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派你們幾個來送死?
寥寥九個字充斥無比的霸道與氣魄。
儼然將太和殿外一眾人等,全部視為只手橫掃的土雞瓦狗!
但卻沒有誰會覺得白重器這話是狂妄自大,是不知天高地厚!
蓋因,這位以南擊北定乾坤,橫壓當世真無敵的人間至尊。
的的確確堪稱天下武道最高一峰,寰宇群雄最長之河。
哪怕在現身前,滅圣盟主陳仇大展神威,以一己之力壓下兩位大宗師。
也未能動搖窺探局勢的景朝群臣和萬民百姓!
更沒有讓他們生出大勢已去,無可挽回的絕望與悲觀!
所有人都清楚明白一件事。
如若朝廷的定海神針,是監國二十年于今日登基的太子白含章。
那么,支撐大景宰執玄洲的擎天之柱。
便理所應當是閉關許久生死不知的白重器!
只要其人不倒,國祚氣數始終就能維系不崩。
“楊洪,你這匹夫終究還是有些骨氣。
沒與朕這不成器的逆子一樣,歸順四神。”
白重器聲音雄渾厚重,直似一口億萬丈高的大鐘撞動,震得無垠太虛蕩起層層漣漪。
而今淪為吞世大魔的涼國公殘軀,巍峨屹立在太和殿外。
隨著景朝圣人破關而出,氣機垂流。
宛若煌煌真陽橫壓天地,熾烈霸道的磅礴神光遍及萬方。
像是凝為實質的沉沉威烈,牢牢鎮住一眾當世的絕頂人物。
無論兩界無間,萬法不沾的滅圣盟陳仇;
亦或者那尊跨空而來,強橫絕倫的吞世大魔。
這時候都不由自主地收斂氣機,止步頓足。
仿佛泥雕木塑一樣,寂然如死!
“一人壓萬道,顯圣寰宇間。”
陳仇抬眸輕嘆,那襲麻袍緊貼肌體,其人宛若置身于海眼漩渦。
重重壓力將他一身修為牢牢拘禁,分毫半點也透發不出。
可這位滅圣盟主似乎并不慌張,依舊從容自若:
“白重器,你與四神斗了這么久。
應當知道,奇士之謀,如同天算。
一旦發動起來,便像烽火連營,其勢沖霄,綿綿不絕。
城隍廟的香火金身,能讓你撐多久?
縱然殺絕我等,也妨礙不了玄洲大局。
你大兒子白含章將死之人,二兒子白行塵雖是神通之境,卻也挽不了天傾。
三兒子白宏真、四兒子白容成,不被你放在眼里。
誰可繼承景朝國祚,延續百年?
四神之惡讖,乃天綱定倫。
你終究難違!”
白重器并不回應,眼中好似映照層層天地。
陳仇所施展兩界無間分割陰陽的巧妙手段,于他而言,像一穿既過的空洞門戶,完全形成不了阻礙。
只是一道眸光倏然落下,就讓躋身于神通之境的滅圣盟主寸寸皸裂,綻出猙獰血痕。
仿佛身受千刀萬剮之酷刑,看上去無比的駭人。
“陳洪基當年占據應天府,造舟塞江河,積糧過山岳,強將勁兵,自謂無敵。
簡直得了半數天命氣數。
彭澤一戰,那些與朕出生入死的結義兄弟,打沒了好幾個。
人博、天德,身披數十創,甲衣都被血給泡透,方才拿下采石磯。
可謂慘勝。”
白重器居高臨下俯視而下,平靜笑道:
“他一介漁家子、刀筆吏。
出身只比朕稍好一些,遠不如張久石、韓世洞。
前者私鹽販子,后者乃世家大族!
但是百蠻無道,難居正統。
群雄逐鹿,爭奪神器。
諸多烽煙并起,走到最后只陳洪基與朕,這兩個旁人口中的泥腿子!
