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是清貴的練氣士,素來瞧不起朝堂百官,看作鉆營的名利俗人。
黑龍臺是桀驁的圣人親軍,手握獨斷審查之權,專橫跋扈巡視天下。
這兩座衙門,尋常人莫說得到看重,爬進去混個一官半職都難。
畢竟,埋首案牘的低等文書,無品無級的云鷹緹騎,可不在此列。
“紀百戶本事好,手段強。
如此年少英才,誰不喜歡?
幸好明年才是六大真統的開山大典,否則就不止是欽天監和黑龍臺這兩家了。”
年老太監心知太子爺欣賞此子,連忙說起好話。
“你這老奴,慣會討人開心。”
太子殿下搖頭一笑,他乃監國之主,怎么會分辨不出真假。
只不過手底下人逢迎上意,并無什么可指摘之處。
滿朝文武,六部內閣,誰不是只撿好話往自己耳朵里灌?
東宮書房的案首之上,堆積如山的奏折公文,誰不是報喜不報憂?
縱有一些胸含正氣的孤臣、直臣,限于官位、見識、能力等諸多原因。
至多治一地,難以治一國。
景朝四十九府,版圖何其之大。
即使立足于太和殿、天京城、大名府,也遠遠無法把目光遍及每一寸土地。
“皇朝極壁,父皇說得沒錯,任憑開拓再多的疆土,一座人道皇朝所能統治的范圍極限,乃是軍隊百天之內所能抵達的地方。
懾服四方,威加四海,聽起來如日中天,可卻無法真正做到布灑王化。
所以九邊關外,只能常年駐守,持續投入,不能撤軍。
一旦松懈,那些臣服的蠻人、夷民立刻就會反叛。”
太子殿下眼瞼低垂,思緒起伏,叩擊桌面的力度漸漸輕了。
他曾經與內閣商討良久,最后認為個人武力,只可守一方之土,鎮一國之運,卻不足以徹底改變天下。
但天工院、開物院的匠人興許可以。
鐵甲車,飛輪船,龍牙大艦…
神臂弩,雷火炮,龍虎霹靂子…
六部之中,兵部比工部、吏部更像一頭只進不出的貔貅,每年不知道吞掉多少銀兩。
其中約有半數,用于九邊軍餉支出。
另外一半,大多投入天工院和開物院了。
“趙公公所說的,莫非就是北鎮撫司的紀九郎?”
坐下底下的詹事府眾人,有一氣質文雅的年輕屬官問道。
“不錯,蕭舍人在天京城交游廣闊,相信也聽過此子的事跡。”
年老太監拱手道。
“哼,這人以一己之力,扳倒禮部尚書、天京行首。
燕王沒做成的難事,倒讓他給辦得干凈利落。”
那位氣度翩翩的蕭舍人冷笑道。
東宮書房,霎時就靜了下來。
年老太監訕訕一笑,以他的身份,自是不會與這位來自上陰學宮的蕭舍人爭辯。
太子殿下眉頭微皺,語氣平淡措辭卻極為嚴厲:
“蕭憲,你此言何意?
暗指本宮結黨,與宋尚書勾結?
紀淵他奉命辦差,何錯之有?
宋岱他教子不嚴,宋云生與周子安偷練外道邪功,謀害數條人命…莫非不該罰?
若只因為宋岱支持東宮,本宮就視而不見,豈非愧對圣人!”
這一番話,可以說是不留情面,蘊有雷霆威嚴。
蕭憲連忙起身,撩起九品舍人的官袍。
跪伏于地,表示惶恐。
“殿下息怒,蕭憲一時情急方才說錯了話。
宋尚書與他本為忘年之交,如今見到友人因家門不幸,落得罷官貶謫的下場,心中難免郁悶。”
另外一位兩鬢微白,眉目清逸的中年男子打圓場道。
“再者,蕭舍人也是為東宮鳴不平。
這十余日,那些為燕王沖鋒陷陣的馬前卒,
不知道上過多少道折子,鐵了心要把此事鬧大,再攀扯一些人跌入泥潭。”
詹事府這一機構,乃是圣人為儲君設立的小朝廷。
像什么詹事、少詹事、府丞、主簿、舍人…諸如此類。
說白了,都是太子門下屬官。
唯有心腹班底,才能擔任。
蕭憲只是正九品的舍人,說話沒什么分量。
這位兩鬢微白的中年男子,卻是正四品的少詹事,主管東宮內外,地位不可同日而語。
“袁先生不必開脫,一碼歸一碼。
圣人最痛恨結黨,本宮也不希望看到,朝堂上勾心斗角,打壓異己的形勢越演越烈。
你今天罷免一個尚書,我明日扳倒你一個侍郎…一甲子如日中天的鼎盛國運,也該自此而亡了。”
太子眸光溫潤,言語卻很沉重。
詹事府眾人皆是起身,不敢坐落。
“滅圣盟落了兩枚棋子,放在天京,謀劃不小,絕不只是煉血丹那么簡單。
黑龍臺已經動用各處諜子,追查大名府內,一切與之有瓜葛的門戶。”
太子殿下面色平靜,低頭看向一份攤開的奏折。
上面陸續寫了十幾個人名,其中大多為涼國公舊部。
豹韜、威武、鷹揚這三支衛軍的將種勛貴,近兩年內的京華榜天驕…竟然都被白骨道余孽拉下水。
“本宮的掌中,還缺一口鋒芒無匹的蓋世神劍。
北鎮撫司空出幾個千戶、百戶的位子,正好把如瑟喚回來。”
太子殿下似是下定某種決心,抬頭說道。
“往黑龍臺安插人手,會不會犯忌諱?”
