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父…息怒,予吾長生!軀殼不腐,性靈不滅!”
靈素子須發皆白,頭戴蓮花冠,身披松紋鶴袍,儼然是得道真修。
只見他雙手交疊于胸前,神色畢恭畢敬。
對著掛在石室墻上的那張空白畫像,行叩拜大禮。
一邊念念低語,似是口誦道文,
一邊唇舌蠕動,仿佛咀嚼著什么。
隨著這種祈禱越發深入,皮囊之下的團團血肉開始活躍。
仿佛躁動不安的嬰孩,發出尖利的嘯聲。
那紅潤光滑的肌體,開始浮現細密的裂口。
像是狹長的眼睛,輕輕瞇起一條縫來。
足有上百多道,于胸前、背后、腰腹、四肢逐漸呈現。
漆黑的眸子不住地轉動,發出蠶吃葉子的沙沙聲音。
隨后,它們齊齊地望向一處。
那森然的目光,叫人毛骨悚然。
“童兒,你怎么偷偷跑進來了?你不聽話啊,童兒!”
靈素子緩緩地起身,回首看去。
那張鶴發童顏的仙氣面皮上,亦是綻出許多裂口,顯得猙獰可怖。
“這老道士…拜的是四神之一,怒尊。
難怪營關會爆發瘟疫,近十萬人前后死去。
按照前因后果,極有可能是雙仙教和守備趙如松串通了!”
紀淵心念電閃,干脆一腳踹倒銅架。
抄起桃木劍,抬手劈殺過去。
他向來不會坐以待斃,既然叫這個老道士發現。
哪怕“螻蟻臨死無法反抗”,也要濺對方一身血。
“童兒…你不是清風童兒!有趣,莫非是城外大寇所供奉的旁門修士?”
老道士如妖似魔,宛如披著道袍的邪異。
嗤嗤嗤!
臉上十幾條裂口開合,吐出絳蟲似的肉線。
噼啪!
那支裝點門面用的桃木劍,看似快如閃電,凌厲異常。
但是這清風道童的血氣微弱,根本發揮不了威力。
桃木劍被幾條絳蟲肉線一纏、一絞,直接化為爆裂的碎屑。
然后余勢不減,如蛇吐信,激射而去。
好似鉤索繃得筆直,狠狠穿過清風道童的瘦小身子。
轉而,再往回用力一拉,將人扯到面前。
“說!你究竟是何人!”
靈素子瞇起眼睛,絳蟲似的肉線緊緊勒住清風道童。
只需一念之間,就可以分割成無數殘肢。
“老道士…龍血奪氣湯,猛虎幫滅門,還有義莊的詐尸…都是你在搞鬼!”
紀淵怡然不懼,冷眼注視靈素子這一具畸變的肉身,反客為主似的喝問道。
“哈哈哈,童兒,你懂什么,只等貧道為圣上練成這一顆長生不死之仙丹,定能被封為大德圣道天師!
到時候,掃平天下烽煙,再造乾坤!”
靈素子面皮抖動,怪笑連連道。
“可惜了,今日叫你撞破,卻是留不得性命!”
數十條裂口向外鼓脹,鉆出絳蟲似的肉線。
輕易擊穿清風道童的天靈蓋,將里面的腦髓漿汁都吸了出來。
紀淵又是眼前一黑,血色彌漫,化為斗大的“死”字。
性命了斷之前,他還聽到靈素子得意自語:
“任你是何人派遣,埋下的暗樁,貧道把這一身血肉享用干凈,照樣神不知鬼不覺…”
如夢初醒一般,紀淵再次睜開雙眼,思潮如浪起伏:
“靈素子是怒尊門徒,傳聞怒尊執掌性靈造化,萬物生機,乃四神當中,最古老者。
祂既不像血神視弱者為草芥,殘殺屠戮眾生,
也不像奇士將天地作為棋盤,品嘗絕望與狂喜,
更不似龍君放縱欲念,尋求無邊極樂和極致空虛。
怒尊不動真火之時,便如慈父一般,包容所有,
不論美丑善惡,妖魔精怪,只要誠心皈依,必能得到回饋。
那靈素子煉長生仙丹,受到怒尊的蠱惑,倒也正常。
古往今來,多少帝王苦求不死,墮入怒尊的股掌之間。”
經過兩次探索,天光已經大亮。
熾烈的日頭透過窗戶紙,照進屋內。
紀淵坐在床榻上,獨自梳理這一夜入夢墜龍窟的線索收獲。
有人利用那條禍龍大做文章,借龍血熬煉奪氣湯。
使得城中鬧起尸變,引發大亂,從而完成更可怕的陰謀!