不容易。
你老子得過太古秘藏水部權柄,故而,合了天下江河之水運。
如果不是他驕狂多疑,難以信人。
加上糧倉斷絕,坐困洪都,詔令無法通傳四方…朕未必能贏那場水戰。”
聽到景朝圣人提及當年往事,陳仇搖頭道:
“無甚意義,反王嘯聚一方,占地坐城。
或是恃富,或者恃強,名為義軍,實為大寇。
陳洪基雖然得一時之勢,地險而兵強,才剽而氣盛,始終長久不了。
尤其你白重器,乃是四神挑選,專門壓勝玄洲的天命之人。
小明王韓世洞那樣一條當世真龍,撞到你的手上,都困于淺灘,施展不得。
更何況陳洪基。”
白重器雙手負后,踱步走出太和殿。
日頭正當中天,卻好似懸于他腦后的一輪神光。
煌煌烈烈,不可直視。
“傳言人神相交,孕育而生,必為妖孽怪異,往往叫天公所嫉。
即便出世,也很容易夭折。
你能安穩長成,且修持到六重天。
相信四神亦是費了不少力氣,花了不少功夫。
你頭一次來刺王殺駕,朕念著你算半個故人之子。
又敬重水神娘娘,留手饒你一條命。
要知道,陳洪基麾下六十萬兵馬葬身彭澤,他曾喪心病狂要水淹應天洪都,與‘國’同亡。
水神娘娘沒有答應,等于救得萬民性命,是莫大恩德。”
陳仇眼神閃爍了一下,冷然笑道:
“說得這么好聽,我娘親的金身,還不是叫你親碎,鎮壓于五岳山根之下!
此舉于地祇神靈而言,無異于五馬分尸的酷刑!”
這位滅圣盟主談及其父陳洪基,尚能心平氣和。
可提到水神娘娘,眸中毫不掩飾迸射冷光。
周身座座氣海交織轟鳴,條條皸裂的猙獰血痕,頃刻愈合如初。
肌體蕩漾寸寸瑩潤光澤,如同白玉象牙,幾像是一尊神人。
“壽數悠長,元靈不滅,肉身已得五行之妙,變化無常大小如意。
五蟲與五仙之血脈,果真非同尋常。”
白重器感慨一聲,這位滅圣盟主的天賦之驚艷,實在堪稱九劫之極。
凡夫生來的桎梏枷鎖,諸如壽元大限,魂魄脆弱,陳仇一概沒有。
神人孕育而出的驚世妖孽,只要能撐過劫數災難,之后修行毫無瓶頸可言。
也正因為如此,陳仇才能繞開獨壓萬道的白重器,遠走他界煉化天心,突破六重天。
“你娘親既然執掌水神權柄,欲要入主一部,位列地祇神靈。
那就應該知道天庭定下的規矩法度。
地祇神靈摻和人道定鼎,扶持龍庭。
放在太古,免不了要去雷部的斬仙臺上走一遭。”
白重器垂首言道:
“再者,你娘親合彭澤之水運,勾連五座大湖,數十條江流。
所受香火何其之多?
陳洪基兵敗身死,所立的國號被廢。
你娘親與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豈能安然?
別的不說,僅是人道反噬,氣數逆沖。
就夠地祇神靈金身崩毀,永淪無間了。
不然,為何上古時期封神大戰。
五方大岳,四瀆水君,這些傳承久遠的冊封地祇,皆作壁上觀,不敢親身下場?
朕雖碎其金身,封鎮山根,但祂的元靈至少沒受香火之毒侵染深重,仍能保住一世記憶。
如若陰世重開,亦有輪回轉世的一線生機。”
陳仇默然,他曾在應天彭澤掬一捧水。
好似娘親小時候撫摸臉頰,無比的親近。
“沒用的,白重器。
陰世陰司塵封幾劫之久了,酆都道果只是四神誘你入局的餌。
諸多尊號當中,除太一、原初兩者之外,就以‘天、地、人’為至上。
昊天執掌寰宇,合乎諸界天經地緯,劃分日月星辰,宰執眾神真仙,謂之‘帝’也。
酆都順應陰陽,主生死,計功德,定輪回,演造化!
統率六天鬼神,分封十方冥官,謂之‘陰天子’。
紫微治世玄洲,總理萬民,號令風雷,受命而成。
日月耀其光,山海承其運,至尊至貴,謂之為‘皇’。
這樣的道果,想要匹配玄德,摘取尊號,已非人力可以做到。”
陳仇面無表情,低頭譏笑道:
“你被困在陰世二十年,難道還不醒悟?
