這兩個小時之內,唯一稱得上有價值的信息。
除此之外就是某個明星又破了一厘米的口子,或者是某個地方又出現了新奇的美食,沒有什么記錄的必要。
這些信息會被十分鐘之前的白令看到,然后會卸載白紙上,再次被十分鐘之前的白令看到…
最后,讓剛剛打“鎮定劑”不久的白令接收到。
一個完美的閉環。
時間本來就是這樣首尾相接的東西。
在沉默中,白令繼續開啟下一個時間段的未來探知。
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兩個小時…
當二十四個小時之后,白令面前的白紙已經卸下了不少信息。
在這其中有些是國際新聞,有些事祁光特意通知他的演習事項,有些則是孫元讓他們上傳到網絡上、織網者遞交給他看的資料。
一天里所有堪稱有價值的資料,全部都被集中在軟面抄上面,并且會層層倒退直接傳送到最初的白令眼前。
而這,還僅僅只是第一天。
不過很遺憾,第一管“鎮定劑”的在二十四小時之后即將失效。
看了一眼旁邊的厚紙箱,白令沒有片刻猶豫,直接掏出一管、然后朝著自己的脖頸再次打一針!
波瀾不驚的心境沒有一絲漣漪,就像是徹底陷入深淵一樣、抬頭凝視只能夠看到最深沉的暗。
第一天結束,接著就是第二天。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同時,白令的腳邊多了數根試管——這都是他打的鎮定劑,試管滾在他的腳邊,叮叮當當地響。
在不知道多少天之后。
白令勐然看到了一個消息。
祁光:你不來演習了?之前不是說好了嗎?
祁光:算了,聽他們說你現在正在忙很重要的事情,那我就先把你的人帶過去了,到時候要是出事你可不要怪我。
祁光:等回來之后你不得好好請客吃飯?
此時,距離白令打下第一管“鎮定劑”已經過去了十五天。
看著面前寫滿了各種信息的軟面抄,白令的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
他只是繼續呆在房間里面,手指一刻不停地劃著手機。
得益于尸體沒有什么新陳代謝,所以到現在為止他的外表和十五天之前都差不多。沒長什么胡子,也沒有黑眼圈。
或者說他的眼圈已經很黑了…
要不是因為他是個死人,現在恐怕已經精神失常到躁狂,甚至于當場猝死的程度。
繼續靠在桌子上,白令的眼神時刻不停地盯著手機屏幕。
又是一天、一天、一天…
等到第二十天,最后一管鎮定劑也打完了以后。
白令的手機,這一次又跳出了新的內容。
織網者:先知,抱歉…
織網者:我沒有做好你之前囑咐我的內容,真的很對不起 織網者:這里是一個視頻,請你之后稍微看看吧,真的很…對不起。
大腦放空的白令手指按在屏幕上,輕輕點開這個視頻。
視頻里是祁光的臉。
此時此刻,那張看起來頗為青春的娃娃臉現在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他凝視著攝像頭,盡管并不是在看著白令,然而白令還是有一種對方在看著自己的錯覺。
在目視攝像頭的時候,祁光的目光非常復雜。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我不知道你現在在不在看,也不知道你口中‘重要的東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的人工智能讓我稍微緩一緩再告訴你,但是我認為還是要跟你說一聲比較好。”
說著,視頻里的祁光點燃了一根香煙,叼在嘴邊。
這還是他第一次抽煙。
要知道,平日里祁光可是無比討厭王偉正抽香煙的類型。只要那個家伙一抽煙,祁光必然會皺眉嫌棄地把他推出去。
然而此時此刻,祁光卻在叼著煙頭,胡子拉碴像是很長時間沒有修理過一樣。
他的頭發亂蓬蓬的,發梢的末端還帶著一點灰,整體看起來就像是剛剛流浪結束回來的徒步客。
憔悴、滄桑,祁光的眼眶旁邊還有沒擦完的眼屎,這樣不修邊幅的外表、如果是此前的祁光看到恐怕會勃然大怒。
