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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陰陽紫河車,心有慈悲者

  官道之上,風馳電掣!

  紀淵一馬當前,后頭跟著如狼似虎的北衙眾人。

  上到總旗、下至緹騎,各個臉上都流露興奮和期待。

  在他們看來,抄家與發財沒什么區別。

  或多或少,總能撈上一筆。

  只看新上任的百戶大人手段高低。

  快馬加鞭,片刻也不停歇,一行人很快進入萬年縣。

  把守四面來往大路的精銳甲士,見到白蟒飛魚、斗牛云鷹等各色袍服,連忙讓出一條道來。

  別看同樣都做巡街、守城、偵緝盜匪的那些事兒,

  五城兵馬司在級別上遠不如黑龍臺。

  前者屬于兵部,后者只奉圣人命,掣肘更少。

  加上南北衙門上頭,除去開辟氣海、凝練真罡的兩位指揮使。

  還有一個早已步入大宗師,簡在帝心的應督主。

  堪稱地位非凡!

  朝堂之上,幾座最大的山頭是東宮、內閣、就藩的王爺。

  朝堂之外,便是欽天監和黑龍臺。

  前者不問世事,整日與天象、星斗、案牘打交道。

  后者監察百官,巡視天下,權責極重,連東宮與內閣也不得擅自過問。

  正因如此,才養成了南衙倨傲,北衙跋扈的不好習氣。

  “這位…想必就是紀九郎、紀百戶了,果真是英姿勃發,年少有為。”

  紀淵翻身下馬,剛過萬年縣的牌樓就有人過來迎接。

  為首的年紀三十多歲,生了一雙三角眼,吊梢眉,兩頰瘦削,卻很愛笑。

  身著武官袍服,犀牛補子,七八品的職級。

  “此人是東城兵馬司的副指揮,方謙、方六郎,

  通脈境界,一條氣脈左右,在外城頗有些名氣。”

  裴途連忙湊到耳邊,低聲說道。

  他是北衙的包打聽、百曉生。

  生得一副好皮囊,慣會說笑打趣。

  所以門路廣,消息多,見到誰都能叫得出名字,說清楚來歷。

  “原來是方指揮,失敬失敬。

  我奉北衙大人之命,調查白骨道余孽的案子,若有打攪之處,請不要見怪。”

  紀淵拱手還禮,他并非完全不懂官場上的規矩。

  雖然人家是副指揮,卻也沒必要真個喊出來。

  “查案…我看各位兄弟奔波勞苦,要不先去吃個酒,晚上再議?

  反正都是砧板上的魚肉,想怎么宰都無所謂。”

  方謙像個笑面虎,話里藏著殺氣。

  “公事為重,我先去一趟育嬰堂調查線索,

  至于怎么抄家,從輕、還是從嚴,之后再說。”

  紀淵擺手道。

  “也好,也好,我親自帶紀百戶過去。”

  方謙眼角一跳,笑容不變。

  伸手往前,說是引路,實際卻落后半個身位,姿態恭敬得很。

  由此可見,這位東城兵馬司的副指揮很在乎官場規矩和尊卑階級。

  “那就麻煩方指揮了。”

  紀淵眼角余光瞥到這處細節,轉頭吩咐一眾緹騎在此等候。

  只帶了裴途和李嚴隨行。

  萬年縣很大,底下有七八個村鎮,共計十幾萬戶的人口。

  多為扈家、曾家的佃農,都在他們手底下討飯吃。

  “紀百戶你初來乍到,可能不太清楚,萬年縣現在的局勢頗為復雜。

  畢竟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五城兵馬司的一千人,玄武衛的三千人,還有黑龍臺的幾百人…近五千人的兵馬將其圍成鐵桶一塊。”

  方謙邊走邊聊,斟酌措辭,小心謹慎道:

  “該怎么抄,該怎么分這杯羹,不知道百戶你心里有沒有個數?”

  萬年縣這一塊肉切成三份,五城兵馬司要拿,玄武衛要分,還有黑龍臺的自家兄弟。

  這確實是個技術活。

  紀淵心里思忖,近五千鐵騎、甲士駐守此地。

  每天人吃馬嚼,所消耗的口糧都不是一筆小數目。

  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

  既然來都來了,哪有輕易就走的道理。

  估摸著萬年縣的富戶士紳,這兩天都沒睡好覺。

  個個都提心吊膽,等著放血割肉。

  收斂雜念,紀淵很客氣問道:

  “方指揮有何指教?”