承繼尊號,合運道果。
前兩步于你白重器而言,并不難。
因為你是八劫之天命,又為九劫之至尊。
放在太古,也堪稱仙佛一流的絕頂人物。
可‘玄德’二字,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
講通透些,便是你成圣之后。
于這諸界寰宇,一切生靈,能夠降下何等恩澤。
所以才有道德合諸界之‘法’,使得十類萬種有望入道。
勾陳合道寰宇之‘炁’,令眾生啟發靈慧,脫離蒙昧。
白重器,你開辟不了陰世,就摘不下酆都。
可你欲要合其大道源流,便要重立輪回。
這是死局。”
這位滅圣盟主并不懼死,亦或者說,他今日出現在皇城,本來就沒打算再有生機。
人神之子可有萬壽,十類萬種無不艷羨。
可陳仇卻覺得,活得不痛快。
縱能長生不老,也如頑石朽木。
他打從能記事起,就背負著國被伐滅之恨,家被誅絕之仇。
且隨著自個兒每長一歲,劫數便愈發兇猛。
幼年失散山林,險些淪為妖虎口中血食;
行功岔氣,走火入魔,全身筋骨麻痹如死;
誤食毒草,墜落深澗,又遇獨角大蟒纏身;
去客棧投宿,火龍燒掉半邊城;
在樹下小憩,霹靂雷霆滾滾落;
山洪,地崩,天降隕星…
天災人禍,陳仇或多或少都見識過。
此為天爺所嫉的征兆顯化。
蓋因大道不全,難容妖孽存世。
所以,陳仇從來也不覺得長生久視有多好。
反而認為,艱難活著乃很累的一件事。
“我以身入局,謀劃良久。
為的不是覆滅人道皇朝,我自知沒那么大的本事。
只想親眼一睹,你白重器家破、人亡,無力回天的凄慘景象。
也算告慰我心了。”
他立于太和殿的丹陛下,緩緩地席地而坐,開懷笑道:
“真龍出關鎮壓中樞,可玄洲烽煙起于九邊。
一盞茶的時辰,夠你掃蕩功成的化外夷民,平定邊關的刀兵災劫么?”
陳仇嘴角溢出血跡,座座氣海交織垂流。
無垠太虛好似凝聚成層層帷幕籠罩覆蓋,將整個皇城蓋得嚴實。
天日黯淡,昏沉如夜!
“坐北望南,親眼看著這天下點起萬道烽火吧!”
已成吞世大魔的楊洪橫于太和殿外,聲音如悶雷轟鳴。
白重器默不作聲,那股壓得天公亦要低頭的磅礴氣機,轟然一震。
卻像撞上一堵無比厚重的銅墻鐵壁,未能腳踏山河社稷,瞬身去到千萬里外。
“竟然拼了命都要攔我,平白浪費你的妖孽天資了。”
白重器眼皮抬起,目光越過涼國公殘軀,輕聲問道:
“可要交待什么遺言?”
陳仇仰頭望天,流云四散,一如他的軀體。
好像彈指剎那千萬年,無窮歲月加諸于身,將其風化吹滅。
等到只余下那顆俊美無儔的頭顱時,方才幽幽說道:
“與你為敵,陳仇也算…不枉此生!”
話音還未落地,其人宛若砂礫崩塌,被無垠太虛的滾滾濁流吞沒進去。
那層層遮蔽天地的濃墨帷幕,直要把皇城拖拽進另一方大世界!
裂海走廊,橫貫萬里。
若從極天俯瞰下,像是大能揮劍劈斬,形成一條深可見骨的猙獰傷疤。
這是景朝的九邊之一,座座軍鎮要塞互成犄角,彼此拱衛,錯落于厚重大地上。
岷州城,大營主帳。
白袍鐵甲的高大青年端坐案幾后,兩側是如同虎狼的神武衛軍。
個個呼吸悠長,氣息沉穩,一色錚亮的符箓鋼甲。
腰桿挺直按刀而立,像是釘子深深鑿進去。
隱約有種凜冽肅殺,攝人膽魄的味道。
“本將軍鎮守邊關也有好幾年了,難得見盤踞于裂海走廊的妖物,躁動得這么厲害。”
高大青年肩膀寬闊,坐在那里如山如岳,自有一股威武氣勢。
“連著好幾個月,都有小股成群的妖群沖擊軍鎮,掠取血食。
縱然大半都被殺退,但也造成一些死傷。
本將軍查閱卷宗,覺得不太尋常,是否與那頭旱魃出世相關?”
座椅上的高大青年字字句句,都像雷電閃爍,震蕩大氣。
不僅僅落入耳畔,甚至烙印心間。
令得眾人精神勃發,好似真正把這番話牢牢記住一樣。
裂海走廊有旱魃出世的傳聞,早就傳遍天下,詳實的密報都呈遞到東宮案頭。
周遭萬里之地,接連半年未曾下過一滴雨。
每到入夜,隱約還能聽到龐大獸類的低吼聲。
像是陰風過洞窟,怒號不已,極為駭人。
于是傳為旱魃降生!
“屬下已經發派人手,四處大搜,尋覓那頭旱魃大妖的下落蹤跡。”
神武衛軍的都尉起身抱拳,高聲答道。
“旱魃乃古之妖種,出沒之處,赤地千里,大旱數年,乃災殃之氣匯聚而成,孕育而出。
大抵是個五重天的層次,若找到了,不用急著用大軍剿滅。
本將軍親自出馬,將其斬首祭天,開壇祈雨。”
高大青年一只手撐住案幾,上面擺著金牌、令箭、軍印、筆架等物。
后面高掛巨幅地圖,把裂海走廊處處走勢標注清楚,顯得極為細致。
“將軍竟能逆伐五重天的旱魃了?”
