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家府邸,位于萬年縣的正北方。
其背靠山巒丘陵,門前一條玉帶環繞。
地勢頗高,三面開揚,恰似虎抬頭,乃是藏風聚水的上等格局!
整座大宅三進三出,左右各有一列廂房。
四周檐廊貫通,劃分數個獨立院落。
青磚砌筑的硬墻,灰雕起券的過道拱門,各處皆有家丁護院,婢女仆役。
儼然是大名府最常見的士紳豪族氣派景象!
議事正廳,扈家老小齊聚一堂,
“二哥,我剛聽說,萬年縣又來了一個百戶。
如今兵馬司衙門,玄武衛,黑龍臺…都到齊了。
這口刀,到底什么時候落下來啊?能不能給個準話!”
左邊下首的華服男子,最先沉不住氣問道。
這人乃是扈家老三,扈正。
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眼圈昏黑,目光渾濁,酒色過度之相。
“老二你既然當了家,掌了權。
遭了這么大的禍事,總得拿個主意。
現在鬧得人心惶惶,外面都傳咱們要被抄家滅族。
縣里的武館,幾百個徒弟門生跑了一半。
還有玄武衛的那些悍卒,每天的吃喝,戰馬的糧草…大把銀子如流水般花了出去。”
坐在第三位的是七叔扈霆,不怒自威的國字臉。
雙手寬大有力,指節磨出厚厚繭子,精神矍鑠,像頭怒獅。
有人挑頭,便有人助威。
七嘴八舌的嘰嘰喳喳聲音,好像燒開的熱水壺,發出聒噪尖鳴,攪得腦仁生疼。
“他娘的藍茂文,把老子坑死了!”
“都怪余家引狼入室!我早就說,那個寡婦是個掃把星,克死自家人還不夠…”
“這些當官的胃口大,三家湊一湊,弄個十萬兩銀子交上去,趕緊度過這一劫吧!”
坐在上首的扈彪一言不發,任由底下眾人吵嚷。
他長得濃眉大眼,年紀三十許,踏入換血,正當巔峰。
其人身穿金邊刺繡云紋錦緞,兩肩寬闊厚實,雙手搭在紫檀大椅上,像一頭打盹的老虎。
“都說完了?”
半個時辰后,閉目養神的扈彪睜開雙眼,綻出精光。
體內沉凝不動的深厚氣血,滾滾動蕩,運轉開來,發出風雷嘶吼般的驚人動靜。
咚咚咚!
呼吸吐納之聲,彷如軍中擂鼓,激烈高昂,蓋過一切雜音。
不知不覺間,竟然帶動其他人的氣血,反復不斷沖刷己身。
好似操控了他們的身體一樣!
“二哥…息怒!”
扈正胸口沉悶漲動,喉頭一甜,幾欲吐血。
他不過服氣一境,且還被酒色掏空身子,哪里受得住這份罪,頭一個討饒。
“老二,自家人議事,何必動真火呢。”
扈霆面色如常,沉聲勸道。
“七叔,眼下什么情況?
明明是一家人同舟共濟的時候,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自個兒還要窩里橫鬧內訌?
東城兵馬司的羅烈已經上過兩次門了,伸手要武行兩成生意分紅,三萬五千兩的現銀。
拿得出來,扈家才能平安。”
扈彪目光如電,神色嚴厲,掃視下方的一眾老小。
“大房由我做主,愿意出兩萬五千兩,交這份大頭。
可老三你呢?手里捏著一兩千畝田地,養了一百多號莊戶,卻連五千兩銀子都不舍得給。
七叔,當年分家,縣里的幾家武館、兩個鄉的獵戶莊子都給你了,一年上萬兩的進賬,怎么事到臨頭也吝嗇起來?”
聽到扈彪質問下來,扈正忙不迭叫苦道:
“二哥,你是知道的,我之前聽了藍茂文的鬼話,下了大本錢種赤箭草,想拿下太醫局一部分藥草份額…
現在肯定不成了,錢都打了水漂,至少折進去上萬,
再讓我拿五千兩現銀,太為難了。”
像是商量好一樣,扈霆點頭贊同道:
“老二,你也看到了。
快要入冬,天氣嚴寒,獵戶進不了山,
他們打來的獸肉、獸骨、皮毛,都從我這里換了口糧。
囤積了兩個大屋子山貨,四五萬兩銀子砸在手里。
家底就這么一點,哪里還掏得出來余錢!”
扈彪額角青筋跳動,牽動右眼的傷口,泛起輕微刺痛。
他冷哼一聲,嗤笑道:
“聽老三、七叔的意思,這筆銀子就該大房一力承擔?”
