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后悔背棄四神?
大不凈菩薩端坐蓮臺,寸寸肌體瑩白如玉,好似琉璃鑄成。
周身繚繞著乳白膏狀的粘稠氣流,演化天花亂墜的妙韻氣象。
只見祂大腹便便開懷大笑,舉手投足間像是能夠侵染他人。
那些覺察動靜的禁軍甲士還未靠近,便失神奪魄,做出種種狂亂之態。
不多時就心力枯竭,成為目光呆滯的走肉行尸。
“十尊道果,豈有那么好拿。
酆都乃是生死造化,鬼神之宗。
太古時期,凡生靈十類,死后均入陰世。
魂魄真靈受陰司拘拿,決斷赦免,發送轉世,煉度升天…種種處置,不一而足。
傳說酆都之下,十殿閻羅、五方鬼帝共掌一部‘生死簿’,分別有‘生籍’與‘死籍’。
前者勾連萬種名諱、跟腳,司命司祿,舉奏善惡,增削陰德;
后者考掠罪人,權衡功果,勾銷命數,黜落位業。”
大不凈菩薩呵呵一笑,傀儡也似的走肉行尸血肉蠕動。
像是樹苗抽枝發芽,結出顆顆浮現人臉的飽滿果實。
祂隨意揮手,輕輕摘下,將其放進嘴里咀嚼。
汁水迸濺,艷紅奪目。
大快朵頤連吃數顆之后,方才停下手,繼續自顧自道:
“只不過,攫取尊號,承繼大位,并沒有那么容易。
合其運,煉其道,最終玄德相配,方能成之。
白重器你這輩子壞就壞在剛愎自用上。
若不是四神于八劫之末,用大神通截留一線氣數。
替你這個本該光耀一世,黯然而滅的‘天命之子’篡改大道軌跡,你早該死了。
而后更賜下不知多少虛空恩澤,令你氣運勃發。
一舉壓過小明王韓世洞、豐王陳洪基等蓋世豪雄!
便是玄天升龍道主瞧出你的底細,有心阻止,卻也敗亡身死!
可恨,你狂妄自大,不知死活,竟然毀約棄誓,背離四神之心。
你本該在登基之后,焚學宮之書,坑儒門之士,徹底崩滅浩然所化的絕地天通。
開掘龍脈,破去禁法。
你卻反悔了!”
那座并不恢弘大氣,金碧輝煌的城隍廟門戶張開,好像誰人在之前進去過。
只是大不凈菩薩的字字句句,砸進里頭濺不起半點水花。
黑洞洞也似的廟宇,宛若空無一人。
但,這位被怒尊度化的佛門尊者卻拈花微笑,好似篤信白重器就在其中。
祂出現于此,為的就是牽制景朝圣人。
使其無法真個踏出城隍廟,攪亂注定的大勢。
而今白含章繼位大統,白容成化身孽龍,白行塵逆伐六重天,白宏真不在局中。
正所謂,五龍同朝,三龍二蟒,反噬相爭!
這道險惡的讖語,已經初現端倪了!
該感到心急的那位,絕非自個兒!
拖得越久,四神收官的贏面就越大。
只要祂看住這座城隍廟,看住那個等同被囚的景朝圣人。
諸般一切就順應大道軌跡,迎來九劫之末。
“可你應的誓,上承寰宇真靈,下接虛空本性。
皇天地祇共所見證,不是輕易就能收回去的!
眼下你閉關二十年,既無法令天公放開桎梏,真正晉升武道境界,又難以攫取酆都尊號,徹底摘得道果。
唯有騎虎難下,眼睜睜看著自家血脈殘殺滅盡。
這般滋味可還好受?
不妨明著告訴你,就連你即將出世的親孫子。
奇士也已落子,靜等景朝的皇太孫去完成最后一條惡讖。
喪國運!”
大不凈菩薩好像要攻心、誅心,干脆利落把四神謀算坦然講出。
意圖以此試探城隍廟中的那位當世真無敵,是否還能裝聾作啞,無動于衷。
倘若白重器為了茍活存身,棄江山社稷與妻兒子嗣于不顧。
那么,就如拔去爪牙的真龍。
注定難以合道酆都,也就對四神再無威脅!
