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關,雙仙觀。
未曾被映照赤紅的半邊城,暴雨傾盆墜落,砸得瓦片噼啪作響。
道祖殿內,形銷骨立的白發道士坐在蒲團上。
它原本低垂著腦袋,干癟的面皮下,有蟲子鉆進鉆出,好似一條條細長的血線。
“又有活人…嘖嘖,好干凈的身子,有嚼頭,夠筋道,吃起來肯定滋味好!”
白發道士抬頭,雙眼、口鼻,皆成了碩大的血窟窿,像是永遠也填不滿。
兩只手捧著一顆顱腦,細細地啜著,吸食尚且溫熱的渾濁液體。
一點一滴,都喝得干凈,絕無半點浪費。
他面朝門外,檻內跪著五條肉蟲。
有男有女,皆被剝去衣衫,全身精赤。
他們手腳各處纏繞血線,動彈不得。
其中三人,已經被拔下腦袋,只剩下無頭之身。
另有一男一女,暫時沒有遇害,且還保持完好的神智。
但也不算什么好事,那兩人目睹這白發道士,如妖似魔食人腦髓的殘忍一幕。
他們的心神幾乎徹底崩毀,從一開始的怒聲大罵,再到哭嚎求饒。
最后變得語無倫次,瘋癲癡傻。
“你們去把那口血食捉來。嘿嘿,貧道太久、太久,沒見過這樣的上等好物了!
趙如松,你個冥頑不靈的匹夫!
等貧道脫困,重新皈依怒尊門下…定要打碎你的陰身,抽出你的精魄,
放在魂燈里頭,燒個幾十年!幾百年!”
白發道士時而如妖,陰森可怖,時而如魔,邪異非常。
抬手一指,數條血線登時如紅焰射出,打入兩具無頭尸身。
好似長蟲順著脖頸的裂口,飛快地爬了進去。
沒過多久,三具尸身血肉蠕動,像是無數只小老鼠于皮下來回竄行。
這蟲子似乎有自我分裂之能,吃干軀殼內的五臟六腑后,
如同蛆海浮動一般瘋涌增多,填滿空空如也的皮囊。
落在外人眼中,只是片刻的功夫。
干癟如紙的尸身,忽然就像充氣一樣,變得飽滿有力。
連原本拔去的頭顱,倏然生出一圈細密的肉芽。
呼啦啦的,像種果子似的。
脖頸的裂口處,竟然重新長好一顆新的腦袋。
其人的五官輪廓,皆與之前沒有任何差別。
只是表情有些死板僵硬,臉色也很慘白,像是僵尸。
“遵…命。”
這三具“死而復生”的尸身,一字一頓說道。
發木的舌頭,漸漸柔軟,稀薄的血氣,漸漸充實。
隨著血線似的蟲子不斷分裂,扭曲變化,代替五臟六腑。
觀內的靈機如潮水席卷,涌入淪為尸傀的軀殼之內。
嘩啦啦!
肉眼可見的濃郁靈機,沖進皮囊之內。
瞬間從服氣,過通脈,抵達換血。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直至七次方才停下。
“這便是怒尊的造化之力,可令凡夫窺視長生之道…”
白發道士眼中露出迷醉之色,他那干癟的肉身,似是受到某種邪異氣機的刺激。
忽然膨脹!
無數如蛆似的血線蟲子,霎時充滿形銷骨立的身軀。
坐在蒲團上的皮肉被撐裂,然后恢復如初。
如此,不斷反復。
直到它變成比道祖殿內的神像還要龐大,顯得臃腫又惡心,像蟲子、肥肉、臟垢堆成的血肉巨物。
“怒尊!貧道一定為你獻上人牲大祭!請賜我成仙的長生道果!”
白發道士下巴疊著七八層肉浪,嘴唇無聲張合,閉目祈禱著。
隨即,抬手,再次拔下一顆人頭。
血泉噴涌,如水柱沖起。
嘎嘣,嘎嘣。
白發道士張口,咬碎。
似是認真咀嚼,品嘗滋味。
紀淵輕輕吐出那口含住的內息,周身毛孔齊齊張開。
不再像是金關玉鎖,緊緊壓住體內磅礴氣血。
轟隆隆!
軀殼之內,六條氣脈奔走如雷。
好似開閘泄洪,勢不可擋!
嘩啦啦!
浩蕩長風如龍騰空,勐然沖散籠罩城關的彌天雨幕。
豆大的水珠噼啪炸開,好似珠簾扯斷,紗幔落下。
冬!冬冬!冬冬冬——
心跳如大鼓擂動,陣陣作響!
鳳來樓頂,四方皆空。
只有一道人影,巍然如山盤坐其上。
熾烈的焰光透發皮膜,洶涌似大潮漲水,像是怒濤駭浪排擊礁岸。
波瀾起伏,時升時落,托起一尊巨大烘爐。
紀淵一呼一吸之間,炙熱的氣息如火竄起,如一只無形大手攪弄風云。
黑云,電光,雷火,天幕。
全部都被侵染得赤紅一片!