“不愧是兵家大材,當年燕王殿下亦是如此!”
左右兩側的神武衛軍精銳皆感驚訝,要知道他們所欽服的這位將軍。
可還未真正踏破那一關,躋身當世頂尖高手行列。
以四重天大圓滿,降伏一頭五重天的旱魃。
天驕之姿,名副其實!
“旱魃要尋,滋擾軍鎮的小股妖群也不能忽視。
這快入冬了,提防它們結隊而行,捕捉百姓掠奪血食。”
高大青年目光微凝,還未等他話音落地,手捧令旗的斥候就闖入大帳。
后者身著的軟甲破爛,皮肉焦黑,像是從火坑滾了一圈,幾乎要被烤熟。
干裂的嘴巴張合幾下,最后吐出一句話就栽倒昏迷:
“非旱魃!是赤犼!
自西而來!”
大帳好像炸開鍋,瞬間沸騰滾蕩。
“赤犼…比旱魃更可怖!
所過之處,江河枯竭,焦土萬里,尸身化枯骨,不腐而不滅!”
神武衛軍一片嘩然。
赤犼之兇怖,遠甚于旱魃。
倘若真個出現于裂海走廊,并且直奔中軍大營。
足以引發一場大禍!
哪怕神武衛軍的虎狼甲士,個個換血小成,堪稱銅皮鐵骨。
卻也受不住赤犼肆虐的災殃之氣!
“將軍!咱們不妨再派斥候去探,確認大妖動向,著手準備撤退!
一旦叫赤犼侵入此地百里,軍寨大鎮的平民百姓,亦或者入伍兵卒。
怕是要被活活烤死,蒸成焦黑枯骨!”
高大青年沉思片刻,頷首贊同道:
“必須將這頭赤犼橫擊于大城百里外。”
他霍然站起,長身而立,侍候兩旁的親兵立刻會意。
趕忙從兵器架子上,抬下一桿沉重大槍。
長一丈二,紅纓如血,內里暗藏五個倒鉤。
當世四大神槍之一,五鉤神飛!
“日落西山之前,赤犼絕踏不進岷州城一步!”
高大青年擲地有聲,斬釘截鐵。
他五指一抓,提起那桿神槍,白袍鐵甲颯颯,率先邁出大帳。
“將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赤犼兇怖之極,絕非尋常妖物!
神武衛軍所鎮守的,不止是身后岷州城,乃整個裂海走廊八十座要塞!
請將軍惜命!”
一名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追趕,欲要扯住高大青年的臂膀,卻被帶得踉蹌,險些摔倒。
“劍臣,本將軍會把虎符交予你,若遭逢不測,裂海走廊的兵事大權,交由大統領郭嵩。”
高大青年提著大槍,翻身上馬。
他舉目遠眺百里開外,艷艷赤霞漫卷如潮,宛若一線推移而來。
重重穹天上,似有一扇古老門戶隆隆震響。
“我冥冥有種預感,千年武運,自今而開。
既然,姜贏武適逢其會。
豈能棄民而走,棄軍而逃。
那不是平白玷污我父名聲,辱沒姜家先祖的門楣!”
招搖山,中軍城。
眾所周知,朝廷流放囚犯,刺配賊人的兩大去處。
一是龍蛇山,二便是招搖山。
前者乃官宦名門遭逢大難,貶為罪民,世代受罰,難以赦免;
后者則多為江洋大盜,亦或者豪強亂黨。
因為景朝律例,誅殺首惡,并不講究連坐。
所以沒被斬首的同伙,能夠勉強茍活一條命。
但必須發送招搖山,與披甲人為奴。
其實這也與死路無異!
