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真累啊,還是個技術活兒。”
紀淵坐在縣衙的后堂,抿了一口熱茶感慨道。
萬年縣靠近天京,圣人腳下,比之常規的郡縣要大上許多。
本地的士紳豪族家大業大,一下子根本抄撿不完。
打個最簡單的比方,扈家大房,也就是扈彪執掌的那一支。
平常都住在祖宅,凝聚家族人心。
分家之后,老二扈正成了偏房。
出去開枝散葉,自個兒購置了莊園。
年紀最大德高望重的七叔扈霆,同樣如此。
如此算來,僅扈家就有一座祖宅、兩座正宅需要搜查抄撿。
然而,這還不是全部 什么大房、偏房的掌舵人,幾乎人人都在天京內城、外城置辦了私宅。
各有用處。
多為豢養外室、安頓親信、避人耳目之類。
“難怪天京宅子賣得那么貴,敢情就是這些人炒起來的。
惡意抬高市場價格,必須重拳出擊!”
紀淵翻動記錄名冊,不由生出仇富之心。
他大小也是個正五品的百戶,如今都還蝸居在南門胡同的破落院子。
四面漏風,墻皮剝落,連過冬都難。
這幫蟲豸吃得滿嘴流油,賺得盆滿缽滿。
“果然,有人主動出頭給我踩一腳,后面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這兩天,紀淵前后去了扈家、曾家、余家,與各位當家做主的士紳豪族進行了友好磋商。
扈彪血淋淋的教訓擺在眼前,萬年縣的大戶心里都明白,
這位北鎮撫司的年輕百戶,是個下手狠辣的冷面閻王。
對方既有官身護體,不能得罪,
而且點子扎手,以通脈之身斗換血武者,把扈彪打得滿地找牙。
聰明人都會審時度勢,于是再無人敢于抗法,老實安分等待北鎮撫司的奉命抄家。
“百戶大人,扈彪在縣衙牢房里鬧了兩天,指名道姓說要見東城兵馬司指揮羅猛。
他還大放厥詞,稱自己是大統三十八年的槐陽坊武舉人,不受刑獄…”
裴途抱著清點完畢的古玩字畫名冊過來,仔細分類放在案頭。
“眾目睽睽之下,意圖謀害正五品的朝廷命官,別說他是武舉人,武狀元都沒用。”
紀淵嗤笑一聲,沒有放在心上,隨口交待道:
“那扈彪被我一拳打散骨架,然后穿了琵琶骨,竟然還能活蹦亂跳。
可見換血三境的武者,生命力確實遠超常人。
這樣吧,以后每天只給他送一頓稀粥,餓個半死就消停了。”
裴途點頭記下,作為紀淵目前唯二心腹,
他一般負責整理案牘、打聽消息。
悶葫蘆似的李嚴,則是唱黑臉的角色。
因為拳腳功夫夠好、夠硬,治得底下那幫云鷹緹騎服服帖帖。
他們兩個一人能文、一人能武,倒也相得益彰。
把呈給黑龍臺的文書擬好,生得唇紅齒白的裴四郎放下羊毫筆,輕聲提醒道:
“百戶大人,兵馬司的東、西指揮,他們來了好幾次,應該是想與你坐下來商談后續抄家的事兒。
尤其是那東指揮羅猛,他之前與扈彪來往甚密,彼此怕是有些勾結。
這人很早就踏入換血境界,曾經拜入皇覺寺做了一陣子俗家弟子,學了一門大金剛掌,
走得剛猛路數,放在外城頗有幾分名聲。”
紀淵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淡淡道:
“我拿扈彪開刀殺雞儆猴,為的就是震懾旁人。
換血三境?大金剛掌?那又如何?
他比萬年縣的金眼彪,又能強出多少?
若有機會,還真想與這位羅指揮搭一搭手。
對了,他與漕幫的鐵砂掌羅烈是什么關系?”