  他來此之前,裴途粗略提及過一些要點。

  萬年縣主要的大戶,便是扈、曾、余三家。

  按照原本定下的計劃,自然就是讓五城兵馬司、玄武衛、黑龍臺各自去啃,能吃到多少,全憑本事。

  看到紀淵這般好說話,方謙收斂笑意,腰桿挺直幾分道:

  “指教談不上,只是為百戶分說情況,

  免得到時候出了岔子,弄得大家臉上不好看。

  比方說這扈家,做的是武行生意,開館收徒二十余年,代代相傳。

  這一任的行首,是扈老爺子的二兒子,叫扈彪,綽號‘金眼彪’,

  換血兩次,武功不俗,萬年縣中最不好下嘴的硬骨頭。

  曾家做屠宰生意,經營酒樓和賭坊,與扈家是姻親。

  至于余家早已經沒落,不成氣候,而且涉嫌窩藏白骨道余孽,反而最好拿捏。”

  紀淵一邊仔細傾聽,一邊掃過阡陌縱橫的成片良田,心思不由發散開來。

  這幫人似乎只想著發財,一點也沒考慮過育嬰堂那三百多具尸骸背后有什么隱情。

  五六個月的嬰兒,剛長成人形,卻被泡在藥酒壇子里,蜷縮成一團團了無生息的干癟血肉。

  無人在乎?

  那位方副指揮口若懸河,繼續說道:

  “…五城兵馬司來了東、西兩位正指揮,

  玄武衛是高業玄大統領,人家公務繁忙,瞧不上這點好處,只留了一位扛纛大將候在這里。

  黑龍臺北衙的兄弟拿多拿少,都由紀百戶你說了算。

  也就是說,咱們坐下來好好談,擬個章程,這樁事就算完了。”

  紀淵好似聽進去了,輕輕地點頭。

  不知不覺,走到位于縣東南的育嬰堂。

  門口貼著一對楹聯:

  敬吾老及人老,非孝子難能若是;

  痛汝嬰如己嬰,只賢良適可擔當。

  “賢在何處?良在哪里?”

  紀淵嗤笑,眸光微冷,衣角翻飛大步踏過門檻。

  兩個云鷹緹騎見到白蟒飛魚服,自不敢攔。

  里面寬闊亮堂,并無半點晦暗之氣。

  “若非紀百戶,還有那位魏教頭發現其中的貓膩,

  誰又想得到這座由士紳籌辦的育嬰堂底下,卻是藏污納垢。”

  方謙跟在后頭奉承道。

  “…縱橫交錯于地,或剜其目,或斷其肢,至慘酷無人理!”

  想起黑龍臺遞交的卷宗所述,紀淵心頭激蕩,快步來到后院。

  幾個力夫正在挖掘,大大小小的坑里皆埋藏尸骸。

  乍看之下,簡直就是一處亂葬崗般的墳地。

  “育嬰堂攏共收養了約有上千名孩童、棄嬰。

  前年江南發了水患,由扈家、曾家牽頭,

  特意組織人手帶了一批人回來,小的五六歲,大的七八歲,養在育嬰堂里…

  北衙的兄弟從暗房里搜出了三十多具,都沒長到十歲。

  破頭爛額,頭腹黑紫,甚至斷手缺臂…慘狀不忍目睹!”

  裴途牽馬待在外面,只有李嚴跟隨進來。

  看到后院清理出來的尸骸,連他這種感情淡漠之人,都有些難以承受。

  最高的孩童,都沒高過自己的腰身。

  “扈家,曾家,真是良善好人家。

  去下面的地窖,再看看。”

  紀淵神情繃緊,像是一層生鐵,顯得冰冷堅硬。

  方謙皺眉,隱約覺得這個北衙的年輕百戶,怕是不好搞定。

  幾人穿過廊道,舉著火把、踩著梯子,進入腐爛撲鼻的漆黑地窖。

  密密麻麻的藥酒壇子,足有一百多個。

  渾濁的液體浸泡陰陽紫河車,其中不乏手腳成形的嬰兒。

  陰森森的沖天煞氣,幾乎要凝成實質。

  甫一踏入其中,彷如墜進冰窟,寒毛倒豎。

  “據這兩日的調查,育嬰堂收容孩童,殘其肢體,剜目斷舌,

  主要是為了煉大丹,取完必要之物,若有存活下來,

  那就轉手賣給大名府的人牙子,讓其乞討換錢。”

  李嚴眼中殺氣騰騰,語氣冰冷。

  他終于明白為何玄武衛大統領高業玄,目睹地窖場景之后,盛怒之下差點踏平萬年縣。

  人若如此,比禽獸更惡!