九邊之中。
最苦寒的是朔風關。
最慘烈莫過于招搖山。
在宗平南擔任大將軍之前。
各座城寨從未有過能夠熬得住十年披甲,攢立軍功的老卒。
因為每戰都要辟土,寸寸疆域皆為血染。
作為蠻荒之地,招搖山是天下異類聚居之所。
太古時期,巨岳通天,接引帝流漿,孕育出數不盡的妖王巨擘。
后來被儒門亞圣一字鎮碎山根,沉陷三千丈之深。
等同于斬斷妖族的氣運,使其血脈凋零。
雖然不復太古時期的盛況,但仍舊盤踞著諸多壽元悠長的先天異種。
如同占山為王的大寇強梁,各自修寨建城,繁衍生息,對著邊關虎視眈眈。
因此,駐扎于此的玄武衛每進一寸,都在擠壓妖族生存的疆域。
故而雙方打得極為慘烈,幾乎把方圓近萬里的招搖山化為血肉磨盤。
中軍城內,小河畔。
一條雄健大漢正在擦洗戰馬,兩鬢微白,披著寬松的衣袍,遍布刀槍斑駁痕跡的老舊鐵甲堆放旁邊。
乍看之下,與城寨里頭服役多年的精銳老卒沒甚么差別。
可要是把視線鋪開,便會發現小河畔旌旗如林,獵獵作響。
尤其是一桿黑水大纛,宛若山岳雄渾。
四方云滾滾如潮,好似江流縈繞。
千余精騎陳列展開,卻沒有發出半點響動。
就連呼吸都幾近于無,趨同如一,仿佛形成堅固的整體。
可見治軍之嚴明,練兵之高妙。
忽然間,馬蹄聲聲,急促如驟雨,打破小河畔的寧靜氛圍。
“大將軍,招搖山七十二峰,某已拔下五座。
而今,麾下甲士正在安營扎寨,辟土筑城…沒有辜負大將軍的期望!”
不多時,有一披甲都尉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雙手抱拳。
此人抬頭,丹鳳眼,臥蠶眉,端的是英氣凜然。
乃韓國公世子,有著“小君侯”之稱的虞卿飛。
這位虞家二郎與那些鍍金的將種勛貴不同,曾經隱姓埋名來到招搖山,從一披甲人做起,服苦役斬妖魔。
可謂受血火淬煉的真正兵家種子!
若非如此,也不會被大將軍宗平南看中,傳授成名武學三陰戮妖刀。
“如果我要你再拔十座妖帥統率的峰頭,可能做到?”
雄健大漢仔細打理著戰馬,聲音不疾不徐。
招搖山原本有八十一座大峰,九十九座營寨。
當宗平南統領玄武衛,執掌黑水旗后。
便就剩下七十二峰,六十四寨了。
聽上去好像輕描淡寫,可唯有行伍服役的披甲人才曉得,字字都是血腥酷烈。
“給某八百人,愿立軍令狀,十日再奪五座峰頭?”
虞卿飛劍眉挑起,毫無畏懼應下。
“十日?”
雄健大漢微微皺眉。
“五天即可!若讓某挑選披甲人,且大勝后不封刀,三日亦不是不可能!”
虞卿飛抱緊拳頭,他明白這是大將軍賞識,愿意給予機會。
拔去招搖山十座峰,大功一件,足以令自個兒拔擢三級!
“那就即刻去。”
雄健大漢擺手笑道:
“姜贏武在你這個年紀,已經是虎狼衛軍里,說一不二的大統領了。
三千年的武運厚積薄發,爾等這些后輩受益無窮,就看抓不抓得住了!”
虞卿飛聽得懵懂,并不完全理解其意。
但他知道從軍入伍,只需聽服上官將令。
當即起身,縱馬而去。
“我曉得你們這幫披毛戴角的畜牲,個個都按捺不住了。
可惜,只要宗某人立于黑水旗下,招搖山就亂不了半點。”
雄健大漢雙手張開,由著親兵為其著甲。
隨后端坐于龍駒背上,眺望蒼蒼莽莽,厚重磅礴的大岳山脈。
宛若濃墨的滾滾黑云積壓聚攏,好似蛟龍張牙舞爪,怒視而來。
“記吃不記打的畜牲!”
雄健大漢眸光冷然,右手隨意一抓,便有兩道犀利無比的陰煞刀光割裂虛空!
千分之一個剎那都不到,寒意深重的如水青芒就開始分化。
二變四,四成八,十六為三十二…好似無窮無盡,鋪天蓋地!
短短幾息間,便已有上千破萬之數!
犀利的殺意也愈發熾盛,最后無可阻擋,直沖霄漢!
硬生生把濃墨也似的滾滾黑云,斬得七零八落!
嘩啦!嘩啦啦!
豆大水滴墜落而下,瓢潑大雨倏忽而至。
宛若蛟龍泣血!
“宗某人既能壓住爾等二十年,再來二十年,也無妨。”
雄健大漢手持韁繩,勒馬望天,蔑然道:
“都道天下大亂,妖星飄搖!我卻不信!”
