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文,造字?
紀淵坐在下首,聽得仔細,眼中時不時閃過恍然之色。
這方天地自古流傳的神話故事,其背后多半都有莫大的來歷。
像是羲皇化日,陰皇成月,便內藏著蓋世大能的合道奧秘,以及仙佛羅剎存在過的痕跡。
某種程度上,這些正是皇天道圖所需要的道蘊源頭。
“文圣造字、作書,天降血雨,鬼哭神嚎,受大功德。
得人皇叩拜,被封為人族第一位史官。
自此以后,每一座人道皇朝皆會設立史官之位,且地位超然,不可任意廢黜。
每一個誅殺史官的帝王,往往都被視為‘暴君’、‘昏君’,遭受后世唾罵。”
鶴發童顏的易老先生說話一板一眼,好似念稿。
這具衰朽的肉身,比起孤弘子、余東來的那兩座鼎爐,略微失之靈動和活潑。
故而從神態、語氣上都顯得很僵硬,好似天工院造出的傀儡木偶。
但紀淵仍然認真以對,似他這種沒出身的泥腿子,比起那些六大真統的天驕種。
差得不止是功法、丹藥等資糧外物,還有底蘊積累和知識傳承。
“只不過悠悠歲月,萬古為一部史,再怎么耀眼旳光芒,再如何強橫的存在,也抵不過時間長河的沖刷侵蝕。
初代人皇、初代史官,亦不免歸于寂滅。
后者造出的道文也因其晦澀艱深,遂失傳不見。
此后又有龍章鳳紋,妖形鬼圖,玉鼎云體相繼出世…
但時移勢遷,最終都隨著太古仙佛神魔的銷聲匿跡,一起埋葬于那片塵封的古史。
咱們如今使用的篆文,乃八千年前的大乾皇朝統一擬定。
依照‘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四法,結合道門的丹文、佛門的梵文,推廣至玄洲一界。
這就是史書上所記載的‘書同文’之功。”
易老先生繞了一大圈,貫通玄洲太古、上古兩部古史,終于切入正題。
“老夫啰嗦這么多,便是為了言明文字之含義,絕非表面那么簡單。
紀小友,你可知道太古時期的候、王、皇與現在不同?
‘侯’字乃射矢之形,而太古是村落群居,萬族爭霸于四海八荒,搏擊九天之上的妖魔神靈。
以射獸除害者則以為長,稱之為‘侯’,它本意象征著尊與貴!
王也是如此,取自斧鉞之形,代表掌握生殺之權!
手握兵刃,稱王稱霸!
儒門圣人解字,更認為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
三者,乃天、地、人也,
而參通之者,王也。
一人頂天而立地,此為王天下!
因而,‘王’的地位比‘侯’要高。”
紀淵漸漸聽得入神,心中油然生出“原來如此”的明悟之感。
古字與篆文不同,所以古人和今人的理解也不一樣。
易老先生所說的“封侯”、“封王”、“封皇”,乃是古義。
王與侯,并非世俗爵位的榮華富貴。
更可能是代指氣運、氣數上的高低之分?
“敢問老先生,那‘皇’字又作何解?”
紀淵心中浮現一團團好奇之念。
縱然有破妄命數,可以照見自身,卻也擋不住求知之心。
“紀小友莫急,且聽老夫慢慢道來。
據上古練氣士考察核對,‘皇’字乃火炬發光上騰的樣子,猶如一盞古燈照耀四方。
太古的先民崇拜薪火,故它含有高貴之意,代表莊嚴與偉大。
道門的初代天師認為,皇者,大也。
日出土則光大,日為君象,
所以只有至高無上者,才有資格稱皇。”
易老先生空洞的眸中浮現極淡神采,似是起了談興,繼續道:
“言歸正傳,相信紀小友你對元天綱不會感到陌生。
即便不知其人,也應該聽過他的名字。”
紀淵眸光一閃,點頭道:
“略有聽聞過大名,此人乃一千八百年前的盛朝大宗師。
講武堂選拔合適人才的稱骨之法,就是自他而來。”
易老先生撫過長須,平靜道:
“元天綱學究天人,陰陽五行、風水命理無一不通、無一不精,乃是極為難得的蓋世奇才。
同樣還是遍數三千年大潮,最接近神通之境的絕頂強者。
甚至有不少人覺得,元天綱最后隱居蒼云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其實是破空飛升,成仙成神,而非壽終正寢,解脫形骸。”
五境之上,便為神通。
景朝圣人閉關多年,為的就是沖擊第六重天地玄關。
登臨神通,摘得道果,躋身于仙佛之位。
紀淵眼簾低垂,似有微光流轉。
他第一次從外人口中,聽到“命數”、“命格”、“命盤”,便與元天綱有很大關系。
這位盛朝國師在民間傳說之中,好似陸地神仙。
什么撒豆成兵、夢中斬龍、呼風喚雨,諸般手段無所不會。
當然,最玄乎、也是最難以置信的,
是他曾經推算盛朝國運,演化六十道卦。
以大宗師之身,窺測未來天機。
最后自身遭受極大反噬,一夜之間衰朽白頭。
沒多久便辭去國師之位,歸隱于山林。
至于元天綱究竟看到過什么?