扈霆挺直腰背,望向怒意勃發的扈彪,聲音平淡道:
“老二,有些話比較難聽,七叔給你留面子,所以才沒有擺到臺面來講。
列祖列宗在上,你告訴大家,平日是誰與藍茂文走得最近?
育嬰堂籌辦善款,收養孩童、棄嬰,誰出力最多?
你又是怎么踏入換血三境,洗練兩次?
大房惹了禍,勾結一個白骨道余孽,卻要偏房替你擦屁股,這說得過去么?”
扈彪眸光收縮,身子往前一傾,冷聲道:
“七叔莫要聽信外人挑撥,萬年縣以往以余家為首,藍茂文是大管家,大房縱然與他有些往來,也屬正常。”
換血兩次的強橫氣勢壓迫下去,好像一座大山砸進議事大廳,有種窒息的感覺。
“老二,你別仗著武功高耍橫,自己惹得禍,別把偏房扯進來!”
扈霆血氣上涌,漲得面孔赤紅,怒喝道。
“這筆銀子,我一分錢也不會…”
扈彪眼角傷疤幾乎要迸裂,右掌猛地拍出,撕扯狂暴氣流,猶如推動滔天巨浪。
扈霆連人帶椅子翻倒在地,好似滾地葫蘆般摔飛出去。
“七叔,咱們都是扈家人、都在一條船上。
你武館里的徒弟當街打死人,我使銀子買通縣衙;
你兒子跟大榆鄉里正家的兒媳通奸,還把人家丈夫藥死,也是我走門路擺平。
你收來的山貨抬高二成價格賣給大房名下的藥鋪…這些破爛事,我與你算過賬?”
扈彪霍然起身,八尺高的雄壯身材宛如小山,俯視吐血不起的扈霆。
“在座的各位,有些是我的親兄弟,有些是我的叔伯長輩。
爹把扈家交到我手里,我不能敗了這份家業。
這一次,我希望大房和偏房能夠攜手攻克難關。
既然都是一家人,就不要再說兩家話。
老三,你覺得呢?”
扈正悚然一驚,顫了一下,低頭道:
“都、都聽二哥的,我晚上就讓人把銀子送過來。”
扈彪環顧一圈,眉宇間帶著濃烈煞氣,喝問道:
“很好,老三這一房自愿交錢,你們又怎么說?
是贊成?還是反對?”
粘稠如汞漿的氣血外放,彷如火爐貼面,噴吐滾燙炙熱的威壓氣息。
“家主所做決定…我等絕無異議!”
零零散散的聲音響起,盡管扈霆為首的那一房心有不甘。
可人在屋檐下,必須低頭。
扈彪自從踏入換血,成為名副其實的扈家第一高手。
威嚴日益深重,其他幾房只能俯首聽命。
“那就這么定了,我稍后會去再見羅烈一面,他打了包票,只要交夠銀子,就能洗清白骨道余孽的干系,既往不咎。”
扈彪心頭松了一口氣,正欲轉身坐回椅子上,“嘭”的一聲巨響傳進議事大廳。
好似平地起了驚雷!
“何人撒野?”
扈彪眉頭一皺,怒聲爆喝。
足下發力,身形如電閃也似,猛然掠出大廳。
等扈彪趕到府邸正門,厚實堅固的兩扇木板砸在地面,震起濃厚煙塵。
十幾個孔武有力的護院家丁不住后撤,退到前庭。
一襲白蟒飛魚服端坐在高頭大馬上,身后是氣勢洶洶的云鷹緹騎。
“北鎮撫司百戶,紀淵,奉命前來抄家。”
云淡風輕的聲音落下,無異于晴天霹靂,聽得扈彪心頭一震。
怎么回事?
明明已經跟東城兵馬司的羅烈說好?
為何掉頭反悔?
莫非是貪心不足?
扈彪心念接連浮動,幾個跨步之間,瞬間擠開那幫護院家丁。
抬頭望向馬踏中門的北鎮撫司年輕百戶,他強忍怒火,抱拳問道:
“大人且慢,敢問扈家犯了何事?要受抄家之罪?”
紀淵胯下呼雷豹,手按繡春刀,淡淡道:
“藍茂文是白骨道余孽,扈家與之勾結,借著做善事、籌善款的名義,明面上開辦育嬰堂,暗地里殘害孩童,虐殺嬰兒。
依照景律,首犯處以極刑,千刀萬剮亦不為過。
從犯或腰斬,或車裂,家產抄沒歸公。
扈二爺,你要抗法么?”
勾結?育嬰堂?殘害嬰孩?居然沒提煉大丹!
扈彪頓覺疑惑,有些不解。
在他眼里,藍茂文用陰陽紫河車煉丹才是真正的重罪。
一旦被牽連進去,滿門都要遭殃。
育嬰堂發現的幾百具尸骸,反倒算是小事。
萬年縣十里八鄉的哪口井、哪條河、哪座塘里,沒有溺嬰?