袁少詹事提醒道。
“本宮是存著公心、還是私心。
圣人明察秋毫,必然明白。”
太子殿下擺手道。
屏退左右后,他揉了揉發脹的眉心,孤身一人走到東宮內院。
步入其中,殿面闊五間,黃琉璃瓦單檐歇山頂,顯得頗為大氣。
邁過門檻,轉入后堂。
九層紅漆木臺上,竟然供奉了一座城隍神像。
太子拈起三根血色線香,用燭火燃起。
跪在蒲團上,神色認真叩拜而下,喃喃低語。
煙氣裊裊,浮動之間,襯得那尊面容斑駁的城隍神像活轉過來一樣。
太安坊,南門胡同。
紀淵昂首闊步,踏入院子。
然后…
發現家沒了。
左右兩面黃泥稻桿和好夯實的土墻被推倒。
東西兩座廂房也是一片坦蕩。
因為門窗都被拆了下來。
從院外到屋里晾曬著一條條咸魚。
“九郎…九郎回來了啊!”
正在曬咸魚、裝粗鹽的平老漢見到那襲白蟒飛魚服,連忙搓了搓手,低頭竄到門外。
“九郎還不知道吧,前天有個貴氣俊俏的青衣公子,說是你置辦了新宅子,把一應物什都給搬走了。”
紀淵心頭一動,想起他之前委托洛與貞找房的那事兒。
“這宅子破落,那主人見你沒租了,便低價折給我,做個販鹽、裝咸魚的庫房。”
平老漢小心翼翼道。
今時不同往日。
紀淵已經從以前的云鷹緹騎,升官成了飛魚百戶。
那些鄰居街坊說話也謹慎起來,生怕得罪了人。
“那平老哥可知道新宅子在哪里?”
紀淵倒也沒什么留戀,查辦萬年縣的案子之前,他就把紀氏牌位包了起來,隨時準備搬家。
“內城,大通坊,靠近青龍渠的那家…聽說原本是個尚書府邸。”
平老漢無不艷羨道。
那可是內城。
達官貴人待的地方。
一座三進三出的大宅子。
得多貴啊?
自己賣幾輩子的私鹽也未必住得起。
“對了,九郎,有一位…大和尚,這幾天都在等你回來。”
平老漢又說道。
“那貴氣的公子勸了幾次,說你打算搬到新宅子,他偏不聽。
白天出去化緣,晚上就回到西廂房…也不嫌棄咸魚味道大,老漢邀了幾次,也沒理會。”
紀淵聞言失笑,這確實像殺生僧會做出來的事。
仔細問了對方去向,他溫和道謝,轉身離去。
“九郎…有空記得回來瞧瞧。”
平老漢注視著漸行漸遠的白蟒飛魚服,心里感慨,好人還是有好報啊。
“好嘞。”
紀淵笑著應下。
當年初入天京的遼東少年郎,終于從外城走到內城了。
“飛魚、大鵬、蟒袍…定個小目標,明年升千戶。”
紀淵挎刀而行,心里涌現過分自信的念頭。
千戶,正五品,換血三次以上。
這是一道難上的臺階。
“大師,化到齋飯沒有?
要不一起下個館子,吃頓狗肉暖暖身子?”
紀淵往東直走,沒過多久就在一條長街茶寮邊上瞥見枯瘦老僧的寒酸身影。
“好徒兒,看你眉帶喜色,想必這一趟辦差頗為順利。”
殺生僧持著破缽,盤坐在墻角。
形如乞丐一般,過往的行人都不會瞧上一眼。
真個做了對方的徒弟,恐怕要三天餓九頓。
“一波三折,不好不壞吧。”
紀淵搖頭道。
若說收獲,確實也有。
借余家莊那口風水氣穴,凝聚第三條氣脈。
給自己積攢一筆功勛,可兌換武功、丹藥等外物。
一道紫色命數,些許善功、陰德。
至于血神天選,壽元消耗等負面影響…
坦白講,紀淵并不是很擔憂。
皇天道圖有改易命數之能。
只要道蘊足夠。
域外四神給予的“饋贈”,未必撼動不了。
“咦,好徒兒,你眉心藏紫,氣血如火上澆油,這是怎么回事?”
殺生僧忽然面皮一抖,起身探手,按住紀淵的肩膀。
似有若無的勁力打入體內,探查情況。
猝不及防受制于人,紀淵下意識便要反抗。
以他三條氣脈,十四道命數,怎么會輕易被拿捏。
力從地起,如龍抬首,筋骨皮膜拉伸彈抖,震開一圈圈氣浪。
殺生僧眉頭緊鎖,掌心如觸電般,只是身形仍舊未曾晃動。
“你的壽元…無時無刻不在劇烈消耗?誰人下得手?!”
枯瘦和尚眸光爆綻,怒目圓睜。
那具干癟的色身泄露出一絲氣息,直接作用于心神,彷如太岳壓頂。
紀淵只感覺眼前之人,形象倏忽變化。
殺生僧猛然拔高千萬丈,生有兩張面孔,如佛陀、羅剎共存一心。
“吉神…兇神…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