那就只有當時的盛皇才能知曉。
“元天綱這人自小不凡,目生重瞳,身具靈根。
與監正大人一樣,法武雙修,觀氣的本事世間少有。
他后半生潛心鉆研命理,編撰三部命書。
用‘侯’、‘王’、‘皇’、‘帝’四種至尊至貴的稱號,以劃分氣運之厚重。
侯者為青,王者為紫,皇者為金,帝者為赤。
封侯可稱王,稱王可成皇,成皇可證帝。
后世之人,尤其練氣士,對此深信不疑,將其奉為至理。”
易老先生逐字逐句緩緩言道。
青?紫?金?赤?
紀淵面皮微動,不由深吸一口氣,眼中似有驚喜之意。
他如今身懷十五條命數,一紫十青四白,正是封侯之相的濃烈氣運。
“依照元天綱的說法,青為侯,紫為王,金為皇,赤為帝。
太子白含章便是封王之相,極為逼近封皇的金色氣數,大約只差了一步。
如果圣人出關,愿意讓位于儲君,氣運暴漲之下,那四十六道命數,半數轉化為璀璨金色,成皇應該沒有問題。”
紀淵思忖之間,坐在上首的易老先生低下頭,
怔怔望向那襲白蟒飛魚袍,生硬的語氣之中多出一絲疑惑:
“監正大人稱他見過的天驕無數,妖孽眾多,
其中不乏有幾個封侯、封王的青、紫氣數。
但紀小友卻格外不同,你命數變化莫測,猶如海外汪洋,猜不準何時大風大浪,何時萬里無云。
監正大人自從在憑風樓見過你后,連續卜了九卦,次次不對。
第一卦說你幼年坎坷,父母早亡,活不過十歲。
但你長大成人,并無夭折。
第二卦顯現出橫死之相,
命犯小人,如行夜路,遲早死于算計…第三卦稍微好些,
認為你小富小貴,善始善終。
第四卦又急轉直下,呈現鷹狼相斗,雙翅斷折之意象。
第五卦再是遁入空門,剃度出家…總而言之,監正大人為人算過不少次命,卜過成百上千次卦,
卻從沒有誰會像你一樣,時好時壞,時起時伏。”
紀淵微微一愣,隨后面色有些古怪。
這些紛雜不一的卦象,仔細想來。
不能說對,卻也不好言錯。
“老先生,這是為何?”
他明知故問道。
“監正大人也說不準,天道恒常,氣運無常,總有出乎意料的人或事。”
易老先生收回目光,存于肉身的那團念頭光芒黯淡,并沒有從紀淵身上看出幾分端倪。
“命數之變,命格之相,命盤之形,都是信則有,不信則無。
有些先天注定,有些后天改易,紀小友無需過于放在心上。
元天綱耗費心血,編撰三部命書,
一為天書,乃是他為盛朝推算國運,妄測天機之論。
一為地書,也叫《地元五歌》,講的是山川地勢,甚至記載了玄洲一界的九十九條龍脈移動變遷。
欽天監一直想要得到此書,一是為了景朝延續國祚,二是為了進一步了解天地靈機衰竭的原因。
三為人書,又叫《命圖》,據監正大人的推測,這一部極有可能并未寫完。
元天綱在里面提出一個…異想天開之狂念,若命數天成,以出身、家世、福緣而定,又因人世浮沉、天時變化有起有落,有富有貴。
那他是否可以創造一門武功,吸納先天氣運,熔煉后天命數,最終證帝?”
