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半年不到,就把如鐵桶一般的白山黑水撕開一道口子,占得靖、曇二州。
紀千戶確實是很有本事,不枉殿下這般器重。”
順著太子爺的話頭,陳規低頭笑道。
“他若能把遼東邊關穩住,一年可以節省不少餉銀支出,也省得戶部尚書天天跑過來訴苦。
莫說開府建牙,就連定揚侯郭鉉的位子,本宮都可以給他坐。”
白含章雙手負后,踏出暖閣。
夏日夜風涼爽,吹得他精神一振。
他思索著白天朝會的諸般國事,心念閃爍不定。
一座大朝廷,內閣是運轉的中樞。
各地府州呈上來的奏章急報,多半都要經過其手。
因為定鼎之初,圣人時常御駕親征。
壓服六大真統,斬盡四瀆龍族,驅逐淫祀野神域外邪教…因此無法總攬政事。
可偏生圣人又想獨掌大權,親手廢掉千年門閥出身的古少磬。
引發景朝立國之后最大的動蕩,近半的文武百官上書求情。
卻依舊阻止不了圣人的獨斷。
這也給后面宣國公李鴻光勾結四神,意圖行刺御駕埋下隱患。
那是圣人第一次誅殺從龍功臣。
自古少磬、李鴻光后。
開平王和中山王相繼離世。
執掌衛軍,門生故吏眾多的涼國公、韓國公、越國公等人。
也陸續交出兵權,退隱于朝野外。
直至太子白含章開始監國,正式插手內閣、六部之決議。
“本宮下發的旨意,從皇城出,通過四十九府,六千兩百多處驛站,全長近百萬里的驛道,才能層層傳遞到各級衙門。
終究還是不夠迅速。”
白含章揉了揉發脹的眉心,他想到天工院所提議的“馳道”與“甲車”,不由地輕嘆道:
“九邊消耗甚巨,十七支衛軍數百萬虎狼,養兵不易,只怕很難再拿得出多余的銀錢。
但不管怎么樣,也要造設鋪開,一旦功成,從天京到九邊,旨意朝出而夕至。
足以讓政令通達,再無皇權不下鄉之說。”
這位太子殿下適才假寐了一會兒,并無多少困意。
反而借著涼爽的夜風,好似游神巡視深宮,行于在寬闊的丹陛上。
于他看來,監國臨朝其實與高門大戶主事沒什么區別。
既要操心柴米油鹽等瑣碎,對內不能冷落各房,免得出現家賊。
對外還要提防明槍暗箭,守住這份家業。
勞心又勞力,吃苦不討好。
“老二那種帶兵打仗,雷厲風行的急性子,哪里坐得住。”
白含章心中思忖著,搖頭道:
“老三喜歡鉆營計較,但眼界不夠高,只能當個戶部尚書。
老四是讀書人,心眼多,給他當官,內閣大學士差不多。
再往高點,就要欲壑難填,猶嫌不足了。
可惜,人心終歸隔了一層,即便手足兄弟,也不例外。”
陳規跟在太子爺后面,并沒有踩在白玉也似的華貴丹陛上。
上面刻有祥云、瑞獸、龍鳳,乃是帝王權力的象征。
尋常人不可以踏足。
他忽然眼皮一跳,看到茫茫墨色中,白發白眉的陳貂寺徐徐走出。
好似腳不沾地,毫無活人氣息的積年老鬼。
這位服侍圣人四十余年,不知名姓的陳貂寺。
就連司禮監大宦官見到了,也要恭敬叫聲老祖宗。
“這么晚了,太子殿下還未歇息?”
這位白發白眉,垂垂老矣的紅衣太監陰氣極盛,有種生人退避的驚悸感。
但面對身著明黃常服的白含章,沒有絲毫顯露。
也不知道是收斂得好,亦或者…叫太子爺的磅礴龍氣壓制住了?
“忙里偷閑,出來走走。
白天人多眼雜,禁軍、太監、宮女,沒有誰見到本宮不磕頭的。
反而不如晚上寧靜,沒那么多繁文縟節。”
白含章輕聲問道:
“陳公公也是出來散心?”
素來面無表情,像是活死人的陳貂寺,雙手籠在袖中,躬身道:
“圣人閉關之前,曾命老奴看好家門,因此不敢懈怠,常常繞著皇城巡視。”
白含章衷心道:
“辛苦陳公公了。”
陳貂寺后退一步,低頭行禮道:
“老奴不敢。應盡的本分罷了。
倒是太子殿下,每日操勞國事,須得著緊身子骨。”
白含章淡淡一笑,回答道:
“本宮心里有數。”
陳貂寺不再多言,那雙渾濁黯淡的老眼,稍微打量太子爺幾眼。
許是心力消耗,勞累苦思,漸漸有氣血兩虧之征兆。
也不知道太醫局那幫酒囊飯袋,養著干什么吃的?