推脫給自殺的藍茂文就好!
“抗法…自是不敢。
但我扈家也算良善之家,扈某人亦有武舉人功名在身,縱然見了縣尊,也可免禮。
百戶大人今日要抄家、要捉拿,總得拿出證據…”
扈彪還未說完,便感到一道冷厲眸光打在身上,彷如針扎一般。
“證據?扈二爺恐怕不太清楚黑龍臺的規矩,特地與你講一聲。
北衙辦事,皇權特許。
向來是先斬后奏,先執法再審問,沒那么多流程。”
紀淵嘴角扯動,終于體會到暴力執法是個什么舒爽滋味。
“百戶大人,扈家往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
扈彪面皮抖動,沉聲問道。
“放心,我與扈家頭次見面,并無私人恩怨。”
紀淵握住韁繩,呼雷豹優哉游哉踩著中門下了臺階,步入寬闊的庭院。
看到這一幕,扈彪氣得青筋爆綻,幾乎咬緊牙關才未發作。
中門是一座府邸的臉面,唯有接待貴客才會打開。
這個北鎮撫司的年輕百戶,簡直囂張跋扈到了極點。
不但縱馬破門,還長驅直入。
這擺明是羞辱扈家!
“既然無冤無仇,百戶大人何必苦苦相逼?”
扈彪竭力按捺一掌拍死此人的熾烈殺心,區區通脈二境,反手就能打殺的貨色。
若非那身白蟒飛魚服,豈會由得對方肆意逞兇!
“你與我確實如此,可扈家欠了債,好大一筆債。
育嬰堂后院的三百具尸骸,地窖底下一百多個藥酒壇子的紫河車…這樣一筆血債,你們拿什么還?
一命抵一命的話,那你全家剩不下幾口人了。”
紀淵一字一句說得認真,但落進扈彪的耳朵里,卻有種無比荒謬的感覺。
聽起來,像是…玩笑話?
“百戶大人對扈家給的銀子不滿意?
大家可以坐下來再談,你、我、羅指揮、還有石將軍,擬個確切章程。
不夠的話…扈某人可以再加!”
扈彪濃眉緊皺,擠出一絲生硬笑容。
“賄賂朝廷命官,罪加一等啊,扈二爺。
那么多人都聽見了,想洗都洗不掉的。”
紀淵搖頭,似是打趣道。
“育嬰堂受害的…嬰孩,其中有百戶大人的親眷?”
扈彪眸光閃爍劇烈,完全想不到原因。
至于育嬰堂的孩童尸骸,必然只是借口。
難道真的會有人,放著幾千、幾萬兩銀子的分潤好處不要,當這個青天大老爺?
“很難理解是吧?人命分貴賤,有的價值千金、萬金,有的便如草芥一文不值。
江南發水患,你們用一筐饅頭、半貫錢,把人買過來。
反正那些孩子,要么沒爹沒娘,要么流離失所絕了生路,正好成全大善人的名聲。”
紀淵面冷如鐵,語氣漠然道:
“一座育嬰堂,由扈家、曾家、還有藍茂文,三家共同牽頭。
總計籌款一萬六千兩,這些都刻在功德碑上。
扈二爺,你生意做得這么大,煩請告訴我,一萬六千兩銀子,當真養不活三百多張嘴巴?
就算每天只給幾個饃饃、幾碗稀粥吃,都夠他們長到十歲了。
扈家看門的狗,能啃得上肉骨頭。
育嬰堂里的孩子,卻連一口糠都喝不上。
你可知,驗尸二十年的仵作感慨,此生未見如此不忍目睹之景象。
那間暗房里,有被活活餓死的、還有給老鼠咬掉耳朵、手指頭的…
當然,更多是剜目斷肢,奪血肉煉大丹。
三百二十七條性命,一百零九個紫河車,四百三十六筆血債。
咱們好好算,慢慢來。”
扈彪張大嘴巴,似是不敢相信。
這個跋扈到無法無天的年輕百戶,好像沒開玩笑?
他要為那些無名無姓的孩童、嬰兒,討個公道?
“百戶大人,萬年縣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
這個家…”
紀淵坐在馬上斬釘截鐵道。
“萬年縣是個人都知道,扈二爺步入換血三境,手段厲害。
但我告訴你,扈彪,今天北鎮撫司奉命抄家,
你若敢動一下,那便是抗法,我可發哨令火箭,調神臂弩,
你若敢傷一人,那便是襲殺朝廷命官,我可稟明黑龍臺,請指揮使出馬,
抄家,還是抄斬,扈二爺不妨想清楚再選。”
說罷,紀淵松開韁繩,舉起一只手,如狼似虎的云鷹緹騎齊齊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