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過得幾日光景,風越發緊,雪越發大。
家家戶戶屋檐下都掛了長串的冰棱,足有兒臂似粗。
長街之上的鋪面和集市,生意愈發冷清。
唯有賣炭的老翁挑著擔子,沿路吆喝。
再就是不用為生活奔忙的將種勛貴,各個三五成群,奴仆簇擁,騎馬背箭。
想要趁著嚴寒的天氣,出城入山,冬狩游玩。
“淵少爺,這是五城兵馬司葉指揮的拜帖。”
老管家恭恭敬敬立在院外,從袖中取出一封燙金名剌,雙手呈給練功完畢的紀淵。
“這次是武會,還是丹會?”
天寒地凍的風雪之中,紀淵身著單薄的中衣,呼出一口白氣,激起大片滾燙的熱霧。
四肢百骸的氣血奔走,彷如燒紅的火爐揭開蓋子,冒出濃郁粘稠的赤色焰光。
一時之間,方圓百步之內,好似炎炎夏日,全無半點冷意。
這等近似于改變天象的武道修為,本該是開辟氣海,凝練真罡的四境大高手,才能展現出來。
可紀淵本身的積蓄過于雄厚,而且又在換血煉骨階段。
每日潛修《不動山王經》,攀登八萬四千丈的須彌大岳。
支撐皮肉的周身筋骨,根根如金似玉,顯露不凡之處。
軀殼蛻變之快,幾乎是神速!
感覺再過個五六日,氣血武道之上,又能往前跨出一步。
“怎么都是兵馬司中人?也沒幾個熟面孔,算了,推掉吧。
你就說我近日閉關,無心外出,不便參與。”
紀淵接過名剌,大略掃過一眼,搖頭道。
“虧我以前還覺得,只有那些儒門學士才喜歡聚眾成會,飲酒吟詩,附庸風雅。
沒成想,武夫亦是如此,什么武會、丹會,諸多名目,層出不窮。”
老管家呵呵笑了兩聲,輕聲道:
“淵少爺,如今儒門學生也要習武。
跟兵部的將種,邊關的勛貴,并沒有多少差別。
每到春、冬兩季的時節,天京城內,文人結社,武人聚會,熱鬧得很。
再加上,淵少爺今時不同往日,獲封千戶蟒衣,即將巡狩府州。
自然有許多朝廷官員,想要結交拉攏。
這幾天,府中的門檻都被踏平了。”
紀淵渾不在意,轉手就把名剌交回,澹澹道:
“這些都是虛名,都如空中樓閣,經不起大浪的拍打,大風一吹就會垮塌。
打鐵還需看自身,依我看,與其鉆營,不如練功。
唯有手握強拳,才能操持權柄。
否則,長袖善舞,做得再好。
也無非投身朝堂門戶,做個家犬,千方百計討得主子歡心。
甚是沒趣!”
這位北鎮撫司的年輕千戶,朝堂之上的新貴人物,心里倒是頗為清楚。
曉得自己名動天京,其中大部分原因,都在于白含章的破格器重,與其他無關。
不然的話,就算紀淵立下天大的功勞,也不可能輕易坐上千戶的位子!
更別談,以正六品百戶之身,當眾羞辱兵部侍郎了!
朝堂之上,從來都是這樣。
一言以蔽之,好風憑借力,送人上青云。
若不懂得借勢,出身低微之輩,永難出頭。
那日在雍和宮前,朝會之上。
監國二十年的太子殿下,對丹陛之下的群臣說什么歷朝歷代,都不乏少年封侯的留名事跡。
以此來肯定自己提拔一位年紀輕輕的遼東軍戶,其實是合乎規矩之舉。
立于御道中間的紀淵,卻心如明鏡,明白那些六部之中的大員,未必認同這句話。
那位大炎初期,年不及弱冠就封侯的絕代天驕,之所以能夠位極人臣。
拋開本身立下名傳青史的潑天大功,還因為他是當朝皇后和大將軍的外甥。
并且,他那位同樣戰功彪炳,加封大司馬、大將軍的舅舅。
從一介低賤騎奴,走到封侯拜將的人生巔峰。
憑借的也是,自己的姐姐入宮為妃,冊封成后。
從而落入炎武帝的眼中,獲得賞識。
獨自在社稷樓內,翻看眾多史書。
紀淵這才恍然,為何那些將種勛貴,一口一個“遼東賤種”、“泥腿子”。
因為三千年的新史之中,出身微末之人,出頭之難,眾所周知。
壓在頭上的高岳大山,想要跨過去,已經很不容易。
更遑論,將其掀翻,打破藩籬。
“所以,功名是虛的,是朝廷給的;修為才是實的,是自己能夠掌握的。”
紀淵仰頭望天,愁云慘澹,默默想道。
“淵少爺說得沒錯,只不過蕓蕓眾生,庸碌者多,超拔者少。
但并非每個人都像淵少爺,是一鳴驚人的武道奇才。
他們的苦修,未必有用,不如鉆營來得實在。”
老管家收起燙金底子的名剌,感慨道。
“這倒也是,自己背靠大樹好乘涼,就不該笑人奔波忙。”
紀淵微微頷首,待到體內氣脈、氣血平復以后,吩咐道:
“備些補氣、補血的藥材作禮品,等會兒還要出門一趟。”
老管家略有詫異,心想道:
“淵少爺連六部相邀的武會、丹會都全部推掉,擺明是不愿與朝堂群臣過多來往。
如今卻要送禮?”