紀淵自恃有十一條命數加持,已經足夠跨過通脈、換血兩重境界之間的巨大鴻溝,倒也不懼勞什子大金剛掌。
只不過聽到裴途提及此人,莫名覺得有些耳熟。
“百戶大人莫非沒聽過羅氏三雄?
大哥羅龍,兵部的四品武官,
二哥羅猛,東城兵馬司指揮,
老三最不爭氣,只能在漕幫混個供奉名頭。”
裴途的確無愧于“百曉生”之名,張口便把幾人底細娓娓道來。
“你入北衙真是可惜,南衙正缺少這樣的人才。”
紀淵先是打趣一句,而后眸光冷淡。
“原來是親兄弟,等我空閑下來,再與這位羅指揮親近、親近。”
漕幫的羅烈,便是打了原身一掌,險些要掉這條性命的狗賊。
這筆賬,紀淵始終沒空討還。
裴途心頭一跳,眼簾低垂。
他在百戶大人手下辦差,漸漸揣摩出這位年輕上官的幾分習性。
平易近人的性子,做事果斷心思縝密。
冷峻桀驁的表象下,卻是靜水流深。
每當生出殺心之時,眉宇間會不自覺浮現一抹陰寒煞意。
“羅氏三雄…估計要沒了。”
裴途這般想道。
紀淵明明才只是通脈二境,羅龍、羅猛早已步入換血,可他卻并不覺得自家百戶會輸。
這份沒來由的信心,讓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裴四郎心思浮動,嘴上說道:
“百戶大人,羅龍投在…涼國公門下。
時常以‘楊家將’、‘國公門生’自居。
他已經是換血八次,根基深厚扎實,絕非扈彪、方猛之流可比。”
紀淵頷首,他還沒有自大到這個地步。
換血三境,有高有低,有強有弱。
說到底,扈彪只是當地的士紳豪族,并無什么底蘊支撐。
輸給十一條命數打底,橫練體魄驚人的紀淵,也算正常,
但羅龍卻是正兒八經的兵部武官,并且做到正四品的位子,應當立功不少。
其人所修煉的武功,獲得的資糧,與早幾十年江湖上頂尖宗派的核心弟子無異,絕非泛泛之輩。
“十一條命數仍然不夠,必須繼續提升,才能具備自保之力。”
紀淵如此想著,合上手里的名冊,淡淡道:
“你把成箱裝好的金銀銅錢,分出兩份。
其一送給玄武衛,直接交給石擒虎。
其二嘛,放給北衙的兄弟,一次別給足,免得他們有怠惰之心。
抄撿的緹騎每人五貫錢,事成之后再賞三十貫。
總旗、小旗該拿多少,你心里有數。
剩下的大頭上交給程千戶,敖指揮使。
至于我,從中留個一星半點吧,也不用太多。”
裴途連連點頭,記在心里。
他就知道自家百戶不是莽撞人,抄家萬年縣是一塊肥肉,
目前被北鎮撫司吃了獨食,兵馬司、玄武衛肯定不樂意。
哪怕黑龍臺威嚴再重,可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個梁子一旦結下,難以化解。
“只給玄武衛?兵馬司那邊…會不會借此鬧事?”
裴途面露遲疑之色。
“萬年縣不是有東、西兩位指揮嗎?
你單獨劃一份出來,當眾呈給西城兵馬司指揮,就說交個朋友。
其余便不用管了。”
紀淵手指屈起,輕輕叩擊桌面,眸光深邃如幽井。
“我抄了扈家、曾家、余家,更將扈彪打入牢獄,穿了琵琶骨。
再借著育嬰堂的案子,辦了萬年縣的士紳豪族,以及縣官小吏。
得罪這么多人,手里還拿捏著近百萬的財貨…儼然眾矢之的。
你說,羅猛會不會因此動怒?想要將我除之而后快?”
裴途面皮一抖,百戶大人這是以身做餌,釣魚執法?