不加掩飾、不加約束的強盛氣機,一如紀淵的心神,節節往上攀升。
好似大日臨塵,將半座城池照得通亮。
沉淪陰世七百年的營關!
彷佛天光大亮一般!
“這真的是…突破三重天的景象?”
樓下的裴途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他的腦海之中,只剩下四個字。
天威浩蕩!
要知道。
紀百戶不過武道二重天啊!
怎么會弄得這般陣仗?
好像跟四重天武者開辟氣海,身度雷劫似的?
“你家百戶積蓄太過深厚了,沒看錯的話,武道四法,打殺養煉,他都學全了!
而且武功層次都不低,極有可能包含絕學、上乘之選!
加上及早降伏龍虎,純陽未失,體魄又極其驚人…”
秦無垢眼中異彩連連,贊嘆道:
“以他的雄渾氣血,未必能一次沖開換血大關。
畢竟,根基越牢靠,關隘越堅固,也許要多費一些氣力。”
沖關數次,并不少見。
除了由四到五,晉升宗師的那一關,必須一鼓作氣。
其他的武道破境,可以反復嘗試。
只要保證自身安穩,不受損傷就沒事。
“六條氣脈…”
裴途怔怔無言,雙眸倒映出白蟒飛魚的挺拔身影。
如望高山,如見汪洋,莫名感到敬畏。
五層樓下,兩人對話之際。
紀淵經過幾次行功,終于把精、氣、神,三味人之大藥調弄完畢。
他的雙眸似闔非闔,似睜非睜。
長發亂舞,衣袍緊貼。
周身筋骨似鞭炮炸裂,不斷發出爆鳴。
彌漫開來的氣機,勾動洞天之內的濃郁靈機。
彷佛體魄與魂靈互相交感,有種陰陽匯聚的奇異韻味。
似天崩地裂!
漆黑的電光橫于長空,暴烈的雷火隆隆震響。
如千萬口大鐘齊齊撞動,迸發可怖的音波!
大氣不斷炸開,恰似風龍咆孝,勐烈撼動營關!
這座屹立于虛空的大業雄城,好像都在跟著劇烈搖晃!
“破!”
紀淵舌綻春雷,輕吐一字。
擺在他身前的青玉方盒,似是受到巨力碾壓,瞬間化為齏粉。
一枚枚金鐵鑄就的圓潤大丹,被攝拿而起,緩緩浮空。
喀察,喀察。
無形的氣力如五指合攏,皸裂的聲音連綿響起。
那層堅硬的丹衣綻出細紋,爾后飛快地擴大。
好似蛛網密布,最后狠狠炸開。
啪!啪啪!啪啪啪——
一連串的破碎之音,清晰可聞。
金水熬煉,冷卻形成的丹衣崩滅,滾燙熾熱的鉛汞漿流迅速淌出,散發濃郁的藥力。
大股的鮮紅氣流,好似蜿蜒的小蛇。
隨著紀淵的吐納呼吸,悉數涌入口鼻之中。
“一次吞服…這么多大丹?”
裴途咂舌不已,他用一碗靈藥都要耗費兩三日的功夫,才能徹底消化。
像是這種鉛汞熔煉,堪稱虎狼之物的金鐵大丹。
莫說吞服入腹,能否用五臟六腑擠碎。
僅那勐烈的藥性,足以常人肉身撐得爆開。
可如今,紀百戶竟是一口氣煉化這么多的大丹?
難道,六條氣脈仍不夠沖開換血關?
還要另外借助大丹的藥力?
“你家百戶當真是——”
秦無垢眸中掠過詫異之色,頓了一頓,語氣復雜道:
“心、比、天、高!”
玄洲一域,武道二重天。
能成六條氣脈,已是頂尖。
這樣雄厚的積蓄,三教六統的真傳都未必能夠做到。
沒成想,紀淵竟然不滿足于此。
還想更進一步,打破自身極限!
“六龍捧日,七龍過山,八龍走水,九龍奪珠…小冤家究竟要走到哪一步?”
秦無垢心中不由升起幾分期待,并不認為紀淵是自不量力。
氣血武道,乃永無止境的攀升之路!
倘若連想都不敢,沒有爭先之心。
那還學什么武,練什么功?
“千戶是說,我家大人要…勝過譚大都督?”
裴途捕捉到幾個關鍵字眼,神色震驚道。
他曾聽人提及過,五軍都督府的譚文鷹沖破換血關時。
一念之間成了七條氣脈,演化鐵騎鑿陣的好大異象。
“壓不壓得過,尚不好說。”
秦無垢搖了搖頭,心思浮動。
雖然氣脈多寡只代表個人積蓄,潛力挖掘,而非強弱之分。
招搖山的宗平南堪堪四條氣脈,后來成就也沒輸給譚文鷹。
但不管如何,凡是打破六條氣脈之限。
之后換血三重天的進展,都會極為神速。
猶如厚積薄發,一切水到渠成。
轟隆隆!
天穹之上,電光與雷火相互呼應。
動靜愈發巨大,幾乎撼動營關。
鳳來樓頂上的那座氣血烘爐,好似不甘示弱。
其勢更烈,不減分毫!