蒼蒼莽莽,延綿萬里的大岳祖脈。
一株其勢參天,冠蓋如云的老樹搖動,無數氣生根縷縷垂落,好像虬龍的枝條翠綠。
悄無聲息的裂帛聲響。
一根夭矯跨空的粗大枝條,瞬間斷裂。
好似被神鋒切開,溢出馥郁香氣的濃郁汁液。
棲息在老樹下的萬千妖類,像是嗅到血腥氣的鯊魚,爭先恐后擁擠上前,搶奪著百余滴翠色漿流。
“宗平南坐鎮中軍城,蓄勢十余年,等的就是破關晉升。
此時糾結一眾孩兒們,妄起兵禍,只怕給他機會,借勢沖天。”
老樹像是眉毛耷拉的年邁長者,充滿憂慮道。
“清寶天尊降下四神法旨,不得不遵。”
放眼望去,百余妖王跪伏于地,虔心拜倒。
“老祖宗,此是千載難逢之機!萬道烽煙起于九邊,撼動景朝國運!
神通不敵天數,縱是白重器功參造化,也挽救不了!”
撐開四方穹隆的老樹枝條搖晃,好似深深思忖。
許久后,無奈道:
“那便恭迎四神顯圣吧!讓一眾孩兒們,發兵!”
密密麻麻,萬千漿流如暴雨淌落,讓無數妖類沐浴其中,歡欣鼓舞。
那口蠻荒大鼓被擂響,蒼涼的號角席卷招搖山。
數十道兵鋒漫過山林,滔滔洶涌,幾乎遮蔽大日天光!
與此同時。
東海,朔風關,絕云城,莽荒邊塞…九邊悉數點起烽煙!
倘若誰人俯瞰景朝疆域,玄洲版圖。
便會看到騰地燃燒的熊熊戰火,自西向東,次第橫移。
最后落在遼東!
賀蘭關外。
穆如寒槊集結軍勢,服用瘋魔山太歲肉的八旗精銳,個個目光狂熱,悍不畏死一般。
更有帝姬麾下的萬夫長,統率各部。
好似虎豹豺狼,磨牙吮血,等著享用豐盛大餐。
“破城之后,十日不封刀,盡屠遼東軍!
沒了定揚侯那個老匹夫,誰還能守得住!”
穆如寒槊厲聲高喊,兵鋒直指賀蘭關!
太和殿外,層層帷幕覆蓋天與地,好像將所有人都困于牢籠。
陳仇榨干軀殼壽數,焚滅魂魄元靈,所分割出來的一方大世界。
連當世真無敵的白重器,也難以立刻破開。
這位景朝圣人神色肅然,江山社稷如同畫卷,于他腳下鋪展開來。
九邊烽煙萬道,兵鋒血火勢不可擋。
像被火星點著的干紙,大片焦黑之色迅速蔓延。
金黃璀璨,充塞十方的國運光柱,也開始隨之搖搖欲墜。
連帶著加冕至尊大位的太子白含章,臉色也愈發慘淡。
“奇士之謀,確實環環相扣,無跡可尋。”
白重器雙手負后,不管他是否踏出城隍廟,大勢都會依照軌跡而動。
九邊動刀兵,起烽煙,消耗國祚氣數。
哪怕太子登基繼位,也難以支撐得住局面。
無論陳仇等人沖犯中樞,成或敗。
其實都無礙。
四神真正目的,只在于刺殺白含章,使得正統無主,消耗國運龍脈。
攻打九邊,降下兵禍,進一步撼動國祚氣數。
像白容成、滅圣盟、涼國公殘軀。
這些都是閑棋。
決定大勢變化的勝負手。
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落下。
比如。
作為餌引白重器上鉤的酆都道果。
“人算,百密一疏。
天算,無有不中。”
白含章捂著胸口,那口冷不防像是毒龍,鉆進他的血肉,啃噬壽數命元。
哪怕這位太子爺加冕至尊,人道氣運護體,也擋不住傷勢加重。
如果自個兒不受刺殺,興許還有挽天傾的可能。
人道皇朝的國運氣數,本就系于一人之身。
諸如大慶皇朝,就因為“祖龍死而地分”的惡讖,傳不過二代。
而今,白含章幾乎是將死之人。
再加上九邊遭逢兵禍,國祚氣數層層削減。
即便白重器借著香火金身,邁出代表陰世的城隍廟,來到陽間橫掃宵小。
卻也阻止不了既定大勢!
“太子殿下…”
紀淵瞇起眼睛,封鎮那口赤色革鼎的皇天道圖蕩漾華光,意圖映照白含章的命格命數,為其篡改。
“九郎。”
白含章洞若觀火,看出紀淵的心思,抬手按在他的肩上,勉力笑道:
“本宮果真沒有看錯人,棄道果而不取,視四神而不見。
只不過,你一介凡軀壓著昊天尊號,以及混沌冠冕,已經夠吃力了。
分出龐大的道蘊,與我續命,不值得。
我已經是風前燭、雨里燈,你往里面填多少,都沒用。”
這位東宮儲君好似早就知曉,紀淵暗藏一座可以更改萬事萬物的造化器物。
紀淵也未驚訝,白含章的命盤是萬類同心,意思是眾生與他如同一體,萬靈與他如同一心。
故而極少有什么事,能夠瞞得過太子殿下的“耳目”。
若非奇士謀劃深遠,利用失去失魂落魄,幾如行尸走肉的楊娉兒作為刺客。
根本不可能危及到儲君龍體!
