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只是踩點,你平白無事瞅那老和尚一眼作甚?”
青龍渠的金水橋上,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沒好氣問道。
他右手捏著泛著冷光的精鐵折扇,左手藏在袖中。
兩鬢微微泛白,顯得儒雅隨和。
僅憑皮囊賣相,決計看不出是個殺人如麻的狠角色。
“瞅他怎么了?按照何云愁給出的消息,充其量就是個開辟氣海凝煉真罡的四境,不曾有秋風未動蟬先覺的本事。
而且我遠遠看去,老和尚氣血衰弱,幾近于無,兩眼渾濁無光,哪里像個高手!”
瘦高個子的鐵游龍橫了一眼,不甘示弱反駁道。
他自負輕功卓絕,善于隱蔽身形,收斂氣息。
在江湖上得了個“萬里獨行有影無蹤”的綽號。
“那老和尚分明扭頭瞧了一下,若是打草驚蛇,想引他出城可就難了。
佛門之中有修持法身、不重色身的高人。
越是如此,越要警惕。”
毒手書生張虛岙瞇起眼睛,流露出算計的意味。
“窮酸,我看你膽子太小。
老和尚不過殺了一個換血三境的武者,有甚了不起?沒必要怕成這個樣子!”
鐵游龍重重哼了一聲,他與張虛岙都為換血三境。
一人鑄造藏流法體,一個鑄造百毒法體。
前者駕馭風氣,無形無跡。
后者煉毒如蠱,蘊養血肉。
性質各不相同,但都極為厲害。
這才能夠縱橫江湖十幾年,掙得黑榜前三甲的深厚地位。
“書生說得對,小心為上。”
一道沙啞的聲音打斷兩人爭執。
鐵游龍和張虛岙瞬間熄火。
畢竟面對黑幫第一的神鴉將軍鮮愚疇。
他們兩人都算是后輩。
無論是年紀亦或者武功。
對方都遠遠勝出。
事實上,鐵游龍和張虛岙之所以會答應下來。
其中有一部分,也是因為聽到何云愁請動神鴉將軍鮮愚疇。
兩人想要見識其獨步江湖的成名絕技,龍虎霹靂子。
據傳這是可以傷到宗師的猛烈火藥。
用秘法化入肺腑當中。
對敵之時發出哼哈二音。
便有無與倫比的攻殺之力。
“那老和尚…有些棘手。”
鮮愚疇裹著長長灰袍,像是害了麻風病般遮住頭臉。
聲音沙啞如老鴉,透出刺耳之意。
“怎么說?鮮先生看出他的路數?”
鐵游龍心頭一凜,不由也緊張起來。
“沒,但他色身衰朽,好似風燭殘年,完全看不出是四境大高手…唯有兩種可能。
要么這老和尚受過暗傷,毀了根基,所以不得不把氣血鎖入軀殼,壓制自身;
要么就是一位大德高僧,把法身修持到常駐大界的玄奧層次。
達到所謂的‘真人不露相’,肉眼凡胎難以洞徹。”
神鴉將軍鮮愚疇猜測道。
“如果是第二種,那此人的武功造詣只怕不在我之下,需要咱們三人一起聯手。
這單生意的價錢也要重新算,何云愁他必須加…”
踏踏踏。
天涼霧濃。
草鞋踩在青石板上。
腳步聲由遠及近。
霎時間。
三人面面相覷,皆是感到意外。
“不可能啊!我走得時候特地灑了色味粉,足以掩蓋咱們的氣息!就算這賊禿驢是狗鼻子…”
有影無蹤的鐵游龍瞪大眼睛,眼中閃過明顯的詫異。
“江湖人都說你是萬里獨行,六扇門的神捕都追索不到。
如今卻栽了天大的跟頭,真真惹人發笑!”
毒手書生捏著折扇輕嗤道。
“窮酸,你休要猖狂!
依我之見,老和尚敢孤身過來,干脆就在這里宰了!
以咱們的功夫,保管在驚動巡視兵卒之前,便能打死他!”
鐵游龍生得精瘦,胸中殺氣騰騰。
他抬眼望向籠罩四合的漆黑夜色,薄霧涌動之間,一道佝僂的身影若隱若現。
“你瘋了,我可沒有。
這里是內城,圣人腳下。
萬一被官府盯上,咱們能往哪里跑?”
毒手書生卻很謹慎,世間大宗師最多的地方,莫過于天京。
別的不說,僅五軍都督府的譚文鷹,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欽天監正,為景朝圣人閉關護法的應督主。
便足夠傲視天下,躋身絕頂。
更別提內閣的那幾位儒門大賢,當朝六部的二品大員,以及皇城里頭深居簡出的老不死。
故而,江湖人最不愿意來大名府,將其視為龍潭虎穴。
人在外面,觸犯景朝律例還能跑路。
進了天京,多半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束手就擒的下場。
“你真的是人越老膽越小,這時候臨近宵禁,一無行人,二無官兵!
賊禿驢既然已經察覺,此時不殺,又要等到什么時候?!”