被立于皇城深處的大廟,里頭相當平平無奇。
面闊五間,硬山卷棚屋頂,前出歇山抱廈。
覆黃琉璃瓦帶綠剪邊,檐下還有栩栩如生的和璽彩畫。
并沒有市井常見的牌樓、戲臺、土地祠之類。
更別說精美絕倫,規模宏大的天家氣象了。
穿過兩側筑有磚雕八字影壁墻的山門,踏足廟前廣場,銅鼎中焚著裊裊煙氣。
往正殿看去,幽幽暗暗,光明昏沉,萬千微塵浮動。
白發老者雙手籠在袖中,站在門檻后面,輕聲道:
“后生,現在曉得做老夫的干兒子,是多潑天的富貴吧。
當時你若點頭答應,高低也該受封個郡王了。”
擺著幾枚干癟凍柿子的香案旁邊,一襲大紅蟒袍不知何時出現。
其人好似跨出無垠太虛,直接來到這里。
他像是站了許久,將城隍廟外大不凈菩薩的那些話盡收耳中,低頭笑道:
“無功不受祿,微臣年紀尚淺,寸功未立,怕擔不起圣人的厚賜。”
紀淵垂眸而立,身形單薄,恰如煙云聚散不定。
他頭頂那口赤色大鼎轟隆作響,內里暴動不已,好像要沖撞開來。
光華耀目的皇天道圖,宛若封鎮的符箓,死死壓在上面,令其難以突破。
很顯然,這位于光陰長河最上游脫身而出的紀千戶。
此時的狀態并不好。
宛若孤魂游蕩。
虛無難測。
“也對,九劫第一樁大造化放在面前,還能做到不心動。
老夫給的這點好處又算什么。
太古時那些立教稱祖的大能,轄制一方天宇的仙佛若知道了。
只怕都嫉妒得眼珠子都發紅,恨不得以身代之!”
白發老者回頭笑道:
“紀九郎,你為何不愿開天辟地,再造鴻蒙?
這可是萬古千秋,最宏偉的功德,足以讓凡人立地成圣了。”
紀淵抬頭望著受香火供奉的城隍爺,好似想到第一次去廟街的槐蔭當鋪收羅冥器。
正巧撞見子時交界百鬼夜行,幸而得到城隍牌樓的庇護。
當時誰又能想得到,景朝定國之初,冊封天下城隍,府州郡縣祭祀香火。
為的是立廟造神,開辟陰司。
徹底掃清人間的魑魅魍魎,免得陰陽失衡生出災殃。
“那圣人為何不應四神的誓,把那頂混沌冕拿去,做虛空之下第一大魔?
反正九劫大勢無法阻止,玄德諸尊與虛空四神相爭大道。
一局棋從太古下到如今,博的就是誰能撐到最后,落定那記屠龍手。
既然酆都合不了,索性選擇四神。
舍了這座祖脈天地,自去飛升虛空,也能做個一方巨擘。
何必像現在,被困在城隍廟里,難有自由之身。”
紀淵眸光晦暗,好像魂魄與軀殼兩分,有種無法融合的生澀感覺。
他從四神那里取走混沌冕,卻未如祂們所愿,飛升無垠太虛,接受賜福。
反而利用四條金色命數,拿走昊天半數道果。
如今兩者都被封在赤天巡霄命格所化的革鼎當中,又有皇天道圖鎮壓,方才勉強保持微妙平衡。
“沒甚意思,我之所在,道之所在,老夫從八劫之末而來。
親眼見過量劫之威,眾生寂滅,寰宇塌陷,拉得萬有萬方沉淪無間。
就連日月都在縮運,星斗都要移位,使得災氣滔天,復歸太一。
縱然成仙成尊,能夠摩弄乾坤,顛倒十方,令人死而復生,悖逆陰陽法度。
可…那也只是你從無窮盡的累累骸骨、浩瀚孤魂里頭,拔救出來的一縷真靈罷了。”
白發老者無視城隍廟外喋喋不休的大不凈菩薩,輕嘆道:
“后生,你去過陰世,卻沒見過陰司。
你不曉得身陷五濁,受焦、寒之苦的痛處,比起凌遲都要難熬。
劫滅之驚駭,則更加過分。
摧其魂魄,煉其真性,毀其肉身,斷其生機…就像將你裝進一口大甕里,被巨大的鐵杵來回搗碎,直至點滴不存。
老夫被四神截留一線,挾八劫之氣數,投于九劫中。
娶了瓊英為妻,認了人博、天德做兄弟…咱做過和尚,也討過飯,給行伍長官牽過馬。
其實滅圣盟那幫喪家之犬說得不錯,咱確實就是個獨夫。
即便做了人間至尊,心里頭也沒想過天下萬民,只愿守著婆娘孩子熱炕頭。
你說,咱怎么忍心,叫他們受大劫之難?
無可奈何,只得違逆四神,跟祂們做過一場了。
反正咱沒發跡的時候,本就是混不吝,沒少做偷雞摸狗打牙祭的破爛事。
賴賬算什么,咱憑本事借,當然也憑本事不還!