然而他現在就是這副樣子對著攝像頭說話的。
吸著煙,然后慢慢吐出來,祁光輕聲說道:“聯合軍演結束了,這一次的軍演很糟糕,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糟糕得…多。”
“死了很多人。島國那邊來的所有人無一生還,M國稍微好一點,不過活著的也只剩下原本的三成。”
“我們可能算是最幸運的了,也就死了一多半吧,”祁光輕描澹寫地說道,“老師死完了,學生還剩下一些。”
“哦對了,你手底下的那些人,女高中生死了、那個女主播也死了。玩雙刀的人死得最慘,腸子都被拉出來扎花,估計死之前沒少受折磨。至于那個玩火的小子…”
祁光的聲音聽不出什么溫度:“他失去理智了,在跟敵人動手的時候調動太多承受不住的力量,把自己活生生燒死了。”
“所以很遺憾,雖然之前說了要把這些人給帶回來,但是我好像一個都沒能帶回來。不過也還好,畢竟除了你的人,我自己帶過去的人也一個都沒帶回來,我們兩清了,哈哈。”
說著,祁光竟然笑出了聲。
他的胡子隨著他的笑聲而輕微抖動著,上面還沾染了些許酒漬,看起來邋遢而骯臟。
祁光之前大概是在喝酒。
至少他背后,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散落一地、支離破碎的酒瓶。
嘆了一口氣,祁光湊近攝像頭:“其實說實話吧,我知道也不該對著你生氣。”
“你是先知,不是全知。總有你不知道的東西,這也正常,我也能理解。不過呢,我感覺自己心里還是沒法過去那個坎…”
說著,祁光抓著手機,正對著自己的臉。
他朝著攝像頭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問你,先知。在我們前往演習之前,你為什么要搞什么‘閉關’?”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演習的隊伍里出了內奸?你為什么有不告訴我,我們會被困在山里面,外面的人根本進不來?!”
“你又為什么不告訴我,山里面有‘災難’級的怪物?!”
祁光的聲音越來越大:“在你把自己鎖在房間里的時候,那些人正在被怪物的利爪撕裂著身體!異種正在折磨他們,把他們當作娃娃一樣撕扯!”
“你難道沒有看到這一切嗎?!如果你真的能夠預知未來,你怎么可能會不知道這次聯合軍演會造成如此大的人員傷亡?!如果你真的看到了未來,又怎么可能不獲悉山上的人死傷慘重的消息?!”
“還是說你的預知能力其實是有著極限的,你根本沒有辦法看那么遠,之前一直是在虛張聲勢?!那么你為什么不干脆地將這一切說出來,就只是為了獲取更大的利益嗎?!”
“告訴我,先知!”
祁光的手指緊緊攥著手機,他的眼眶通紅:“還是說你其實根本就是一個怪物,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謀劃?!為了將年輕人送進墳墓,你故意做的這一切?!”
他咆孝著說道:“演習內部的內奸也是你的人嗎?為了博取信任,你還讓那個帶火的小子和他的同伴一起跟過去?在那些信任著你的人慘死時,你是不是還在笑?!”
“在那兒竊喜著,為你那玩弄人心、掌控全局的欲望而感到愉悅,為那些把你看作助力的人荒誕的走向末路而歡欣?!”
他重重地砸著桌子,呼哧著氣、像是一頭狂躁的公牛。
在最后,祁光的聲音宛如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一般,每一個字都帶著極深沉的恨意和祈求:“告訴我,我拜托你告訴我,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死人了啊,死了很多人!我不知道這些人原本會不會死,但是我知道如果你提點一句,哪怕是一句,我們都不會被打擊得這么慘!”
“你不是先知嗎?啊?告訴我,你不是先知嗎?!”