鐵游龍從腰間抽出一柄軟玉彈鋼的長劍,此材質剛柔隨心變化,且韌性極為驚人。
“有影無蹤說得不錯,事已至此,干脆速戰速決殺了老和尚。
反正何云愁奪了三分半堂的龍頭位子,有他庇護,應該無虞。”
神鴉將軍鮮愚疇裹著那襲灰袍,眼睛里透出兩點光亮。
“鐵游龍先去纏斗,試探底細,書生你找機會用毒。
我會在一旁策應,只要抓住一剎那的破綻,便可施展龍虎霹靂子。”
聽到神鴉將軍都這么說,毒手書生張虛岙只能點頭答應。
三人皆為成名已久的老江湖,一旦決定合擊圍殺,便就各自拿出兵刃。
踏踏。
腳步越發近了。
枯瘦老邁,皮肉骨頭的殺生僧緩緩走出霧氣。
他手持那口破缽,渾濁的兩眼注視三人,開口道:
“阿彌陀佛,老衲過來是想問,幾位施主有何貴干,為什么在我徒弟家門前徘徊不去?”
鐵游龍抖動掌中軟劍,冷笑道: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誰規定你徒弟家不準人過?”
毒手書生張虛岙儒雅一笑,附和道:
“大師未免忒霸道了,長街那么寬,馬車過得,行人走得,為何我們停不得?”
金水橋通著青龍渠,橋上三人氣息凝重,或輕盈或晦澀或沉重。
隨著呼吸吐納連成一體,漸漸地催生出莫大的壓力。
此時大雨初止,霧氣濕潤又陰冷。
像是受到牽引一般,悄悄地合攏成形。
然后,如浪潮般推向孑然而立的老和尚。
“老衲從不與禽獸豬狗打機鋒,論禪道。
你是萬里獨行的大盜,兩手的血光濃到發黑,可見作惡不少,殺人無數。
至于你練毒功,走得是苗疆的養蠱路數,殘害生靈自不必多言。
穿灰袍的施主看上去像江南霹靂堂的傳人,不過劍走偏鋒,
把道門擤氣發聲之法與雷火結合,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因小失大,舍本逐末,殊為不智。”
殺生僧眼光晦暗,卻極為犀利。
徐徐掃過鐵、張、鮮,一番話便將三人的底細全部點出。
“老和尚有點本事,難怪敢得罪涼國公府。”
毒手書生張虛岙心頭一驚,捏著那把精鐵折扇笑道。
“只要你們把原因說清,情況講明,若與老衲的徒弟沒關系,便會自行離去。
天底下的惡人、兇人、壞人、奸人太多,縱然佛陀入魔只怕也殺之不盡。
這兩年,老衲努力克制,能不開殺戒是最好。”
殺生僧面露慈悲,嘆息道。
那層層如白浪的洶涌霧氣撞在老和尚的身前,恰似江水打礁石。
炸成一團團寒意,漸漸消散。
原本商量好合圍而上的三人面色一變,齊齊喝道:
“動手!”
有影無蹤鐵游龍果斷踏出一步。
只不過并非往前,而是擰身后退。
毒手書生張虛岙舌綻春雷,張口吐出一股黑煙,其中蘊含上百種劇毒之物。
爾后身形騰挪,直欲躍下金水橋。
神鴉將軍鮮愚疇比這兩人反應更快,張開麻袍兩手翻抖,兩顆威力奇大的龍虎霹靂子,便如鉛丸般飛快擲出。
這一下子,三人竟是要逃!
恍如受驚的鳥獸,四散紛飛!
“狗日的何云愁!去他娘的四境大高手!這他娘明明是個快要打破天關的宗師!”
鮮愚疇瘋狂咒罵道。
完全不復神鴉將軍的強大威風。
他剛才統合鐵游龍和張虛岙,三人氣機密布成網,散入涌動的薄霧。
將其推動過去,企圖先在氣勢上壓住一頭。
可那股足以把換血三境碾成肉泥,讓氣海四境認真以對的“霧氣”,竟然被震散了!
宗師的外景天地!
鮮愚疇當場被駭得肝膽俱裂。
他們要跟一位佛門宗師為敵?
那不是送死么!
三個老江湖瞬間喪失斗志,轉頭就走。
只是。
太遲了。
殺生僧腳下踏出一步,縮地成寸般橫跨五十步。
那兩顆內蘊猛雷火藥的龍虎霹靂子迎面打來。
他張開左手,如囊括大千,將其收入掌心。
“嘭嘭”兩聲悶響,霹靂子陡然相撞,頃刻炸開,卻并無意料之中的驚人動靜。
像是一小節鞭炮,威力虛有其表。
回頭瞥見這一幕的鮮愚疇簡直嚇得魂都沒了,那可是炸山碎石的龍虎霹靂子,怎么可能就這水平?
殺生僧再張口一吸,那化血肉為膿水的滾滾黑煙悉數進了肚子。
其人安然無恙。
“來都來了,干脆讓老衲度化,解脫各位施主在塵事間的勞累疾苦。”
殺生僧慈眉善目的臉,和善親切的笑,平緩溫厚的聲音,
落在三人的眼里、耳中,宛若閻王爺的催命符。
金風細雨樓,鳳凰臺院內。
“呼!”
天光大亮,紀淵睜開雙眼猛地坐起。
下意識看到身上的衣袍并無翻動跡象,輕輕松了一口氣。
轉而,他又覺得這種反應不對勁。
我怕什么?
又不會吃虧!
轉眼看去。
秦無垢和衣而睡,靠在正堂的軟榻上。
昨晚兩人聊到夜深,念及宵禁時辰已到。
也就沒有回家,留宿于院中。
“這下更不好解釋。還好程千戶為人信得過,應當會守口如瓶。”
紀淵心想道。
他望著窗外灑落的淡金光線,一雙眸子忽地奇癢無比,讓人想要用力搓揉。
忍耐片刻,瞳孔泛出赤紅之色。
緊接著,眼中莫名浮現出一行行字跡。
第五條氣脈四十二天換血三境兩百六十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