  “而…那些嬰兒,多半都是棄嬰,養不活了。

  圣人親自定下過一條律例,禁止民間溺嬰,

  并提倡士紳、官衙籌辦育嬰堂,富者減稅,還可以作為京察的一筆政績。

  藍茂文這個狗賊,就是鉆這個空子,用做善事的名義辦起這座育嬰堂,為他偷練大丹打掩護。”

  紀淵深深無言,民間向來有溺嬰的風氣。

  不止是貧寒門戶,小富人家也會如此。

  他曾在裴途手中得到過一卷人皮書,提供不少道蘊。

  正是死嬰怨氣凝聚,從而化為厲鬼。

  無有防范手段的情況下,懷孕生子。

  然后又養不活那么多張嘴巴,只能打掉或者溺死。

  再就是女子沒辦法形成勞動力,且還要給出嫁妝。

  所以女嬰往往被溺殺最多。

  “本不該這樣。”

  紀淵輕嘆道。

  他上一輩子博覽雜書,曾看過建陽縣志。

  其中有言,婚姻以資財為輕重,要責無厭,致使下戶甘心溺女,而傷骨肉之情。

  說得便是溺殺女嬰之成因。

  養女無用,成年還要給嫁妝,不如男子可延續香火,傳宗接代,下地勞作。

  所以許多無知愚民生下女孩,便溺死水塘,一了百了。

  哪怕圣人定律,也無濟于事。

  “紀百戶不必太過激憤,藍茂文畏罪自殺,這件案子已經塵埃落定。

  天理昭彰,公道人心,那些冤死的孩童也能安息…”

  方謙習慣性想說些場面話,可對上紀淵那雙冷厲眸子,聲音不自覺越來越低。

  “天理?公道?人心?安息?”

  紀淵腳步輕柔,步入那些藥酒壇子當中,回頭問道:

  “方指揮,你可敢當著這些還未出世就已死去,不曾受過娘親一口哺乳,不曾睜開眼見過一縷天光的嬰孩,再說一遍?”

  方謙臉色漲得赤紅,嘴巴張了一下,卻沒有出聲。

  紀淵不依不饒,再次問道:

  “藍茂文籌辦育嬰堂數年,害了多少條無辜性命?

  他既然是白骨道余孽,甚至私下煉大丹。

  這等惡賊,為何會自殺?

  扈家、曾家如此積極,他們可曾參與其中?

  余家莊中,還有沒有剩下的余孽隱藏?

  這些都未解決,談什么天理公道?說什么就此安息?

  一筆橫財擺在面前,固然打動人心。

  但也不用如此迫切,三百多條孩童、嬰兒的無辜性命,還沒有幾百、幾千兩銀子來得眼熱么?”

  受到劈頭蓋臉的嚴厲呵斥,方謙再好的脾氣也不禁臉色鐵青。

  遂一言不發,憤然拂袖而去。

  他在心里暗自罵道:

  “狗屁大的百戶,走了好運才坐上位子,神氣個什么勁!

  遼東的泥腿子,披上官服就開始抖威風了?

  黑龍臺也是的,派了這么一個愣頭青!”

  方謙離開,紀淵沒去理會。

  他閉上雙眼,感受那股侵入骨髓,凍僵氣血的陰寒之氣。

  徐徐吐出一口濁氣,盤坐下來,蘊含降魔之力的虎嘯金鐘罩催發運轉。

  血氣、內氣滾滾奔流,形成若隱若現的一口巨鐘,覆蓋周身五十步。

  炙熱、陽剛的氣息,包裹一團團凝成實質的陰煞怨氣。

  發出“嗤嗤”聲響!

  “九哥…”

  站在外面的李嚴睜大眼睛,先是一驚。

  而后心緒復雜,生出由衷的欽佩。

  他即將踏入服氣境界,自然看得出紀淵這是用自身氣血,煉化地窖淤積的陰煞怨氣。

  算是另一種“超度”。

  枉死、冤死、屈死之人,往往含著一口恨意與怨氣,不得抒發。

  若沒有消散,久而久之侵染天地之間的濁氣、陰氣,就會形成厲鬼,釀成災禍。

  旁門左道的養鬼之術。

  就是通過這種方法。

  生前用盡各種手段狠狠折磨活人,使之懷有滔天恨意,死后就有極大幾率孕育厲鬼。

  然后再來駕馭、控制,為其所用。

  “九哥,皇覺寺的僧人再過幾日就來了,何苦…”

  李嚴忍不住勸說道。

  以氣血化烘爐,煉化濃郁陰煞。

  對自身全無好處,反而有可能損傷根基。

  “就當是積德行善了,這些紫河車被封于壇中,日夜不得超度,怨煞之氣越積越深。

  早一日解脫,好過被繼續折磨。”

  紀淵氣血雄厚,透發皮膜,烈若赤光。

  肌體表面,更是泛出一層淡金之色。

  盤坐于密密麻麻的陰陽紫河車,彷如一尊面容慈悲的佛像。

  識海之內,皇天道圖微微抖動。

積善功一刻積善功兩刻積善功三刻第一百二十七章陰陽紫河車,心有慈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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