“通脈之后,就是換血。
按照臨濟大師所言,這一步乃超脫。
超凡俗,脫凡胎,升華本源。”
紀淵眉心燦燦生光,如端坐虛空,神人也似。
大股的丹氣藥力,好似飄帶環繞周身,源源不斷被吸進鼻端。
一長一短,彷佛游蛇。
本就進無可進的強橫體魄,受到這樣的補益。
像是裝滿水的大缸,幾乎要溢出來一樣。
有種吃到撐的飽腹感,根本消化不了。
六條粗如蒼虬的氣脈漲大兩圈之后,似乎也到了極限,無法繼續增長。
“不破,則不立。譚文鷹當年凝聚第七條氣脈,乃是與人交手,受了重傷。
再往后看,八條氣脈的燕王白行塵,服用龍元大丹,反復鑄了三次根基。
唯有破凡體,才能養圣胎!改變血肉本質!”
紀淵回想臨濟大師、白含章、敖景等人,對于沖開換血關的看法和見解,心中有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開悟。
他呼出一口短氣,吸入一口長氣,心神好似飄飛出來。
四肢百骸的任何變化,都瞞不過自己的內視。
血液的流動,筋肉的收縮,皮膜的彈抖,內臟的蠕動…皆如掌上觀紋,纖毫畢現。
“不動山王,心不動,體不動,大界亦不動。”
紀淵眉眼平靜,盤坐的身形卻晃了一晃。
血氣透發形成的那座烘爐,“彭”的一聲轟然炸開!
嗤嗤嗤!
似是受到擠壓,大量的鮮血從周身毛孔向外噴灑,散成一蓬蓬殷紅霧氣。
挺拔的軀殼,倏然委頓,變得句僂,好像失去筋骨的支撐。
“失敗了?”
秦無垢內心一緊,當即就要凌空飛起。
好接應紀淵,搶先為他療傷。
但是此念才升,她就察覺到了不對。
雖然紀淵的肉身血氣,好似失控一般,源源不斷泄出體外,可精、氣、神卻更旺盛。
怎么筋骨俱碎,皮肉垮塌之后。
第七條氣脈…反而要成了?
“不動山王,三陰戮妖,龍吟虎嘯,百步噼空…”
紀淵用心意刻印龍蛇文字,體悟諸般武學功法。
渾然忘我,精神定念,體內氣血一漲再漲,恍如萬丈狂瀾轟烈排空!
頭頂三寸之處,濃烈的氣數反哺本身。
皇天道圖抖動如浪,二十道命數紫青交雜,熠熠生輝。
拱衛命格之中的天星斗柄!
隨著這一道天河墜落也似,遠超境界的氣血沖刷。
紀淵的強橫體魄,周身筋骨,每一處細微之地。
都在劇烈震顫!
似脫胎!
似換骨!
大團的丹氣被吸入體內,壯大本源精華。
可是…
仍然不夠!
“虬筋板肋,龍象大力,數枚大丹…如此雄厚的積蓄都不夠凝聚第八條么?”
紀淵心神冥合洞天,吐納之間,恍如長鯨吸水,掀起無邊颶風。
縱使方圓百里的靈機為之一空,卻還是填不滿那第八道氣脈!
樓下的秦無垢看出端倪,連忙袖袍一揮。
卷起剩余的大藥,往上甩去。
噼啪!
那些藥膏、藥散、藥丸,都被紀淵周身的無形氣力。
瞬間壓得粉碎,化為齏粉,納入軀殼之內。
“杯水車薪。”
紀淵不過兩次呼吸,那股藥力就已消散一空。
他正思忖之間,忽然虛空大震,像是裂開一道巨大口子。
比之洞天靈機更為純粹的磅礴元氣,垂落而下!
血神序列 成為深受贊賞的‘行者’
獲得命數 虛界(紫)
剎那之間,紀淵感覺自己的心神,像是分出許多細小的觸須。
緩緩地扎入虛空,層層疊疊的縫隙之內,磅礴的元氣涓滴成河,流入虬筋板肋的強橫體魄。
紀淵微微一怔,心想,血神真能處啊。
給恩賜這么積極,平常也沒見搞什么幺蛾子。
比什么奇士、龍君、怒尊靠譜太多了!
心念一定,周身張開的十萬八千毛孔,滾動著晶瑩光芒。
既然元氣無窮,那么破關無礙!
悠長的呼吸聲中,第八條氣脈漸漸成形。
猶如八道蛟龍入海,奔走于內氣充盈的四肢百骸。
不知過去多久,許是幾個漫長日夜,又可能是彈指須臾。
眉心之中,燦然生光。
如神,如佛。
三陰戮妖刀,大成。
不動山王經,小成。
這兩門武學更上一層樓。
命格上方,靈性流淌。
夜游神歡呼雀躍,眉心微微一燙,似天眼張開,將整座營關雄城盡收眼底。
轉而,無形無跡的眸光垂落,“看”到數條長街之外。
有數道陰晦、邪異的暴烈氣機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