竟然都沒有開些方子,好生補足。
“唯愿大景明月,朗照萬戶與千秋。”
不知不覺,白含章走到太和殿的月臺。
他仰頭望著那輪碩大的銀盤,眸中倒映深邃之色。
此處少有人來,就連朝臣都不敢靠近。
唯獨欽天監的那幫練氣士,可以自由進出。
周遭設有日晷、嘉量各一,銅龜、銅鶴一對,以及十八座金鼎。
殿下為數丈高的漢白玉石雕基座,環以欄桿,恢弘大氣。
每逢雨季,那些石雕龍首排水通渠,可呈現“千龍吐瀑”的奇觀。
“殿下今夜幽思頗重。”
陳規雙手束立,暗自想道。
白含章亦是心有所感,回頭瞧著服侍起居的近臣,笑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每到四下無人時,難免想得多。
猶記得本宮還小的時候,左相古少磬與宣國公李鴻光,都曾做過本宮的老師。
前者出身千年門閥,世代簪纓,鐘鳴鼎食,又兼修上陰學宮的王霸之術。
他所教本宮的帝王權術,為‘知天命而用之’,想要駕馭臣下,就得至周至密,至深至細,至隱至蔽。
以人心知天命,萬事可成。”
這些高深道理,從陳規的左耳進右耳出,半個字都不入心間。
本分兩個字,對于深宮內廷聽差辦事的奴才來說,尤為重要,需要時刻謹記。
“可本宮卻覺得不然,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哪里是天命可以囊括。
以權御術,始終落入小道。
命者,道也。
天命所定,未必就不能違逆。
順其自然,始終還是天子之道。
并非宰執萬方的人皇正統。
與其知之,用之。
不若制之,取之。”
白含章長舒一口氣,面上難得顯出幾分爭勝之色。
站在身后的陳規,雖然未見太子爺的神色,可從那道負后而立的背影,他莫名覺得四位皇子里頭,真要說誰更像圣人,還得是大殿下。
“紀九郎,你停手吧!”
北鎮撫司衙門明堂,天運子那縷殘魂有氣無力叫喊道。
他僅存的那點念頭顆顆崩碎,幾乎難以彌合。
一次次催動本命道術,簡直是把心神榨干。
個中煎熬痛苦,遠勝于扒皮拆骨,抽髓奪元之折磨!
“道兄,你再撐上一撐,我卻不信,未來當真不可變動!
依照佛門說法,過去才是本性真如,始終如一,只要發生了,就難以更易。
未來則是照見大道軌跡,正如天行無常,變化無窮,豈會有注定之說?”
紀淵眉頭緊鎖,哪怕勾動金色命數未來視,需要耗費大量道蘊。
他仍然如不死心一般,連續映徹大統六十八年的那一角未來。
十次、二十、三十…
直到最后天運子接近神魂消散,實在難以施展燭照光陰的本命道術。
紀淵方才罷休,眸中內蘊的金紅光芒,如同烈焰飄動,盯住“遇刺身亡”那四個字。
“究竟是什么樣的情況,未來一角的大道軌跡,才會被固定住?”
天運子像是溺水之人,心神念頭緩緩彌合,好似得救艱難喘息,斷斷續續道:
“這只能說明,白含章的死…是天命所定。
非人力可改變!”
紀淵并不接受這個回答,搖頭說道:
“你我作為修煉者,應該明白,所謂天命,就是大道的意志。
大道沒有善惡之分,只有高下之別。
我輩武夫,從服氣、通脈、換血,到氣海真罡,逆反先天!
所求的,不正是以力證道,把寰宇諸界的道則法理盡歸己身,踩在腳下!
天命二字,孱弱時當求知,強橫時當求制!”
他從來不認為世間有誰的命數,是必死無疑。
更何況,替人改命之事。
自己做得還少么?
只不過。
紀淵所感到疑惑的是。
白含章為何會被注定死期?
數十次的映照未來。
都無法看到除去刺殺身亡之外的第二種結果。
“這種匪夷所思,好似天意難違的可怖手段,就算當世絕頂的大宗師,也不可能做到。”
紀淵連續勾動兩條金色命數,把火眼金睛與未來視一起發動。
璀璨耀眼的神光噴薄,好似一輪大日橫空出世,迸發滾燙熾烈的無窮意味。
雙眸金紅交織,目光宛若實質,恍如無匹的神鋒洞穿虛空,硬生生鑿開冥冥墨色。
正在竭力修補殘破念頭的天運子,好像聽聞炸雷一樣。
好不容易彌合起來的心神,再次被“喀嚓”震得粉碎。
“太欺負人了!早知道…就不該做這筆賠本的買賣!”