紀淵眼皮重重跳了兩下,及時勾動破妄斬滅雜念,避免露出心靈破綻。
元天綱所說得,不正是皇天道圖?
吸納道蘊,將之以為薪材。
投入道圖,改易自身命數。
難不成,識海內那一張橫無際涯的古樸畫卷,是出自元天綱之手?
紀淵很快否定這個猜測。
皇天道圖的位格。
明顯還在域外四神之上。
憑著映照命數,改易進階之能。
縱然是成皇、證帝,亦有幾分希望。
元天綱生前不過五境巔峰,先天大宗師。
有何能耐煉出此等重器?
“為何監正大人,如此肯定那部人書沒有寫成?”
紀淵心念電閃,故作好奇問道。
“因為元天綱此念,太古之時的第一位人皇,便已經嘗試過。
盛朝之后是大離,末代的離皇極度癡迷發掘古史,
曾經舉國之力,發動百萬力夫,
將三千里的北邙山整個挖空,只為了證明其是上古正宗觀天樓的山門所在。
可惜的是,離皇沒有發現觀天樓的山門,卻誤打誤撞找到大乾皇朝的半部史書。
目前關于太古、上古,以及仙佛神魔等諸多秘聞,皆是取自于它。”
易老先生輕嘆一聲,這具由監正大人親手煉制的肉身,隨著這番長談,似乎漸漸有了活人氣息。
那些閃爍如電光的念頭,好似逐步混同化入血肉。
將這位白發老者,變成跟孤弘子、余東來相差不大的真正鼎爐。
“太古年間的初代人皇,意圖鑄造一張通天徹地,囊括萬族的無上命圖,借此成道。
但他失敗了,并且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那座恢弘神庭從高天崩塌。
人族氣運因此凋敝數十萬年,一蹶不振,等太古結束、天地重開,方才有所好轉。
所以,你會發現歷朝史書皆對歷代人皇歌功頌德,唯獨第一位人皇,名姓都未記載,鮮少提及。”
初代人皇?無上命圖?
紀淵收攏驚濤駭浪似的洶涌念頭,保持著絕對平靜。
他有些慶幸,從奇士那里得到第十五條命數。
若無破妄加持,從易老先生口中得知這么多驚人隱秘,自己如何能控制得住形色?
“大離在大盛之后,所以元天綱并不知道初代人皇也有此念,而且手筆比他更大。
竟然要以神庭統轄天、地、人三界,欽定萬族生靈的無窮命數,使得仙佛神魔,皆臣服之。”
紀淵心神晃動之際,略微凝神內觀識海。
皇天道圖彷如無邊無際的浩蕩畫卷,散發出煌煌大日般的濃郁光華。
這會是執掌神庭的初代人皇,所鑄造的那一尊無上重器么?
“以我現在的眼界和閱歷,又能得到什么答案…不管是與不是,皇天道圖落在我的手中,由我執掌,且從容行之,何必多想。”
紀淵心神復又穩定,恍如刀斧般剛猛,掃滅那些不安、驚疑的雜亂念頭。
他今日這趟欽天監之行,得知太多掩埋于歲月史書的久遠過往。
好笑的是,疑惑并未減少,反而越來越多。
“紀小友,今日與你談古論今,乃是監正大人起了惜才之意。
他見你氣數濃烈,已是封侯之相,
但命數迥異,日后前程難以預料,心里頗有幾分興趣。
若非本尊不可妄動,恐怕會親身前來。
其次,你曾經直面過域外四神,卻沒有侵染,
這更能證明你的命格顯貴,會是大材。”
易老先生雙手放在桌案之上,嘴角極其細微扯起一絲弧度。
“感謝易老先生為小子解惑,更感謝監正大人的青眼相加。”
紀淵再次起身,微微躬身,拱手以對。
“老夫聽聞你曾經主動懇求,想要入欽天監,進社稷樓,成為一名練氣士?”
鶴發童顏的老者瞇起眼睛,抬手示意道:
“紀小友,不知道你可愿意做監正大人的記名弟子?社稷樓第六層正好缺個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