屋內溫暖如春,鶴嘴銅爐之內,燃著檀香。
煙氣鳥鳥,飄動不散,襯出幾分仙氣。
寬大的床榻上,秦無垢有氣無力依靠軟枕。
裹在金翅大鵬袍的玲瓏曲線,掩蓋在薄被下。
那張冷艷的臉龐,好似欠缺血色。
顯得格外蒼白,猶如大病未愈。
“怎么受了一回傷,連性子都變了?
這要換成往常,你早就動手動腳,出言調戲了。”
一身素白的琴心跪坐于地,位于下首,正給秦無垢療傷敷藥。
她用手擰干浸透熱水的帕子,銅盆之內,殷紅刺目。
“你現在已為人婦,嫁給蘇孟那個病秧子。
江湖規矩,朋友妻不可欺。
總不好再像以前那樣,對你多加輕薄。
況且,當時一起說好,這輩子都不親近臭男人。
你頭一個破戒,咱們做不成姐妹了。”
秦無垢神色認真,一本正經地說道。
“你是北鎮撫司的千戶,只用守朝廷的法度,何時在意過江湖道上的規矩。
依奴家看,秦千戶怕是有了新歡,早就忘了往日的舊愛。
誰先親近的男人,你心里清楚,少在這里倒打一耙!
奴家和蘇郎,一向發乎情、止乎禮。
卻不像你,每次與那紀九郎單獨相處時。
都是春心蕩漾,恨不得把人吃干抹凈。”
琴心皺了皺鼻子,故意取笑道。
她與秦無垢親若姐妹,經常說些女子的體己話,所以比較隨意。
“你個雛兒懂什么,九郎這小冤家的氣血純粹,氣味好聞,
輕易就能勾起龍子血脈作祟,這也能怪得了我?”
秦無垢瞇起眼眸,側起身子,嘴角含笑道:
“天京城中,那么多的將種勛貴,那么多的英杰奇才,
我何曾對人假以辭色,也就只有他了。
況且,你沒試過這小冤家的風月手段,
他那套叫什么洞玄子三十六散手,真真是…余韻悠長。
任憑龍子血脈再怎么躁動,只要體會上一兩次,很快就平息下去了。”
琴心明眸睜大,紅唇微張。
作為屢受秦無垢輕薄的受害之人,她再清楚不過龍子血脈的烈性。
于是,湊過腦袋,小聲問道:
“這么厲害?秦姐姐,你可不要蒙騙奴家。”
秦無垢輕咳兩聲,似是想起什么。
臉色微微有些紅潤,輕聲道:
“唬你作甚?天京城中叫得上名字的青樓勾欄,我都去過。
金風細雨樓的那些姐姐妹妹,說那些風月場、紅粉帳的葷話趣事,我也沒少聽。
九郎的手段,絕非那些銀樣镴槍頭可比。
他的發力發勁,每次都切中要點…”
琴心忽然掩嘴,撲哧一笑,宛如刀削的肩膀不住抖動,拆穿道:
“虧你還取笑奴家,稱什么男女之間情情愛愛,乃是世上第一等沒趣的事。
可我的千戶大人,你如今十句話里,九句話都離不開小冤家。”
秦無垢倒也沒有羞惱之色,身子斜斜倚著,如瀑青絲披散,平靜否認道:
“我與九郎,無情無愛,只是欲海揚波,彼此親近,跟你和蘇孟并不相同。
像我師尊那樣,待在家宅之中,相夫教子,空耗一身驚人藝業。
那樣的日子,絕非此生所求。”
琴心神色柔軟,背靠睡榻勸說道:
“秦姐姐你總是這般要強,反而容易委屈自己。
天下巾幗如此之多,你為何要做那個武道爭先,不讓須眉的那個人?
宗師何其難成?先天更加不易!
躋身世間的絕頂,可以看到波瀾壯闊的天下盛景,卻也孤零零的,清冷寂寞。”
秦無垢眸光閃動,眼神不變,微微笑道:
“咱們不一樣。我拜入師尊門下,學了暴雨梨花槍,自然就不能弱于他人。
涼國公的橫欄十勢,譚大都督的朔寒天罡,岳將軍的五鉤神飛,日后都是我想挑戰的一座座高峰!