最大的懷疑對象,自然是雙仙觀的靈素子,以及牢牢把控龍尸的守備趙如松。
這兩人,也許受了怒尊蠱惑,又或者為了求取好處。
自甘墮落,淪為爪牙,以滿城百姓為人牲祭品,換來域外四神的垂青與恩賜。
至于營關形成墜龍窟,化為一方與世隔絕的洞天遺跡。
從此沉入陰世,最近方才浮現。
又是另外一段后話了。
“所以,墜龍窟的中樞…要么落在雙仙觀,要么藏于守備府。”
紀淵心思大定,略微洗漱過后,這才推門而出。
知道該去什么地方,一切就都好辦了。
“百戶起得好早。”
堂外坐著的裴途言不由衷道。
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如何都談不上一個“早”字。
“皮癢了?要我給你松松筋骨?”
紀淵輕哼一聲,嚇得裴途縮了縮脖子。
百戶大人的拳腳,那可是又狠又重。
上次因為私底下議論萬年縣的余大娘子,被打著切磋的名義。
吃了一頓結實的毒打,三四日都下不了床。
“秦千戶呢?怎么不見她人?”
紀淵看到大堂的桌案之上,擺滿送來的卷宗,堆積成一座小山。
“可能是乏了,還在房內休息。”
裴途輕咳兩聲,眼中閃過欽佩之情。
通脈二境的紀百戶,竟然能夠把換血三境的秦千戶,降服得這么服帖。
必定是有過人的長處,否則如何做得到!
“你命人準備些飯食,我去叫醒秦千戶。
對了,北鎮撫司的一眾緹騎可都到了?
記得讓李嚴和童關各帶五十名好手,守住縣內的鎖龍井、鎖龍洞、懸劍橋等地,免得外人擅闖。”
紀淵有條不紊吩咐道。
“今夜子時,準備入窟一探。”
“百戶大人,那我該做些什么?”
裴途起身聽令,完了之后有些愣住。
好像沒自個兒的差事兒?
“你辦差這么得力,當然是隨我一起進入墜龍窟,好立下這一樁大功勞。”
紀淵理所當然答道。
“那可是上三品的洞天!百戶大人…我才不過區區服氣…”
裴途心下一驚,有些結巴道。
“放心,本百戶保你無事,絕不會拿你去探路送死。”
紀淵故意露出幾分陰惻惻的笑容。
他倒不是為了公報私仇。
雖然裴途這人嘴皮子碎,武骨資質也一般。
但勝在消息靈通,跟誰都能搭上兩句話。
許多時候,比李嚴這種打手更頂用。
紀淵之所以單獨帶上裴途,是后者身懷一道逢兇化吉的青色命數。
實力低微沒關系,留在身邊做個吉祥物也是極好,擋一擋霉運煞氣。
他頭頂三寸之處的濃烈氣數,浮動幾分淺薄的黑色。
顯然,這一次下墜龍窟,也不是完全風平浪靜。
“百戶大人,請饒小人一次,以后再也不敢亂嚼舌根了。
我家中父母尚在、妻妾俱全,還沒有延續香火…”
裴途面如苦瓜,垂頭喪氣道。
可還沒等他說完,紀淵就揚長而去,直奔秦無垢的廂房。
沒過多久,床榻又開始搖動,發出頗為韻律的動靜。
黃粱縣本地居民,大多都被北鎮撫司的緹騎疏散開去。
尤其是鎖龍井、鎖龍洞、懸劍橋,這樣的入口之處,皆有兵卒把守。
等到夕陽西斜,日頭逐漸落下,氣氛也變得肅殺。
紀淵與秦無垢各自坐在兩張大椅上,等待子時到來。
裴途身上掛著大包小包的行囊,里面多是干糧飲水丹藥等必要之物。
“白含章攏共給了五枚龍鱗,可以避免被邪祟侵擾。
我、秦無垢,加上裴途和稍后趕到的晉蘭舟,四人下這墜龍窟,卻也足夠了。”
紀淵眸光閃爍,按照那位東宮太子的深思熟慮,肯定不會將這等大事,全部交付于自己一人。
所以,應該還有另一隊人手。
早在北鎮撫司到來之前,提前進入墜龍窟。
墨色濃郁,冷風刺骨,立在案前的燭火飄搖。
“孔縣令,若有旁人打攪北鎮撫司辦案,阻擾東宮的差事,你應該知道怎么做吧?”
見到子時將至,紀淵按住繡春刀起身說道。
“自然,即便六部來人,下官也絕不放行。”
孔圓擲地有聲道。
這可是傍上東宮這棵參天大樹的好機會!