他思索片刻,搖頭道:
“那日扈家門前,百戶大人擊敗扈彪。
等于變相告訴其他人,你面對換血三境,并非沒有一戰之力。
羅猛不傻,知道該怎么掂量。
再說了,此事一旦敗露,
他不僅丟官、還要丟命,
代價太過慘重,乃不智之舉。”
紀淵卻是輕輕搖頭,忽然岔開話題,意味深長道:
“當夜,我在獅子樓斬殺藍弘,發哨令火箭,引來黑龍臺、玄武衛、兵馬司包圍萬年縣。
其中高業玄大統領來得急,三千鐵騎把各處要道圍得水泄不通,
假若萬年縣還有白骨道余孽,上天無路下地無門的情況下,只能繼續蟄伏,以免暴露。
裴四郎,你覺得他、或者他們會躲藏在哪里?”
彷如一道閃電撕破迷霧,裴途腦子靈光,迅速反應過來,恍然道:
“當初共同籌辦育嬰堂的三家大戶?他們牽連最深。
我若是白骨道余孽,知道這些士紳豪族無法撇清干系,
必定會開口威脅,讓其包庇自己,提供容身之處。”
紀淵很是欣慰,這要換成李嚴那個莽夫,估計只會說“九哥要干誰?帶我一個”。
他鐵了心要徹查育嬰堂,將這樁案子重新擺上臺面,甚至不惜把扈家踩個七零八碎。
為的就是火上澆油,把水攪渾。
好讓那些打算割肉放血的士紳豪族坐不住,只有他們自亂陣腳,才能揪出銷聲匿跡的白骨道余孽。
“羅猛貪財,破綻明顯,十有八九會被那幾家大戶利用。
抄家一事,進行得如火如荼。
我若沒了,縱然黑龍臺再怎么震怒,查不出真兇。
等到抄撿結束,也該走人。
然后,兵馬司、玄武衛一退,
萬年縣這三家、白骨道余孽反而能得一條生路。
這是火中取栗的唯一解法!”
紀淵叩擊動作頓了一頓,那雙眸子亮若大星,似是藏著更深心思。
他故作囂張跋扈之態,先查育嬰堂,再踩扈彪,并不打算簡單收場。
黑龍臺待得越久,這場抄家持續越長,有可能潛藏于萬年縣的白骨道余孽就越煎熬。
“可是,百戶大人。
這樣一來,你會擔很大的風險。
俗話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裴途眼底掠過擔憂之色。
雖然紀淵一人一馬,在中門之前一拳擊退換血三境的扈彪。
但換成羅猛、以及白骨道余孽,未必還能如此。
況且,敵暗我明,對方有所警惕之下。
再想全身而退,難度更高。
“我算個什么千金之子。”
紀淵語氣平淡,神色沉靜。
“若那白骨道余孽是開辟氣海、凝練真罡的四境高手,還會被玄武衛的天羅地網困住?
假如只是換血三境,以我的橫練體魄,即便真個遇上,撐到救兵趕到應無問題。”
裴途無言以對,默默躬身作揖。
能夠為心中大義置身險地,如此膽魄與俠氣,
這位殺伐決斷的百戶大人,值得他跟隨、更值得這一拜。
“抄撿過來的古玩字畫,你都放在庫房了?”
紀淵并不清楚裴四郎的心思,
他這么熱切追索那個白骨道余孽,
一半為了善功、陰德,
一半為了積攢資歷功勛,日后再進一步。
當然,其中有多少是為了念頭通達,令無辜枉死之人安息九泉。
其實很難說得清。
終究不是此方中人。
對于許多不平之事、不法之罪,難以做到視若無睹。
“縣衙的庫房放不下去,只能裝一部分,剩余的都堆在扈家一座私宅。”
裴途心領神會,連忙把鑰匙遞上去。
“幾十個兄弟,以及七八個玄武衛共同看守,出不了差錯。”
紀淵抬手接過,相比起銀兩財貨,
有可能收割大筆道蘊,更值得期待。
不過在此之前,他打算進階兩條命數。
龍精虎猛第一百三十一章以身做餌,釣魚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