再說了,你怎么就篤定九郎成不了宗師?
別小瞧人了,他的武道天分,可比我高多了。
十道氣脈,周天異象,一年之內破三關…哪個比得上?”
“照秦姐姐你這么講,就得趕緊拿下才是,免得以后心思野了。
奴家正好收了一壺金風玉露酒,是水云庵的一位師太親手相贈。
跟那些米酒、濁酒不同,這壺‘金風玉露’格外綿柔,入口不辣,飲過不醉。
但卻如風似露,難以運功化去,氣血越雄厚,后勁越大。
四境之下,絕難扛過去。
奴家本想拿給蘇郎嘗嘗,如今看在姐妹一場,留給你了。”
琴心扶額以對,她也沒有想到,英姿颯爽的秦姐姐,竟然給一個還未及冠的少年郎降服住了。
“你確定這是酒水?而非春藥?
佛門的尼姑,卻弄出此物,定然不是正經人!”
秦無垢瞇起眼眸,詫異問道。
“自然是酒,用上百種奇花芯蜜釀造,珍貴得很。
水云庵里,不少達官貴人的女卷善信知道之后。
都會開口求個一兩瓶,好作閨房之樂。”
秦無垢似是不信,她對道佛中人,素來沒有什么好感。
當然,學宮之內的窮酸腐儒更是厭惡至極。
“金風玉露…何須此物。
繡樓的姐姐妹妹,精通多少勾搭男子的本領,我平時也多有留意。
想拿捏住一個紀九郎,易如反掌。”
秦無垢玩笑以對,沒有接過那壺金風玉露酒。
“可是你受傷這么久,他也沒有來過。”
好心貼了冷臉,琴心將酒放在桌上,置氣道。
此話甫一脫口而出,她就止住話音,臉色也微微一變,似乎覺得有些失言。
“那個小冤家閑不住,非要攪出風浪才肯安心。
他一回到天京,登門國公府,梟首楊榷。
又在群臣畢至的朝會之上,當眾羞辱兵部侍郎徐颎。
上丹陛,御前賜座,加蟒紋,獲封千戶…
鬧得外面風波不停,哪里有空過來。
何況,我也不是小女兒家,時時刻刻要人照顧,噓寒問暖。
大丈夫功業為先,私情在后,此為正理。”
秦無垢聲音平緩,好似云澹風輕一樣。
琴心輕輕嗯了一聲,端起銅盆,出門倒水。
她眼神略有暗澹,沒有繼續再談。
倘若秦姐姐當真一點也不在意,何必密切關注紀九郎的動靜。
又怎么會滔滔不絕,長篇大論,費力說上這么多。
樓閣之內,復又歸于平靜。
秦無垢躺在溫軟的榻上,輕輕閉上雙眸。
她的傷勢不重,但也不輕。
受到嚴盛和孟長河的聯手夾擊,那一記招式,深入臟腑,遍布筋骨。
需要將養數十日,才能有所緩解。
又因為不想待在義父、師尊的府上,添太多麻煩。
所以搬到金風細雨樓,好讓琴心照顧自己。
“第八天了,沒良心的冤家…”
秦無垢聲音放得很輕、很低,好像袒露心念。
爾后,她耳朵微微一動,聽見房門推開。
迅速又將面色恢復如初,裝成淺睡的樣子。
“雜事太多,耽擱許久,慢待千戶,是我的不對,應該賠禮道歉。”
極為熟悉的氣息靠近過來,好似冬日,暖融融的,也不灼熱。
“他都聽見了?”
秦無垢身子繃緊,耳垂泛起紅意,仍是沒有睜眼。
“我什么也沒聽到,千戶不用擔心。”
那道清朗的聲音蘊含笑意,好像能夠看穿心思。
秦無垢攥緊手掌,呼吸也有些變化。
卻繼續閉目裝睡,彷佛當成什么也未發生。
忽然,那張寬大的睡榻震了一下。
好像有人坐了上來。
“看來千戶真的睡了。”
那道與冷峻面龐完全不符的溫和嗓音,輕輕地響起。
“還有一壺酒…受傷飲酒,也不怕加重,給我喝掉算了。”
片刻之后。
就當秦無垢以為那人走掉的時候,暖融融的氣息,緩緩地壓了過來。
鶴嘴銅爐的云煙鳥鳥,掩著兩道接近的身影。
女子千戶勐地張開眼皮,見到紀淵提著一壺未開的酒,平靜地俯身對看過來。
四目相望,微妙的心緒,如水流淌。
前者眼中稍顯迷離之色,輕咬紅唇道:
“不能讓你壓在我上面!”
一燈如豆,一室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