紀淵輕輕頷首,不再過多言語。
他取出那枚作為門戶鑰匙的漆黑龍鱗,本來有葵扇大小。
經過天工院煉制之后,彷如指甲蓋一般。
“雖然你我從同樣的入口進去,但未必會碰在一起。”
紀淵立足于懸劍橋上,囑咐道:
“秦千戶的話,須得記住,遇上邪祟攔路,不要過分莽撞,鬧出過大的動靜,容易陷入重圍當中。
挑個合適的機會,放出哨令火箭會合就是。”
秦無垢點頭應是,掛著大包小包的裴途連忙湊過來,眼巴巴張望道:
“百戶大人,倘若我撞到那些不干凈的臟東西,又該咋辦?”
紀淵沉吟片刻,認真道:
“千萬不要慌張,更不要轉身逃跑,必須昂首挺胸,冷靜地與那些邪祟對視。”
裴途訝異問道:
“這樣就可以躲過一劫?”
紀淵搖頭道:
“那倒沒有,可以讓你死得比較有尊嚴。”
裴途好似被雷電劈中,呆愣愣站在那里,正欲開口說些什么。
“天時已至,下去吧。”
聽到打更聲響,紀淵伸手拎起裴途的脖子,往河道下面丟去。
奇異的一幕發生。
似是受到氣機勾動。
平靜的河面如同鏡子,映出墜落的裴途。
“鐺”的一聲,如擊銅鐘。
身著斗牛服的裴途,好似沒入河中一樣,并未濺起絲毫的水花漣漪。
像是被吞了進去,整個人就此消失不見。
“有些意思,小冤家,你可要小心一點。”
秦無垢足下輕點,好似金芒橫空,直直地墜入河中。
悄無聲息,氣機消斂,像是遁入另外一方天地。
“洞天藏靈機…”
紀淵輕聲道了一句,亦是手持龍鱗,往下一躍。
子時的陰氣濃重,似有若無。
那枚縮小的龍鱗微微發熱,當白蟒飛魚的挺拔身影觸及河面之時。
四面八方登時顛倒紊亂,好似天地掉轉。
莫大的吸扯力量,將紀淵拉入巨大的旋渦。
“這是…”
等到他再次睜開眼眸,見到一道龍蛇狂舞似的漆黑電光。
瓢潑大雨!昏黑古城!
正如黑龍臺的卷宗所言,墜龍窟內夜長晝短,時刻籠罩于傾盆暴雨。
“還好,沒有直接落在雙仙觀,留了幾分探索的余地。”
紀淵將那枚龍鱗放入懷中,握緊繡春刀鞘,出門而去。
他所在的地方,乃是一座廢棄已久的二進宅子。
原本似乎在辦喜事,各處掛著大紅燈籠、大紅緞子。
如今已經積了一層厚厚灰塵,反而顯得陰森。
紀淵屏息凝神,來到大堂。
桌椅傾倒,飯菜臟污。
大好的酒席,卻像遭逢災亂。
除了傾倒似的豆大雨珠,噼啪砸落屋檐、瓦片、青石磚,發出響亮且綿密的聲音。
整個宅子,寂靜若死,再無任何動靜。
喀嚓!
又是一道漆黑的電光打過。
濃郁的陰氣似大霧涌動,潛藏于各個角落。
給人一種數十道目光躲在暗處,偷偷地窺視自己的緊張感覺。
“魑魅魍魎,妄想害我?”
紀淵全然不怕,持刀而立。
他自恃有夜游神坐鎮,一般邪祟近不了身。
于是,將更多注意力放在靈機之上。
入得這座洞天后,隨著周身毛孔的呼吸吐納。
紀淵瞬間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血肉、魂靈,好似浸泡于溫泉當中,不斷地受到滋養。
飄飄欲仙!
他心頭浮現四個大字。
不可遏制地產生迷醉之情。
皇天道圖陡然一震,青光蕩漾而出。
破妄命數熠熠生輝,斬滅諸般雜念。
“這就是靈機…極為活潑,充沛,像是草木于水一般。
對于血肉、或是魂靈,都有極大地滋潤,倘若在此搬運氣血,積蓄內息,個人進益只怕難以想象。
難怪那些四境大高手,五境大宗師,動輒喜歡閉關個三年五載。
占據一座洞天,日夜吐納靈機,此中妙處,委實無窮。”
紀淵收攏心緒,保持警醒。
眼眸之中,分明掠過赤青二色。
他看出這座宅子有股子大兇之氣,至少埋過幾十條冤魂,足以孕育出好幾頭厲鬼。
“此地不宜久留。”
紀淵也沒有探究的心思,徑直往門外去。
那道漆黑的電光終于熄滅,昏暗的天地沉入大片墨色。
踏,踏,踏。
碎步響起,陰風陣陣,吹得大紅燈籠、大紅緞子搖晃起伏。
“郎君…莫走…”
嬌媚軟語兀自回蕩,其中藏著綿綿情意,可叫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紀淵眸光一凝,只見大堂之內,忽地浮現身穿嫁衣的鬼魅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