視頻的內容就到此為止了。
看著黑下來的屏幕,白令面無表情。
他的眼神沒有一點波瀾,就彷佛祁光那咆孝的言語根本沒有走進他的心里一樣。
過了一會兒,他又點開第二個視頻。
這個視頻的主角還是祁光。
只不過這一次,祁光的臉色比之前要好看了些。
他穿著黑色的西服,坐在輪椅上面、面容沉靜宛如翅膀枯藁的告死天使。
看著屏幕,祁光緩緩說道:“那些人下葬了。”
他的眼神看著遠處的墓碑,眼神沒有什么焦距:“在這其中有我的朋友,我的親人,還有我教導過的人。現在,他們全葬在一起了。之所以沒有分開,是因為不少人的尸體緊緊貼著——因為他們是在極度的痛苦和恐懼之中死亡的。”
嘆了一口氣,祁光接著說道:“前兩天我稍微有些失態了,我知道這件事也怪不得你,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我們的情報工作沒有做好。說到底,先知也不是全知全能,或許這件事情在未來的人類看來是很小的小事,所以沒有記載呢?”
說著,他輕笑了一聲:“也是,畢竟就死了幾個學生和幾個老師,在未來看來充其量是個零頭對吧?”
“畢竟按照你的說法,未來可是死了無數人啊,”祁光瞇著眼睛,“現在這幾百個,確實只能說毛都不算。”
“也有可能是死了這幾百個人,你對于未來的勝算也才多了一分。原因很多,我也能想出來不少,而且也能自圓其說。”
“但是,我又不知道未來是什么樣子。我也不知道幾百個人和未來幾千萬乃至幾億的人,到底哪個更重要…”
說到這里,祁光回頭看著手機。
他的眼神凌厲而冰冷:“我只知道,你出來之后最好給我一個解釋。無論這個解釋是自欺欺人,還是兩相權衡,我都必須要一個說法。”
“不然的話,我會提刀過去,親手殺了你。”
說到最后,祁光的表情有些苦澀:“我只是想要你親口告訴我,哪怕你跟我說,死的這些人是為了未來的勝利、我也能接受。”
“我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哪怕是到了現在,你還保持著沉默呆在家里。”
“不然,我真的對他們的家人沒辦法交代。我甚至…連自己都說服不了。所以,起碼給我一個借口,哪怕是騙人的也好。”
他的語調生澀:“其他的,就等你出來以后吧。記得給我打個電話。我們之后聯系。”
說完這句話之后,祁光語氣生硬地結束了視頻。
只剩下白令一個人看著黑色的手機屏幕,面無表情。
過了好一會兒。
他盯著手機的時間,這才拿起筆。
然后在軟面抄上飛快地寫下一行又一行的字跡。
留在紙面上的字眼潦草無比,跟過去白令那精致、細膩的筆法截然相反。如果說一個是寧靜的水,那么現在流淌在紙頁上的就是…暴躁旺盛的狂焰!
大概過了幾分鐘。
在白令還有不少字要寫的時候,“鎮定劑”的藥效結束了。
山呼海嘯一般的情緒沖擊著他的心房,宛如火焰一樣灼燒著他的心臟,讓他感覺自己的胸口一陣劇痛。
下一秒鐘,他擱下筆、捏著自己的喉嚨。
“呃啊…”
揪著自己的領結,白令看著手機屏幕,臉上的表情扭曲而猙獰。
他頹然地攤開手,看著蒼白的天花板,眼底蘊藏的茫然一如眼下蒼白的墻壁底色。
長時間沒有說話、行動讓他已經有些不太習慣這具身體,感覺整個身體像是一具沒有油得機器。
再加上壓抑至極的情緒,全部沖破心房,融匯到大腦和胸口。
當無數感情涌現心頭的時候,白令第一次感覺到了幾乎可以把胸口都撕裂的劇痛。
他有點想哭,但是卻怎么哭都哭不出來。
到最后只能夠扭曲著一張臉,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糾結在一起,似哭似笑,看起來無比滑稽。
死人流不出眼淚。
白令現在非常深刻地明白了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