后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紀淵默然,這位景朝圣人的行事作風,與市井民間打拼起家的富家老翁也沒甚區別。
此處,倒是與坐鎮東宮,總是憂國憂民的白含章不太相像。
“咱原本只想著閉個關,突破天地重關桎梏,好生斗一斗。
畢竟老家那邊催收討債的再狠,遇到耍橫的也要掂量一下,拳頭夠不夠硬。
唉,沒成想,咱這么個獨夫,卻生了一個要做真圣人的好兒子。
門外那個禿驢以為,跟四神執子下棋的人是咱。
卻不曉得,真正與奇士斗智入局的對手,乃太和殿的太子爺。”
白發老者開懷大笑,像是極為欣慰。
自家兒子爭氣有出息,做老子的豈能不歡喜。
“所以圣人閉關二十年,實則早已退位,讓給太子殿下。
難怪我從未感應到一絲一毫的真龍氣運,數次推測是圣人,卻又未曾往深處想。”
紀淵疑惑消解,他前后幾回遇到白重器,卻都沒能用皇天道圖映照出其來歷。
關于圣人的猜想,也由于沒有覺察出丁點兒國運龍脈加身的跡象,被按捺下去。
現在再看,此乃穩坐東宮的太子殿下與宣稱閉關的景朝圣人。
這對父子聯手所施展的瞞天過海之計,騙盡朝中眾臣與天下蒼生。
若非白含章登基繼位,加冕至尊。
恐怕四神、滅圣盟還要被蒙在鼓里。
當真是布局深遠,難以料算!
申老頭?
重字。
無天無地。
既為申!
“可太子殿下與圣人,還未破局。”
此時的紀淵,好像一分為數份。
其人不在此岸,不在彼岸,更不在中流,就連白重器也無法把握蹤跡。
大紅蟒袍無風自動,輕輕飄蕩,好似莫可名狀的氣機流轉,帶起層層疊疊的細微漣漪。
“滅圣盟、懷王、涼國公、大不凈…僅憑譚大都督、顏閣老、陳貂寺、燕王…未必鎮得住。
況且,奇士布局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必然還有后手等著。
圣人出不了這座城隍廟,始終還是要被屠龍。”
紀淵眸光遠眺,穿過正殿大門,掃向淪為戰場的皇城。
若非光陰長河最上游,與天帝相見相談,不歡而散。
他此時應該出現在太和殿護駕,試圖攪亂四神的萬載謀劃。
“婆娘走的時候,老夫沒能出城隍廟,這幫宵小就以為,咱被囚在陰世了。
沒錯,酆都道果要合其運,承其大位,必須與玄德相配。
咱一日無法開辟陰世,打通鬼門,引渡萬類十種之孤魂,一日就成不了尊。
陰陽分割,人鬼殊途。
這是諸圣定下的天綱法度,所以咱只能待在廟里、行走陰世,無法去陽間。
但滅圣盟的眼界太窄,始終以為咱要與天斗。
卻不懂,真正在跟奇士對弈的棋手,是咱家老大。
他比咱更像孤家寡人,婆娘沒的那天,他攔著我不要踏過廟門。
為此被咱罵成不孝。
也因為如此。
確實讓滅圣盟料錯了一步。
陳仇小子以身入局,逼咱要么舍棄酆都道果,救下白家的江山社稷;
要么無視子嗣,天下萬民,躲起來做縮頭烏龜。
后生,如此兩難之局,你覺得可還有破解之法?”
白發老者低聲嘆息,想到那日后,自家老大背著不孝的罪名,跪在城隍廟整整一天。
這孩子,生于貴胄天家,卻過得太苦,活得太累。
背負的擔子,也太重。
想他從微末而起,發跡做大。
孟玄機那個臭道士,常說自個兒是什么天命真龍。
可白重器向來不曾搭理,因為投義軍也好,做驍將也罷。
再到娶大帥義女,與楊洪等一干兄弟結拜…
自始至終,這位景朝圣人想要的就很簡單。
無非,吃上一口熱飯,討個漂亮婆娘,生好些大胖兒子。
只是隨著白重器走得越遠,站得越遠。
他目光所及之處,也就越來越廣大。
最終覆蓋整個玄洲,萬方疆域!
那顆獨夫之心,也日益驕固!