紀淵眸光閃爍,搖頭道:
“四神之算料事如神,可微臣偏不信,天命之上不可更改。
即便大道軌跡已成定數,微臣也想試一試!”
白含章輕輕呼出一口氣,目光掃過滿臉關切的燕王、面如死灰的寧王。
隨后越過圣人的偉岸身影,好似遍布全天下。
京城百姓惶恐不安的擔驚受怕、邊關兵卒奮勇死戰的高亢怒吼…由近及遠。
種種細微的情緒,宛如洪流肆虐吞沒他的心神。
“你若為我續命,篡改大道軌跡,就壓不住昊天尊號,承不了混沌冠冕。
屆時,你便要做出光陰長河最上游的那個選擇。
成圣開十劫,或者成神入虛空。”
伴隨九邊戰火洶涌劇烈,無可遏制,白含章越發虛弱,幾乎要站立不穩。
“你是萬古千秋,太古九劫來,唯一走到這里的變數。
只有你不靠向玄德諸圣,虛空四神,繁復無窮的大道軌跡,才無法定下。
所以,且再忍一忍。”
紀淵深深注視這位太子爺,后者眸中輕松釋然,好像行將解脫一樣。
他嘴唇張合,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萬類同心,大慈大悲。
倘若沒有四神之禍,九劫之難。
監國二十年的白含章,本該成為一個浩瀚青史上,絕無僅有的圣主明君。
而非早夭駕崩,抱憾而終。
當景朝的萬方疆域,皆受烽煙籠蓋的時候。
陳仇以命筑成的藩籬牢籠,也被白重器一拳震開。
這位景朝圣人并未第一時間邁步而走,趕往已成戰場的九邊。
他站在太和殿的丹陛上,眸中神光迸發,照徹無垠太虛。
一頭黑山羊像是穿過層層帷幕,來到此處。
被滅圣盟稱為“清寶天尊”的它,口吐人言道:
“恭請四神顯圣!”
融入寰宇本體的天規綱常,像是被觸動,引發玄洲震蕩。
整片地陸仿佛要被打爛,傳出大音希聲的駭然漣漪。
好似極為宏烈,使得山河俱顫。
環繞玄洲,如同大日的四枚道文一閃一閃。
隨著一聲無形嘆息,未能撐過多久。
便像星斗黯淡,熄滅下去。
阻礙四神九劫之久的絕地天通。
終是破去!
僅僅一瞬間。
成為吞世大魔的涼國公殘軀,其后就浮現一張京觀尸骸堆壘而起的黃銅王座。
被廢去所有的白容成陡然抬頭,面上遍布驚駭。
座座氣海不受控制交織纏繞,太歲血肉更是蠕動不已。
最終化為一道極天接地的龐大門戶。
等待怒尊通過。
那頭黑山羊低低笑著,延伸數十里的御道,忽然響起腳步聲。
失魂落魄,幾成空殼的楊娉兒。
牽著被打入冷宮的太子妃,款款行來。
后者懷抱襁褓嬰兒,時不時發出癡癡笑音,口中不住念道: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那是還未在大朝會登基時,白含章寫給太子妃的一封“休書”。
楊娉兒眉眼彎彎,驚艷風姿讓大道都想親近,比起陳仇更有甚之。
所過之處,無數氣機流瀉交融。
匯聚成一方陰陽磨盤,徐徐碾碎有情眾生。
“龍君鼎爐!”
終于出現在太和殿的孟玄機面色凝重,當他目光停留在太子妃懷中襁褓,漸漸鐵青冷硬。
“奇士容器!”
至此。
虛空四神。
皆已經到齊!
降落于人間!
那頭黑山羊溫順無比,像是家養的畜類,低伏于太子妃的腳下。
更準確說,是臣服那個尚且襁褓中的嬰孩。
“與奇士博弈,自不量力也。
白重器你囚于陰世,白含章你嘔心瀝血,所維持的大局。
只要四神動念,彈指就被毀盡。
而今,還不愿意投子認負么?”
無垠太虛齊齊震顫,好似口舌,為降于人間的四神發聲。
所謂“血神”、“怒尊”、“龍君”、“奇士”。
祂們本就從太一所化的大道源流中,孕育生成。
而太一又為“舊日”,是一切有形無形,有情無情所存在的根本。
既無過去,也沒未來,一切時空永恒自在。
這才有浩瀚虛空,這才有四神名諱。
這才有無量量劫!