天運子的形體若還在,必定要被氣得臉色發白,幾欲吐血。
可紀淵卻沒閑工夫管這么多,他的精、氣、神悉數灌入兩道金色命數。
根植于人體神藏的宙光道種,亦是蕩漾流轉著光陰歲月的如水氣息。
只一剎那。
天地好像黯然失色。
唯有那道金紅交織的璀璨眸光,肆意橫掃冥冥虛空。
蘊含諸般變化,無窮無盡的大道軌跡。
條條縷縷,逐一被囊括進去。
大統六十八年…
勾勒顯現的玄奧文字,演變成一幕幕真切不虛的朦朧景象。
御輦,禁軍,儀仗…
虛空如鏡,倒映出執掌監國之權的白含章身著服喪袍服。
浩浩蕩蕩出京,奔赴皇陵。
應天府…
緊接著,紀淵眸光閃爍,看到一座三重飛檐的闊氣酒樓。
一團莫可名狀的劫云盤踞,幾乎籠罩方圓數百里。
好似惡蛟出水,橫于大江之上。
“這么重的劫氣?”
紀淵看得面皮發緊,心頭震動。
他這一路走來,也曾遇到幾次劫氣濃郁,宛若烏云蓋頂的命數顯現。
可能夠覆壓數百里,把整個應天府城都給涵蓋進去的大場面。
委實是沒見過。
白含章…
那位太子殿下孤身一人,步入青翠的竹林。
轉眼間,又置身于草堂屋內。
他的周圍,影影綽綽,浮現出沖霄而起的精氣狼煙。
各種道則法理,極盡升華為璀璨神光,發生劇烈碰撞。
“到底有多少位大宗師?”
紀淵雙眸被刺得生疼,滾滾如洪流的磅礴氣機,只一瞬間就吞沒白含章所處的地方。
隨后,皇天道圖兩條金色命數,垂流燦然光華,驅散大道軌跡的變數迷霧。
使得他從冥冥虛空,千萬分之一的極速震蕩當中,窺見一張縱橫十九道的寰宇棋盤。
麻袍男子、身披袈裟頭戴道冠的年輕人、黑衣銀發的納蘭桀、四爪蟠龍袍的藩王虛影、受千百年香火供奉的兩尊神靈…
無數如真似幻的身形,皆在棋盤。
而在其外,又有一頭眸光幽幽的黑山羊俯瞰而下。
背后浩瀚血海浮沉,玄牝門戶聳立。
又有太虛幻境生滅不定,萬千生靈沉落大釜。
很顯然,這是四神執子布局。
“楊洪…”
紀淵從中瞥見一人,乃是氣息大變的涼國公楊洪。
他還未來得及思忖,又見燕王白行塵、欽天監正孟玄機、持那桿朔寒天罡槍的譚文鷹,昂藏如大旗飛揚的威武男子…
甚至就連自個兒,也在其中。
仿佛是兩軍對壘,兵對兵,將對將。
“可白含章并未出現于這張棋盤上,這代表他不是天地大局里頭的棋子?”
紀淵若有所思,隨著眸中金光光芒漸漸熄滅,轟鳴的虛空亦是歸于平靜。
他略作沉吟,招手喚來對于候在衙門外,對于明堂內動靜一無所知的裴途。
“我要寫一封密報,不經過內閣,直接上呈東宮。
你去準備傳信的金鷹。”
裴途雙手抱拳,連忙點頭。
作為開府建牙,巡狩一地的朝廷欽差。
自家千戶不僅可以先斬后奏,還能直達天聽。
可以跳過內閣批示,跟監國的太子爺匯報情況。
自從離開天京,紀淵只發過兩次密報。
一是華容府,斬殺赤練、白眉法王,從他們嘴里挖出冒充懷王客卿,搜集前朝皇室器物的那條線索。
二是定揚侯郭鉉同三更堂聯手,刺殺謀害昭云侯年長興。
“天命既定,未必不能改易,只要我排定命盤,就可以撼動那位太子殿下的群龍舞首命格。”
紀淵仔細回味通過勾動兩條金色命數,所照見的那一角未來。
滅圣盟傾巢而出,百世經綸降下十二道法紙。
為的就是刺殺白含章。
這幫與四神勾結的江湖余孽。
必定動用某種禁忌。
把無窮無盡的大道軌跡。
固定成那道不可篡改、不可違逆的“天命”。
“倘若太子知道,這既定的天命會不會變?”
紀淵低頭筆走龍蛇,用寥寥數百字說清此事。
隱去皇天道圖以及命數照見,把一切都推給天運子的棄暗投明。
“朝廷這一方面,那個執棋者,究竟是圣人,還是太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