即便當上人間至尊,白重器也只是把江山社稷當成一家私產,考慮著該怎么傳給幾個兒子。
這才約束勛貴官吏極嚴,動輒殺人抄家剝皮填草。
即便像李鴻光、古少罄這等開國功臣,對付起來也毫不手軟。
因為到底是“外人”。
看到紀淵低頭思忖,許久無言。
白重器雙手負后,立于門檻后面。
“咱這輩子,沒想過做皇帝。
哪怕壓住小明王韓世洞,打翻陳洪基,踩死張久石,最后再跟玄天升龍道斗一場。
當真坐上九五之尊的大位,咱也算不得什么明君圣主。
李鴻光被斬首之前,咒罵咱是獨夫橫一世而終。
嘿嘿,話不好聽,卻也沒錯。
咱只對自家人掏心掏肺,可咱的大兒子,卻把天下人都當成自家人。
因此,四神不僅僅是與咱斗法,與含章對弈。
須知道,太古時期,人皇治世,萬民所向,仙佛退避。
區區幾個六重天,又翻得起什么風浪。
城隍廟的這道門,又怎么攔得住咱!”
紀淵聽得這番話,好似霹靂橫閃刺破迷霧。
莫名念及他巡狩遼東,清掃掖庭九姓的香火野神時。
曾經冒出過一個疑問。
景朝治下,各府州郡縣皆立城隍廟。
一甲子間,無論販夫走卒,亦或者牧守大官,皆要祭祀供奉。
億兆生靈的念力、愿力,又該何其龐大?
“陰陽兩界,人鬼殊途!
天綱鐵律,不得違反。
圣人合道酆都,不得其位,就無法重返陽間,自如行走!
可地祇神靈,卻不受約束…實在是步步為營!
這一切,都在太子殿下的料算之中么?”
紀淵心頭掀起微瀾,那位常年居于東宮,以溫和仁厚為名,兢兢業業勤政的監國儲君。
真能以人算,勝天算?
“后生一點就透。”
白重器抬手憑空畫出一道玄奧符箓,好似酆都大帝敕令,人間至尊下詔。
玄洲萬方所立的城隍廟,所受的香火愿力,瞬間召之即來。
“原來是…塑造金身。”
紀淵恍然,億兆生靈祭祀供奉一甲子的香火愿力,乃是給這一尊號為“承天鑒國司民升福明皇”的天下城隍。
塑造金身所用!
濃郁至極,化為實質的裊裊香火,幾如一掛天河洪流。
從中灑出燦然無比的厚實金粉,層層覆蓋于香案供臺上的城隍爺神像。
如同冬雷震震,發出大響!
正殿之中,威嚴莊重,手持短笏的城隍爺像是顯靈。
徑直走下供臺,對著雙手負后的白重器就是一拜。
隨后如影隨形,融入其身,化為地祇神靈所獨有的無量圓光!
白發老者面容肅然,回頭望了一眼大紅蟒袍,輕聲道:
“后生,可愿跟著咱走一遭人間?”
紀淵微微躬身,欣然道:
“遵圣人旨。”
一老一少,一前一后。
皆是輕而易舉,抬腿跨過城隍廟的門檻。
與此同時。
端坐蓮臺的大不凈菩薩,兀自感到一陣壓抑不下的濃烈驚悸。
好像大難臨頭,烏云蓋頂也似。
笑如彌勒的歡喜表情,陡然凝固。
將雙目滿是震駭地打向幽幽暗暗,空無一人的城隍廟門。
雄厚無比,好似悶雷的沉沉聲音穿云裂空,響徹傳蕩整座皇城,乃至萬方天下。
“天為帳幕地為氈,日月星晨伴我眠。
夜間不敢長伸腳,恐踏山河社稷穿!
這人間,二十年未來了!”
整方天宇虛空,都像被重重擠壓。
大不凈菩薩眼中所映照出來的白發老者,身量無限拔高,好像要頂破穹隆,踏碎十方。
“賊和尚,堵這么久的門,也該送你上路了。”
白重器一步跨出,氣勢霸烈,宛若把層層疊疊的太虛都給撞開。
無可計數的道則法理,像是星斗生滅,明暗不定。
五指張開,便是一掌打下。
喀嚓!
怒尊麾下大魔,執掌“血肉衍生”之權柄的大不凈菩薩。
猛然像琉璃砸地,摔得粉碎!
本該滴血重生,粉碎衍變的無上軀殼!
一次又一次被碾成海量微塵,難以成形!
這位困于陰世二十年,幾可言不見天日的景朝圣人。
時隔二十年,甫一出手。
便是天驚地動!
好似于他而言,打殺一尊大魔,就如驅走蒼蠅般隨便任意。
白重器輕輕抬頭,像與天地帷幕背后的龐然虛影對視,昂然道:
“試問虛空四神,可敢來此人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