太古的玄德諸圣為消弭這場寰宇大劫,合力擊沉虛空顯圣的至上四神。
將其形神兩分,本體封鎮于歸墟,只留下“分神”尚存。
因此,不全的四神無法破開浩然所化的絕地天通禁制,更不能真正降世玄洲。
眼下,九邊烽煙萬道,撼動人道氣數。
絕地天通禁制也被破去,涼國公殘軀、白容成、楊娉兒、以及剛出生的皇太孫。
這四具容器備好。
以恭迎大尊。
可以說。
白重器、白含章這一對父子,與四神對弈的一局棋。
苦熬到收官之時,還是現出敗象。
“一甲子光陰,二十載歲月,便能下到終局。
你們兩人,也算人杰了。”
黑山羊代替奇士發聲,如今大勢已定,白家父子怎么都翻不了身。
四神降世,玄洲歷劫!
這方疆域上的十類萬種,無需任何跡象,內心皆不由自主浮現一抹大恐懼。
就像山洪爆發前,飛禽走獸感受災禍將至,紛紛倉皇奔走一樣。
只是天地寂滅,世界崩毀。
這等恐怖的大劫,縱然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開。
于是,烏云蓋頂,眾生驚惶。
“縱橫十九道,實有‘死活’一說。
本宮不才,苦心孤詣而成一局,欲要死中求活。
還請奇士賜教。”
白重器一言不發,白含章卻腳步蹣跚,佝僂腰身緩緩走出太和殿,與其父并肩而立。
那口冷不防幾已完全沒入胸膛,快要熬盡這位太子殿下的壽數命元。
“你還有什么后手?紫微道果?莫要妄想了。
你雖登基繼位,加冕至尊,可并無玄德,如何承接尊號?
須知,白重器耗費二十年,自困于陰世,也煉化不得酆都!”
黑山羊嗓音尖細,像是宮中小太監,替襁褓里頭的皇太孫傳話。
“受國之垢,為社稷主!受國不詳,為天下王!”
白含章像是留戀人間,看了一眼手足兄弟、圣人父親,最后沖著紀淵溫和一笑。
余光瞥見癡癡笑著,宛若牽線木偶的太子妃,以及襁褓當中的親生骨肉,他眼中浮現深重的愧疚。
監國二十年,久居東宮與四神手談。
不負蒼生,唯欠妻兒。
當這位太子殿下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那雙眸子只剩下金黃璀璨的神性光輝。
腰身佝僂,像是被重擔壓彎再也直不起來的白含章,面北朝南,以至尊之身,昭告諸界寰宇:
“玄洲遭難,生靈涂炭!
天公蒙難,萬類俱亡!
朕,以此殘軀,祭與大道!
甘愿立誓、發愿!
代億兆黎民,應此大劫!”
寥寥三十余字,像是天綱倫音。
于霎時轟徹寰宇,傳遍萬界。
人道至尊之身,皇朝社稷之主。
可謂口含天憲,一言九鼎。
所立下的誓言,發下的宏愿。
一旦經受天地共證,必得大道響應!
即便虛空四神,也無法阻止!
“九邊兵禍,國祚動搖!
大尊顯圣,玄洲崩滅…這樣的大劫,你卻要代替萬民以身受之!
天塌下來,你扛得起么!”
黑山羊像是發狂,扯起嗓子大喊,卻有種掩藏不住的懼怕意味。
如果白含章當真應劫成功,豈不是恩澤萬方,以全玄德?
“人道定鼎以后,眾生皆稱帝王為君父。
那么,父替子受過,也理所應當。
朕祭己身,為萬民應滅世劫。
寰宇諸界,大道源流!
豈能不如我的意!
豈敢不應我的愿!”
白含章眸中神性愈發璀璨,當他最后一字話音落下。
無垠太虛如海潮翻涌,諸神仙真如眾星拱月。
一張無窮道則凝聚交錯,無盡經緯縱橫周天的煌煌神座。
不斷地拔高,飛升至極巔。
伴隨著白含章立誓發愿,為天地、蒼生應劫。
浩瀚玄德,垂流萬方!
紫微帝位!
人皇尊號!
瞬間加諸于身!
太古九劫第一尊圣,頃刻于此成就!
白含章披戴至尊袞服,頭頂十二旒冕。
腦后一輪寰宇真陽載沉載浮,噴薄無量神華。
他輕輕抬手,轉而重重壓下,語氣淡然道:
“還請四神入甕來。”
ps:一萬一千字ps2:順便獻祭狗哥新書,《道爺要飛升》,封神之作,白金之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